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DAY18
张念之假装睡着，听到大门闭上的声响才睁开眼，踢开被子，翻身平躺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的夜光星星。
奇怪，明明很累，吃了药却睡不着了。
默念着明天半夜的自残戏台词，琢磨着应该怎么演才能从内至外散发出濒临绝望的痛苦。
拍摄了数月，张念之和玫瑰几乎融为一体，经历着玫瑰人生中的喜怒哀乐，和角色产生了强大的共情能力。
假想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一个不留神，画面中的人竟变成了她的模样。
眼前，衣冠楚楚的男人、支离破碎的碗碟、血液和酒液的混合……
及时阻止自己进入更深的回忆，张念之提起一口气，坐起身，背靠着枕头。
最可怕的是有些噩梦你以为早已遗忘，它们却不肯放过你，总是趁人不备之际窜进脑海里肆虐你的神经。
张念之想起刚刚于景周说的话，也想起宋珈提到宋闫清时眼里的爱意和光彩。
她羡慕宋珈的勇敢和豁达，在她面前，她是自卑的。
于景周到剧组探班那一天，艾尔森有意为他们制造独处的空间，而他也主动往前迈了一步，但是张念之退缩了，选择了视而不见。
今日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她躲不开，又或者说是不想躲。
习惯了他的举步不前，因此她招架不住他的步步紧逼，变得惊慌失措。
看了眼刚才他站过的位置，张念之重重呼出一口气。
还好来得及。
翌日醒来精神了许多，张念之到厨房打算泡咖啡，看见饮水机旁边有昨晚于景周买来的药和小熊软糖，上面贴了张便签纸——早上起床没退烧的话要去医院看看。
张念之回头去看餐桌。
苏晓总是丢三落四，用过的便签纸和钢笔随手放在桌上，于景周撕了一张，写完后还贴心地叠好放到抽纸盒上。
休息在家也没闲着，先是检查接下来的行程，然后看了些经湘湘筛选后递上来的剧本，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张念之给苏晓发信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的时候顺便打包午饭。
正想退出，就收到了另一个人的信息。
【jo：起了吗？】
张念之咬了口苹果，回：“起了。”
对方很快回复：“降温了么？”
【nian：降了，头不晕了。】
此时于景周正在公司开会。
会议室里制片人和两位编剧侃侃而谈，他心不在焉，双手拿着手机在桌子底下开小差。
于景周扬了扬嘴角，回复：“那就好。”
对话终止。
钱嘉逸一只手撑在办公椅的扶手上，凑过来问，“你看什么看这么入神？”
于景周偏身挡了挡，把手机反过来搁到桌上，睨他一眼，“你少管闲事。”
钱嘉逸轻嗤，“你也知道自己在干闲事。”
他点了点下巴，“赶紧干正事，看看剧本初稿。”
谈话声戛然而止，在场的人安静等待着于景周读完剧本后提出的意见。
只见他瞥了众人一眼，礼貌地微笑，垂头去看面前的剧本。
修长的手指微微捏住纸张最下角，他一目十行地读着，很快翻了几页。
于景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坐在他对面刚入职三个月的小编剧如临大敌，坐立不安地一下一下抠着衬衫纽扣。
总编剧是个干练的中年女性，跟随钱老闯荡二十余年，见惯大场面，并且对自己笔下的作品有着莫大的自信，悠闲地喝了口咖啡，扫了旁边的小编剧一眼，小声问：“你紧张什么？”
尽管总编剧压低了声量，在万籁无声的会议室里仍显得突兀。
小编剧惶惶地啊了声，说不出话来。
于景周正好读完上半段剧情，抬起头温声说，“别紧张。”
小编剧在心中呐喊：入职第一天就接到给计划转型的影帝写处女作剧本的重量级任务，现在是验收成果的时刻，怎么可能不紧张？！
钱嘉逸也出声舒缓气氛，笑说，“你是林姐的外甥女，又是她引荐进来的，看在她的面子上就算你的初稿写得不好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小编剧无声地替老板补充：是远远远房外甥女。
制片人身子往前倾，问道，“景周，剧本怎么样？”
于景周：“大致的故事框架是有了。”
话顿住，看了林姐和小编剧一眼，后者深呼吸，静待他后话。
“但是，少了点感觉。”于景周接着说，“开头是谁写的？我乍一看以为拿错剧本了。”
他的口吻轻松随意，掩盖了话中略带指责的味道。
文博旗下的几名导演包括钱嘉逸皆擅长拍摄犯罪题材的剧情片，因此公司内编剧老师们的创作强项多是往这方面靠，而这恰恰是林姐的特长，她笔下生辉，善于塑造相关题材的角色。
一个人有强项，自然也有弱点。
于景周深谙此道，才让新来的小编剧参与到这次的项目中，希望新人新作风，能得到意外惊喜，可没想到是有惊无喜。
钱嘉逸看出于景周的不满，伸手将剧本扫到跟前，细细读起来。
这是于景周的电影，他不会过问，剧本也不曾看过。今天出席会议只是以合伙人的身份走个过场。
不看不知道，看了才瞠目。
林姐老毛病又犯了。
但这场合也不好当众责怪……
钱嘉逸给小编剧使了个眼色，姑娘倒也机灵，当即讷讷说：“抱歉周哥，是我。”
于景周偏头和钱嘉逸对上目光，没说话。
林姐自知理亏，他们既然给了台阶，她自然顺着下，“没事，改吧。明天交给你过目。”
“不急，”于景周说，“慢工出细活。”
这一段小插曲迅速被带过，会议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结束。
钱嘉逸邀制片人一同吃晚饭，有家室的制片人不好意思地婉拒：“今天我家小公主生日，得回家陪她庆祝。下回吧，下回一定没问题！”
“等等！”像下定决心一般，于景周忽然出声叫住正要出门的制片人，“耽误你一会儿，我问你个事。”
制片人闻言，绕了回来，“你问。”
于景周：“我记得你太太的表哥之前好像是昭和娱乐的高层来着。昭和本来一直好好的，可前两年悄无声息地倒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哦，这个啊。昭和这二十年来表面看着风光，其实败絮其中。谁知道后来他们家的经纪总监像有预知能力似的把当时十七八岁的张念之签了下来，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制片人拉开办公椅坐下，“你们拍的《真假游戏》火了，昭和多了一个得力工具，得以起死回生。旧人故去，新人不中用，慢慢地就靠她一个顶梁柱撑着。”
制片人接着说：“前几年她合约到期离开了昭和，几个股东先后撤股。失去了摇钱树，剩下的艺人又没几个中用，加上昭和本来就华而不实，资金链断了还能苟延残喘一年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制片人的太太打电话来查岗，他急着回家，并未再说更多有关昭和的事。
钱嘉逸坐上桌角，一条长腿吊儿郎当地晃着，问，“你怎么突然对昭和感兴趣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和念之有关系的吧？”钱嘉逸笃定。
于景周颔首，坦白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约满出走的，可是昨晚我在她家好像看到了她和昭和的解约合同。”
透明文件夹透出了昭和的标志和若隐若现的‘解约’二字。
艺人与经纪公司之间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昭和将所有筹码投放在张念之身上，不说其中资源好坏，但也确实在张念之的星途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而张念之是知恩图报的人，除非触及逆鳞，否则不会轻易翻脸，走到解约这一步，必然是逼得她忍无可忍了。
假如于景周没看错，那么着实有些蹊跷。
钱嘉逸微微皱眉，思索片刻，“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
“嗯，拜托你了。”
“说这话就见外了啊。”
傍晚时分，张念之的保姆车准时抵达家楼下。打开车门，湘湘也在车里。
平板电脑搁在大腿上，手里握着两台手机，着急忙慌地回着邮件和信息，连张念之上车都不看她一眼。
张念之睡眠充足，心情不错，瞄了眼她的平板，难得有亲自打理工作的心思，“是不是年末又有很多活动找上门啊。”话落，把平板拿过来翻阅邮件。
湘湘边打字边瞄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年末颁奖礼和晚会特别多。”
张念之侧靠着椅背滑平板，央央在一旁看视频，发出了低低的汽车鸣笛声，张念之好奇她在看什么，前倾身子去看。
央央兴致冲冲地向张念之介绍：“这是我最近在破站发现的宝藏up主，他拍的视频很漂亮很治愈，前不久上了一支短片，请了刘文轩演男主角，在网上火了一把。”
“刘文轩是谁？”张念之边问边接过她的手机，看到视频博主的id时顿了下。
央央没注意到她的停顿，说，“他是文博的人，这两年势头很猛。”
张念之眨眨眼睛，“哦是这样啊。”然后把手机还给央央，“我自己看。”
打开破站，输入昵称搜索，点进了‘zjy’的主页。
最新一条视频是半个月前发布的，播放量即将超过两百万。
封面是短片中两位主人公在海城的晚霞下相携漫步的身影。
视频总时长十分钟，密密麻麻的弹幕飞过，有表白夸赞偶像的、有借此对已失去的对象道出心里话的，有心酸泪目的……
如果弹幕有声音，应该会听到一大片抽噎声。
该博主入驻破站时日已久，最早的视频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作品标题随性，最新的视频是‘70’，意思是第70条视频。
张念之往下翻，发布于五年前，标题为50的视频引起了她的注意。
复古胶片风。
春暖花开的季节，视频里却是与之相反的大雪纷飞。
视频开头是一片雪景，有车，有飞机，有行人，有摊贩。
画面一转，相机被平放在雪地上，镜头微微朝下，只看见前面有两个穿着黑色短靴的人走来走去，像在堆雪人。
经过剪辑的视频画面很短，十几秒后屏幕黑了黑，紧接着就看到胖墩墩的雪人，头上戴着圣诞帽，围着红色围巾。
摄影师似乎对这个雪人情有独钟，镜头三百六十五度地围着雪人转，怎知下一刻屏幕又是一黑，再亮起时入眼便见晴空万里的蔚蓝天空。摇摇晃晃地持续了几秒，视频结束。
评论区位居热赞一位的网友如是说道：看着看着感觉有点不对劲……似乎闻到一股爱情的臭酸味，大大是不是在和女朋友堆雪人啊？后面晃得我头晕的画面也是女朋友拍的吧？！狗死的时候，没有一对情侣是无辜的！
……
张念之不曾特意关注过于景周的社交媒体动态，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要是他拍了点什么想上传到网站上，她一定是他第一个观众。
后来聚少离多，第一个观众不再是她，他更新的频率也变得越发缓慢。
堆雪人的视频是张念之拿下庆花影后那一年的圣诞节拍的，于景周则是在翌年上传至破站。
交往时没有关注，分手了更没有关注的必要。因此，张念之压根不知道他上传了这条视频。
那时张念之在北方的一个小县城拍戏，城里信号不稳定，讲电话时她总是掉线，到圣诞节那天他们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中午时张念之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湘湘陪她回到有独立院子的房间。都快到了，湘湘却忽然说丢了东西要回去找，让张念之自己先回去休息。
张念之一踏进院子，看到有个男人背对着自己，蹲在雪地里，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雪球。
张念之屏息，慢慢向前走，那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她倏地愣住。
于景周嘴角微扬，展开双臂，朗声道，“发什么呆呢，不认得我了？”
“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说罢，她小跑着扑进他怀里，冲力撞得他倒退两步。
他低下头，她下巴抵在他胸膛，抬起头问：“你怎么来啦？今天不是有训练走不开吗？”
于景周把她的毛线帽拉低，“延迟了，晚上才开始。”
“今晚几点啊？”张念之惊呼，“那你怎么来了，赶不回去怎么办？”
于景周摘了手套，捧住她的脸，说，“是啊，所以我等下就要走了，我们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话音刚落，他的吻落下来，封住了她的忧虑。
一阵耳鬓厮磨，于景周牵着她走到院子中央，给她戴上手套，俩人一起堆雪人。
张念之问为什么要堆雪人，于景周扬了扬眉，说，“这里信号那么差，怕你想我啊。别人是见字如晤，你呢是见雪人如见我。”
张念之一脸嫌弃，摇摇头想说她还有几个月才杀青呢，到时候天暖了雪人哪还在，谁知迎面飞来一个雪球，在她头上炸开。
她被打懵了，用力甩了甩头发，弯腰抓了一把雪搓成球，朝于景周打过去。
堆好了雪人，张念之进屋里拿了顶圣诞帽给雪人戴上，又给它围上自己的围巾，拍拍手掌，心满意足笑道，“好了！”
于景周提着相机，单手脱自己的围巾，蹙眉道，“雪人是死的，你是活的，先顾着你自己，别冻着。”
她嘴上应着好，接过他的相机，好让他腾出手来帮自己围上围巾。
张念之在摄影上没什么造诣，拿着相机舞来舞去，绕着雪人转，一个不留神被自己绊倒，幸好地面的雪厚实，摔下去也不疼。
张念之坐起来拍去身上的雪，无意间瞥到雪人后方的雪地露出蓝色的一角，对来扶她的于景周问道，“这是什么？”
说完就去扒拉开白花花的雪，于景周没拦她。
靛蓝色的首饰盒。
里面躺着一条钻石手链，吊坠是英文字母n。
“你可算看到了，我还怕到我要走的时候你都没发现，”于景周细心地帮她戴上，“喜欢吗？我挑了好久好久才选到的。”
对象送的礼物肯定是喜欢的，不过……
“送礼物就好好送嘛，还拉着我堆雪人！”
于景周嘁一声，“你这算不算是不解风情啊？”顿了顿，凑上去亲她，“这里那么冷，电话又打不通，怕你想我是真的。”
嗬气成霜的冬季，心口却是暖融融的。
“前年你送耳环，去年送项链，今年送手链，明年呢，明年送什么？”
“你猜。”
摔了个狗啃泥的相机被某人的手猛地一推，翻了过来，将头顶的蓝天录下。
……
汽车突然急刹，司机回头连声抱歉，才使张念之如梦初醒。
湘湘不知和谁打电话，语气不太好，敷衍着想尽快挂电话。
“我已经和您分析过利害了，我们不能够接受的。”湘湘正色回。
她挂电话的时候张念之瞄到联系人名称，状似无意地问，“怎么了？”
湘湘偏头看她一眼，微笑说，“没事。”
张念之扭头看窗外，轻飘飘地说，“如果和我有关，别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