第3章 第3章
灵堂设在侯府的正院,穿过道道回廊,隔着很远就能瞧见上空那缭绕腾起的白烟。
堂内卷着白幡,檐下的原本挂着的大红灯笼也都换了下来。
阮虞眼睛一酸,心中苦意瞬间蔓延,脚下的步子变得凌乱起来,竟是险些被一块儿凸起的石头给绊倒了,惊得跟在两边的侍女连忙伸出手去扶她。
“姑娘您慢些,莫要着急呀,前头有小将军在守着呢。”
小将军?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阮虞不由地脚步一顿,莫不是……
她低声自语道:“……是,二哥哥?”
“正是呢,昨日姑娘晕倒后,府上乱作一团,没过多久小将军就回来了,三两下就把趁乱闹事儿的家伙制服了,他似是连日从南边儿赶回来的,连盔甲都未曾卸,呀!”发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话,小月惊呼一声,忙住了嘴。
阮虞皱起眉来,“何人敢来侯府闹事?”
“这,这……”
小月一见阮虞的眼神那样严肃,不知怎么办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最后可怜巴巴的看向小蝶。
小蝶只好接过话头。
“姑娘,这朝堂上的事儿小蝶也不懂呀,小将军说已经处置好了,就是怕您担心才不叫和您说,我们也不敢多问的。”
阮虞轻抿着唇,遥遥望向敞开着的灵堂。
肃穆的白纱黑绸之中,一个挺拔凌然的身影正跪立起身。
阮虞一眼便认出,那人身上穿的正是军中将士们才一贯爱穿的白色战袍。
倒是没再挂甲。
应该是夜里取下了。
也是,镇北侯府也算他的家,又不是西北大营,在家里,即使是她爹爹阮侯,也不会整日携兵披甲,全副武装。
阮虞看着他凝神沉思。
这位元小将军本名元毅,出身不明,应是阮侯的某位故交之子,被托付给阮侯照看。阮虞会唤他一声二哥哥,也是因他是从小养在阮侯身边的,同她的兄长镇北侯世子阮恒一起长大,兄弟相称。
阮恒天生体弱,更好习文,虽也娴熟兵马,但想上阵杀敌却是不能,日后大抵只能做个军师文书之类,所以,元毅明面上的身份还是她父亲培养来接手阮家军的义子。
阮虞年少时和他相处过几年,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哥哥对她也是十分照顾。
不知是不是发现了身后有人在看他,元毅整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僵硬了起来,他没有回头,背却越发挺直,昂首阔步走到香案前,盯着案上的长明灯看了半晌,然后气势汹汹地一抬手——
捻起了细细的油瓮,往快要干涸的灯盏里面添上了一些新的灯油。
这般如临大敌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抽刀子和人做过一场呢。
阮虞不禁失笑,心下一软,缓声道:“既然二哥哥不叫说,那必有他的道理,你们退下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不过,下不为例。”
阮虞轻飘飘的说到,说完便独自向前走去,心中思虑万千。
她的婢女,自然该更听她的话才是。
前世,陇东战败时,元毅正带人在岭南那地方平叛呢,临危受命,赶往西北陇原,他带着阮家军余部夙夜征战,终于大破了胡人兵马,一战砍杀了敌军数万余人,险些就能杀入王帐,砍下贼酋首级。
夕阳照影下,鲜血染红黄沙,胡羌两族首领被吓破了胆,连夜逃回草原深处,匆匆派遣使臣进京求和。
此一战,元毅便成为了齐国赫赫有名的杀神。
可惜朝中文官大臣们嫌他杀性太重,对他颇有忌惮,屡次弹劾,幸好当今陛下圣明,不曾听信小人之言。
倒是民间对他敬仰非常。
军中武将们就更不用说,对他那可是推崇万分。
就连阮虞,对他也是打心底里的敬佩感激。
只可惜后来他被蛮族饲养的毒物所伤,被迫从军中退下来休养身体,很快就销声匿迹,也不知后面又有哪番遭遇。
若没记错,前世他这会儿已经在赶往陇原的路上了,哪儿有功夫回洛京参加爹爹和兄长的葬礼?
忽逢变故,阮虞不敢轻信旁人,抑制不住地心中生疑,却被一声自耳边近旁处响起的低沉急切的话语打断。
“当心!”
阮虞回过神来,才发现她边走边沉浸在前世的回忆中时,已经跨过了灵堂的大门,穿过大半间堂屋,来到了灵前供人跪拜的蒲团前,还险些一脚踏进烧纸的火盆里。
幸好被人拦下了。
站在她左侧的青年微微低头,目光小心地描绘着少女精致入画的眉眼,见她似要抬头,心里顿时一慌,连忙收回视线。
他不着痕迹的放下了一直虚虚护持在阮虞身体前后的双臂,轻咳一声,“小、小虞妹妹,还请多保重身体,切勿太过伤神了。”
阮虞与他见礼,侧目扬眉,记忆中少年人清瘦冷厉的眉眼渐渐模糊,又重新凝实。眼前的青年身材高大,面容俊美,目光炯炯,临渊峙岳,是她前世无缘得见的、成年之后征战沙场饱经世故的元毅将军。
忆及当初,分别之时两人都还年幼,年少天真,不识愁滋味,如今却沧海桑田,她背负上了满身的仇恨,天真不再,元毅也……
无端的,她心中生起一丝难过,复又添了几分委屈。
若是连二哥哥她都无法相信了,那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信呢?
她既已重生,那有些变化也该正常,这正是代表着未来是可变的,况且想要查证姚长青所说的,关于他叔叔姚汉民卖国的证据,还需军中有可信之人出手。
除了元毅,她暂时接触不到父亲军中的其他亲信。
府上的人久离军营,只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虽然当初爹爹交付给她自己的私印时曾说过,日后有需,拿着这枚印章可以命令他的手下做任何事,可阮虞不知道哪些人是真的可信,也不知他们是否会听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的话,去查一件或许并不存在的、得罪人的苦差事。
想到这里,阮虞心下顾虑稍散,冲着元毅和声道:“二哥哥辛苦,劳您在爹爹灵前替阿虞守了一夜,让下人带您回屋休息会儿吧。”
元毅昨日披星戴月赶回来,又守着一夜未睡,虽然面上不显,但想来内里也该十分困乏疲倦,阮虞这样的安排很是妥贴,元毅却是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不过给将军守灵一夜,不敢受妹妹之谢,将军是我的恩人,这是我该做的。”元毅没敢低头看她,直言到,“过些时辰朝中大臣便要前往祭拜,妹妹一人恐不方便,我留下来帮你。”
恩人呀……
阮虞沉默良久,哑然到:“既如此,那便听二哥哥的,只是,你若累了就自去休息,阿虞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我……”元毅正要应下,一个下人突然进来传话了,他了个行礼,“姑娘,军中几位老将相伴着前来祭奠侯爷了,您可要前去接待一二?”
元毅猛地一甩头,精神莫名振奋起来,“妹妹放心,我还不累,你在这儿守着就好,面前有我去!”
阮虞不明所以,但见他精神尚好,便不跟他客气,乖巧道谢,“有劳二哥哥费心了。”
有元毅和后面来的舅舅舅母并几位表哥替她接待来往的宾客,阮虞便安心跪守灵前,她点了一炷香扎进香炉里,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爹爹,哥哥,你们放心,阿虞必不辜负此世际遇……
前来祭拜的人见她虔诚,也不去打扰她,接过旁边递来的香点燃奉上,鞠个躬感慨几句,有些和阮侯关系亲近的大人就站到一旁失神凝望,偶尔帮忙搭把手,关系远些的跟着下人去后面小坐,场面一时看上去倒也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阮虞感觉双腿有些发麻,打算起身活动一下,顺便和几位世叔问个好,有下人前来通传,他压着声音,小声跟阮虞说到,“姑娘,姚大人来了。”
听闻姚长青前来,阮虞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沉下脸,不说话。
此时大家都连声哀叹,倒是没有人怀疑她的神色异常。
姚长青迈步进入灵堂,端着文人的做派,先和堂内众人问了一圈好,阮虞只垂首站到一边,没有打算亲自上前。
都是来访的人,凭什么姚长青要特殊,就凭他对阮家满心的恶意?
等姚长青问到她眼前了,阮虞才顺势打量起对方,福身道谢,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多谢姚大人前来祭拜我父亲。”
往日温雅谦和的状元郎此时看上去却是有些疲惫。
他穿着一身素色衣服,依旧风度翩翩,不过眼中却带了些许的红血丝,情绪隐隐也有些急躁。
姚长青对阮虞疏离的态度感到不解,不过也没多想,跟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其实,打一进门起,他就瞧见了静立一旁的阮虞。
少女一身布衣荆钗,不施粉黛,雪白的孝服衬得她越发清丽,也让他心中越发难耐。
不能着急,不能着急,姚长青心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阮虞苍白的俏颜,眼神阴郁,走到香案前,拜了三拜,奉上一炷香,然后撩起衣摆——
竟是直直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