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DAY4
于景周电脑里还留着那些旧照片。
既然忆起了往事，便趁着独处时翻看。即便往事中有不愿面对的事实也无法逃避——留着痛苦，删了舍不得，最终还是点不下去删除键，惟有学着舔舐伤口。
u盘里的照片按年份归类，他点开另一个文件夹随意翻看着。
其中一张是一只柯基在草地嬉戏的照片，一只小狗提醒了于景周他有什么事情还没做。
于是打开了微信点进一个聊天框，盯着备注名犹豫好半响，斟酌了一会儿，手指放在键盘上，飞快地输入一行字，一鼓作气点击发送。
——过年的时候我去接money。
半小时过去，对方仍未回复。
于景周回到观影室，实习生们开了一部新的电影，正播到高潮处。
是张念之的新作品《公义》。
女主角是一名擅长打刑事案件的律师，专门为富人辩护，在律界令人闻风丧胆，她经手的案件无一不大获全胜，可在平民百姓眼中她却是个助纣为虐的恶魔，两极化的舆论背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部电影是本年度的票房冠军，恰巧和于景周主演的《海上舟》撞档，两相碰撞的结果是《公义》更胜一筹，可这部与他多次争锋的电影在此之前他尚且没有主动打开看过。
荧幕上的女人在法庭上淡定从容，有条不紊地攻击被告供词里的漏洞，镜头适时给到了满头大汗的辩方律师，由此凸显女主角身上让人无法忽视的凌厉气概，加上前面安插了一段女主角的幼年经历，再配合此处观看，更加令观众深切感受到她骨子里对犯罪者的怒意。
这次是一个富家子弟性侵未成年少女导致少女跳楼自杀的案件，男孩的父亲是女主角上司的好友，听闻她战无不胜便找上她辩护，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女主角幼时也遭受过生父性侵。
剧情便在这里产生反转。
历经多年砥砺，张念之的表演变得越发成熟且游刃有余，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狠狠地砸到了观众的心上，令观众对她的角色产生了共情，从而理解女主角每一个行为的出发点。
《公义》和《海上舟》不仅撞档，还在今年的三庆电影节上共同竞争好几个奖项。
庆峰、庆源、庆花为三庆，是华语影坛最具公信力的电影奖项。
业界一致默认庆峰为三庆之首。
于景周凭借《海上舟》摘下了两年一度的庆峰奖最佳男主角，成为三庆影史上最年轻的大满贯影帝；张念之遗憾地与大满贯擦肩而过，本届最佳女主角的桂冠落到了和于景周合作《海上舟》的女演员头上，此事一度在网络上引发讨论。
当年《真假游戏》空降元旦档，票房口碑独占鳌头，男女主角的感情线将电影热度推向高潮，媒体更是不嫌事大地将于景周和张念之称为钱老生平力作中除《1960冬》以外最为契合般配的金童玉女。
类似的报道满天飞，潜移默化中观众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一对年轻的演员。
大约人们骨子里都流着红娘体质的血液，透过于张二人台前幕后的一瞥一笑，一言一行，纷纷充当起了福尔摩斯，从外貌实力分析到星座性格，翻出种种足以证明二人关系匪浅的证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天生一对，送入洞房。
事情与湘湘当初的预想走向了两个不一样的方向，对于于景周和张念之的恋情，大众非但没有排斥反而喜闻乐见。
之后于景周和张念之再度合作，参演了钱嘉逸独立执导的处女作《心算》。有关他们感情生活的讨论因此更上一层楼，闹哄哄地持续了几年，在二搭作品落幕后俩人在现实中彻底失去互动，这样的声音才逐见颓势。
即便如此，多年以后当他们俩的名字重新在公开场合被放到一起的时候还是难免掀起一阵风浪，尤其这一届庆峰的影后张念之败给了《海上舟》的女主角之后。
这段外人看来亦真亦假、扑朔迷离的绯闻从未得到过本人认证，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抑或只是观众单方面的臆想。
既然一直以来都没有对外界的言论表达过态度，实习生们自然也不可能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来跟于景周套话。用钱嘉逸评价实习生们拙劣演技的方式来说的话就是——你们还太嫩了。
可实习生们毫无自觉，看完电影后格外殷勤地向于景周讨教。
问起电影评价时，于景周面色如常地吐出两个字：“不错。”
“演员的表演怎么样？”
“非常好。”
“老师，多说几个字行吗？”
于景周瞥他们一眼，“剧本写完了？”
实习生们面面相觑，宣告此役惨败。
等于景周离开，众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于老师这态度也太冷淡了吧？会不会真是假的？”
一人哀嚎道：“这些年付出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去洗手间冥思归来的怪胎及时打住话题：“朋友们，可别忘了于老师是影帝哈。”
于景周到车库取车，手机提示音滴滴响起，微信里躺着一条信息。
他说：过年的时候我去接money。
她回：好。
分开三年多以来，彼此之间唯一的联系是一只叫money的柯基。
money是俩人一次出门约会时在路边捡回来的，一直养在于景周位于潍市远安都城的房子，直到他们分开，张念之就把狗带回家让父母养。
于景周会趁妹妹放假搬回他家里住的时候才会从张念之那里带money回来。
春节马上就到了。又是一年新年了。
开车驶出停车场，瞧见楼下一大颗圣诞树和满大街红彤彤的圣诞装饰，于景周才猛然惊觉今天是圣诞节前夕的平安夜。
这个节日对青少年时期的他而言是无比寻常的日子，作息与往常的每一天一样——放学回家和父亲吃晚饭，饭后在小区里散步，父子俩下下棋说说话，一天就过去了。
抛开春节，他们家一贯是不怎么过节的。
来的路上他像平常一样自动忽略了周遭这些事物，方才无意间怀念了一下过去，导致那些被他深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又冒出头来。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突然变得有意义呢？
他仔细想了想，似乎是从他们交往开始。
《真假游戏》杀青的那一年平安夜，庆花电影节的现场于景周表现得心不在焉，好几次被镜头捕捉到低头看表的动作。颁发最佳男主角奖时他随众人一同起身恭贺得奖者，但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来与奖项擦肩而过的失落，反而显得略有几分松快。
那一届庆花的入围者太强，他早已做好陪跑的准备。
主持人不由得当众揶揄他：“哟，景周这是着急下班呢。”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他微微一怔，对着镜头微笑摇头。
后台化妆间，于景周匆匆换衣准备离开，钱嘉逸跑过来串门，正巧碰上他出去，两个人迎头撞上。
钱嘉逸邀请他，“去喝酒啊，就差你了。”
“不去了。今天平安夜，我得回去陪……”于景周点点下巴，意有所指。
碍于后台人多口杂，他后面的名字没说出口。
钱嘉逸故意挤兑他：“以后逢年过节的聚会都不用约你了。”
……
于景周回到家的时候在玄关一眼瞄到墙上时钟的分针正指向12，他懊恼地叹了叹气。
还是晚了些。
张念之听到开门声后转过头来，趴在沙发上朝他展颜：“圣诞快乐啊。”
忽然家里的灯熄了，厨房一角传来微弱的光线，张念之立即回过身，盯着前方嘴角上扬。
直到脚步声渐近，她微微偏头，看见于景周手里捧着蛋糕，蛋糕上插着数字为19的蜡烛。
他坐到她身边与她对视，蜡烛暖橙的火光映在俩人脸上，只听他轻声说：“生日快乐。”
房号1225是圣诞节，也代表着她的生日，那一年是他陪她过的第一个生日。
因为喜欢的人出生在这一天，所以本来于他而言稀疏平常的圣诞节也变得格外有意义。
其实不止是平安夜和圣诞节。他们在一起后的每一天都令于景周感觉到向来平淡乏味的日子忽然变得鲜活生动了起来。
她对生活充满仪式感，他便满足她的愿望，乐意同她一起去完成所有她想做的事。
但是，后来，再有意义的日子都变得黯淡无光。
他重新回归到了通告围绕、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
于景周平常不轻易回忆从前，总会及时止损，抑制住那点遗留的情感，若不是实习生的小把戏……
思及此，心口一阵郁闷，翻开通讯录找到钱嘉逸的电话。
对方很快接起来，语气很是不耐烦，“什么事？”
于景周本来想埋怨他收了一群鬼灵精，把心中不爽顺水推舟抒发到他身上，结果他还比自己来得暴躁。
钱嘉逸是钱老的长孙，含着金汤匙长大，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幼跟着钱老四处结识各界翘楚，长大以后顺其自然地继承钱老衣钵，这几年一直是影视圈趋之若鹜的新贵。
钱嘉逸能自己担大梁当导演，又能当资方出钱投资别人拍电影，哪怕他一无所长，光是钱季生长孙这个身份便已然是他行走江湖的本钱。
四年前于景周和他一起成立了文博娱乐，总部设在了钱嘉逸工作室楼上，不久后钱老隐退，把手下的精英团队全数交给了钱嘉逸。他们将团队编进文博各部门，唯独一位金牌编剧一心求去，钱嘉逸亦不强留。
在人们看来，钱嘉逸事业有成，有车有房也不差钱，能劳驾他为之发愁的大约是该怎么把积攒了三代的银子花完，可是光鲜亮丽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人令他束手无策。
“你吃了炮仗啊，那么冲。”
钱嘉逸一手听电话一手叉着腰，视线投向面前磅礴的黑色铁门，想到方才爷爷的所作所为顿时就来气：“哼，是谁吃了炮仗还说不准呢。”
说着，身旁打扮斯文的女人低声细语地叫他，“钱总……”
那把嗓子叫得人骨头都软下来，奈何钱嘉逸一肚子火，听见这软绵绵的声音更加厌恶几分。
于景周愣了愣，“钱总？你在哪啊。”
接着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刚才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对着手机恶趣味地吹口哨，调侃道：“我该不会是打扰你干什么好事了吧？”
钱嘉逸望着紧闭的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愤愤地道：“如果被老爷子扫地出门也算好事的话我请你也来试试。”
“你做了什么混账事让老爷子气成这样啊？”
“别提了，糟心事儿。”话末钱嘉逸又瞄了眼拿着纸巾擦眼泪的女人，长吁一口气。
都说美人落泪我见犹怜，可美人在前他只觉得心烦意乱。钱嘉逸身子往后倒，靠在车门上，没好气地问于景周：“你呢，不是要陪景颐过节？找我做什么。”
“她呀，和室友出去了。”
“一个被爷爷赶出家门，一个被妹妹抛弃，正好，俩同病相怜的人一起过平安夜。”
三言两语下来，俩人约好晚点见面。
于景周随口说了家酒吧的名字，钱嘉逸迟疑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你确定？”
于景周自是不晓得他打什么算盘，狐疑问道：“不是这家服务特别好么？有问题？”
钱嘉逸用笑声掩饰：“没有，待会见。”
挂了电话之后，苏扬在一微信群里问大家今晚有啥好去处，没有的话就和他一块找乐子。
往上翻翻，几个小时前苏扬的朋友想和他要一间酒吧的包厢，苏扬二话不说就拒绝了，“那间房我姐要了。”
钱嘉逸看了看，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
该不该告诉于景周今晚可能会遇到他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