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晨光熹微。
齐国都城,镇北侯府内,白幡和奠字旗已经垂挂了多日,灵堂上飘扬起道道挽联,灯火长明,昼夜不息,哭声哀怨,满目凄然。
怀瑜阁内,炭火猩红,烧得正旺。
屋里,阮虞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突地睁开了眼睛。
她双手捂住脖子,身体缩成一团,颤抖不止,过了半晌,才终于缓过神来。
“我,我还活着?”
阮虞惊异的瞪圆了眼睛,胡乱抹了两下眼泪坐起身,原本瘦到皮包骨头、坐稍久些都会疲惫乏力的虚弱之感竟然全部消失了。
她低下头抬起双手,握紧拳头又张开,指尖圆润,白皙细嫩的手掌力量十足。来回抚摸自己的脖子,修长的脖颈完好无伤,此处残留着被白绫勒住直到死去的窒息和痛苦,仿佛是她的错觉。
难道……
阮虞立刻翻身下床,茫然四顾,眼前的景象既陌生又熟悉。
屋里窗明净几,砖墙清瓦,一样玩器摆件都没有。
桌面和箱柜都罩着白绢,床上被衾雪素,吊着双层的白纱幔帐。
这布置不像是未出阁的小娘子的闺房。
的确是她在镇北侯府的房间。
——不过是因为守孝,一切色彩鲜亮的物品都被收到了库房里。
她跌跌撞撞的走到梳妆台前,撑着案台慢慢坐下,颤抖着掀起镜帘。
打磨光滑的铜镜便里映出了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容。
她这是、她这是重生了!
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景佑十九年的冬天。
阮虞既喜且悲,任泪水顺着苍白俏丽的脸颊滑落,喉咙里压抑着细细的呜咽声和旁人听不懂的低喃。
彼时的她尚且年幼,娉娉袅袅、豆蔻年华,最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她还未曾出嫁,还未曾落入歹人之手,还是将门阮家的千金小姐。
她的父亲和兄长也还不曾背负上污名,沦为千古罪人!
彼时的她,却更是举目无亲,失去了疼爱她的父亲和兄长,甚至还被仇敌所暗中觊觎!
镜中人和她相顾垂泪,前世种种,恍然如梦。
外面,两个婢女端着热水、拎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在廊下,路上小声地说着话。
“姑娘这些天几乎水米未进,晚上也伤心得睡不着,眼睛都熬红了,昨儿夜里更是哭昏了过去,姑娘还不到十四岁呢,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呀?”
其中一个婢女年纪小些,面上带着愁容,说着就红了眼眶。
另一个也难掩忧虑的说道:“哎,谁说不是呢,幸好府上备请了太医。”
“姑娘好容易才睡着,可是再过些时辰就又得请她起身了。”
“是呀,不然等各府大人上门祭拜,姑娘却不在灵前守着,叫人看到了怕是要说闲话的。”
“侯爷和世子去后,府里便只留下姑娘一位主子了,姑娘年幼,我们更得尽心,好了小月,快收收你的眼泪吧,别等下再把姑娘也惹哭了。”
两人说着收了话头。
小蝶一推门,屋子里的热气就扑面而来,熏的她脑子一懵。这样温暖,实在催人欲睡。
等她醒过神定睛一看,登时吓得魂都要飞了。
只见梳妆台前,身量单薄瘦小的少女正悄无声息地端坐在那里。
她的背挺得很直,面色苍白,下巴尖尖,容貌清丽秀美,一双眼眸漆黑明亮,她的眼中含泪,眼角泛红,微微垂首,乌发散落,十分惹人怜爱。
“呀!姑娘!外面可是数九寒天,地上那样凉,您怎么光着脚就下地啦?”
小蝶赶紧放下端来的热水小跑过去,轻轻握住阮虞的双手。
她不知坐了多长时间,手指摸着冰凉,小蝶忙推着她回床上去,然后拉过被子给她从头到脚捂严实了,一边回头冲身后喊到,“小月快关门,可不许把寒气放进来!”
“诶!”
看着眼前这两个熟悉的小丫头,阮虞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小蝶小月是她的贴身侍女,对阮家忠心耿耿,小蝶向来机敏沉稳,小月便要活泼一些。
上一世,阮虞被姚长青豢养在那座专门为她打造的“桃花源”中,是小蝶替她打探来的消息,让她知道了姚长青的所作所为,也正是因此,阮虞才彻底看清了姚长青的真面目,最后还得知了陇东一战齐军惨败的真相。
可小蝶却被活活打死了,连小月也被寻了错处发卖出去。
自那以后,她身边就再无可信之人。
“姑娘可不能再哭了,侯爷和世子捐躯为国,不负盛名,姑娘若是哭坏了身子,岂不是要他们走的不能安心啊?”
小月用热水里绞了帕子来要替阮虞擦眼泪,自己难过的不行,又怕阮虞见她也哭更加难过,只好把手帕递给了小蝶,躲到一边平复情绪去了。
小蝶把阮虞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到,“您别怕,等过几日啊,您和姚大人的婚期应该就定下来了……”
“我不嫁!”
想起前世姚长青的满腹算计,和他那无耻之极的诡辩,阮虞顿时变了脸色,恨得银牙紧咬。
“这是为何?姚大人出身是差了些,但他一心待您,能力出众,侯爷正是看中他前途无量,才允了姚家的提亲。”小蝶忙劝慰她。
“您别担心,这次也是姚家那边儿提的意呢,是合规矩的,就是想姚大人能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好帮衬着处理府上后事,您去了姚家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守孝,没人敢欺负你的。”
“更何况还有舅老爷在呢。”
“舅老爷可是夫人的嫡亲弟弟,乃是当世大儒,桃李天下,姚大人既是读书人,又在翰林院任职,只要他日后还想在官场上混下去,无论如何他都不敢负您。”
小蝶字字真切,要非阮虞是重生的,知道姚长青做过什么,她也会是这样想的人中之一。
她用尽全身力气忍住没有对姚长青大骂出声。
毕竟在旁人眼中,现在的姚长青还是个前途光明、名声在外的好郎君,她骂人……是没有道理的。
阮虞知道,姚长青想赶在孝期百日之内娶她进门,绝不是什么想要照顾她这类的理由,而是担心三年时间太长,恐生事端,要早早把她扣在手里!
前世,姚长青以体恤夫人守孝的名义封锁了状元府的内院,不许人随意进出,可笑她竟信以为真,感激欢喜。
殊不知姚长青正是用这样的方式让她和外界,和父亲的旧部、好友们断开了联系,只有他想让阮虞知道的事才能在府里通传。
神佛眷顾,让她得以重生。
阮虞虽不解为何她重生回了时局紧迫、父兄已经战死的现在,但既然重活一世,她一定要保住阮家满门清名!
她也决不能再嫁给姚长青!
即使暂时无法摆脱掉这件婚事,她也得拖住了,起码也要拖过三年,这三年的孝期她得在留在镇北侯府才行,在此期间她正好可以找人查明真相。侯府上下都是她爹爹的手下,不说都忠心不二,即使有一两个探子存在,也好过全是姚长青手下的状元府。
然后——
让那个害死了她的父兄和阮家军十万将士的罪魁祸首,得到应有的惩罚!
“舅舅怎么说?”前世发生的事情无凭无据,退亲的想法两个丫头知道了也只是白白担心,阮虞改问起舅舅的态度来。
她的母亲宋氏出身世族,兄弟姐妹之间感情很好,早年病逝后,阮侯一直未曾再娶,又常年在外征战,儿子可以带在身边,女儿却需亲眷长辈的教养,因此,阮虞和舅舅一家关系向来亲近。
父亲去世后,舅舅就是她最亲的长辈了。
“不知姚大人怎样说的,舅老爷瞧着很是有些意动,所以才叫人传了话来,让小蝶先跟您提个醒。”
虽不明白为何阮虞对姚家提前婚期一事这样不满,但小蝶是阮虞的婢女,自然要急她所急,想她所想,“不过呀舅老爷也说了,这事儿还得看姑娘您的意见,本就是为了您的方便,姑娘若当真不愿意,姚家那里推了就是,三年后,您也不过十七岁,到时成亲也不算迟。”
摸着阮虞的手温暖了起来,脸色也好转了不少,小蝶才肯放她起身,叫来小月,两人配合着侍奉阮虞梳洗穿衣,因为不需簪花抹粉,过程结束的很快,她们又端来温在食盒里的补药和一碗白粥。
阮虞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些年她喝够了各种汤汁药水,早已习惯了满口苦涩。
再看看香甜浓稠的白粥,阮虞忍不住皱眉,拾起勺子搅和了半天才舀起一点儿,随便塞了两口就推到一边去。
白粥软糯可口,但她实在是难以下咽。
小蝶担忧地催促道:“姑娘您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了,再用些吧。”
“是呀姑娘,您就再吃些吧。”
“看见就没胃口。”阮虞叹气,到底不想她们担心,勉强又塞了一些进嘴里,囫囵咽下,就急着要出门去,捂着嘴把脸扭到一边,再不肯多看一眼。
小蝶和小月摇头对视,无奈的顺了阮虞之意,撤下碗筷,护着她往前院的灵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