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探
“玉真仙长在么?”
江雪如听到门外女童叩门,忙应了一声:“在,就来。”说着便起身,略整了整床铺后,随手拾了件缥色纱扇穿上,才去开门。
她甚少这么失礼,不过门外是个四五岁女童,应该也不会太见怪。
果不其然,女童只是声音软糯地唤了一声:“玉真仙长。”
江雪如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侧身让女童进门,笑道:“秋凭来了。”
那名唤“秋凭”的女童生的十分玉雪可爱,无父无母,被观主收在身边做个小道童。江雪如见她圆圆黑亮的大眼睛朝她眨了眨,心下软成一团,转身掀开案上的漆盒,从里面捡出枚蜜色果脯,轻轻放到秋凭的小手里。
“吃罢。”江雪如柔声道。
秋凭道了声谢,捧着果脯咬了两口,才道:“仙长,我昨天一直跟在缃鹂姨姨后头。她早上的时候去跟观主诵了会儿经,下午之后就在屋里。”
江雪如伸手抚了抚秋凭细软的发顶,夸赞道:“秋凭真厉害,真聪颖!”
她昨天离府前,交代秋凭观察缃鹂,将她一日里做了些什么都记下来,第二日再偷偷告诉自己。
与缃鹂情宜再深,她也不得不留个心眼。
不过听到秋凭回报,与昨日缃鹂说得并无差别,江雪如也略略放心了些。
至少,此时的缃鹂还不是柳宜眉的内应。
江雪如羽睫微颤,直接将漆盒递到秋凭手里,心里头百转千回。看来柳宜眉的布局并没有这么早,至少此时她应当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
否则昨日喜堂之上,柳宜眉也不会被自己震慑的当众失态。
恰巧,缃鹂怀里抱了个包袱推门进来,见江雪如醒了,又见到秋凭,便笑盈盈地道:“啊,秋凭来啦!”
秋凭抱着漆盒唤了声缃鹂姨姨。
缃鹂应了一声,将包袱放在桌上,扯了条凳子坐下,嘴里念念有词。
江雪如扫了一眼,对秋凭道:“你先回去吧。”
秋凭抱着漆盒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便走了。
江雪如看着秋凭一颠一颠的小身影,叮嘱道:“别吃太多,仔细牙别被蛀了。”
缃鹂笑道:“那丫头怎么三天两头往咱们屋里跑。”
江雪如笑吟吟地打趣她:“还不是有些人,’梨肉好郎君’制得太好,那丫头眼巴巴的看着我。我总不至于要同个孩子争果脯,索性便全给她了。”
缃鹂见自己手艺被夸了,也有些得意,没再多想。
江雪如见她没有深究,便看向她铺在桌上的包袱,里头尽是些生绢彩线之类的。
她这才想起来,今日是绣庄约定好的日子。漱石观中不少女冠都需要做些针黹女红的活计来赚些银两,绣庄便每月派人来取绣活,并且送来下个月的活计。
看来缃鹂方才不在屋中,是去交绣活了。
缃鹂手下不停,理着那些缠缠绵绵、杂乱无章的彩线,一边向她抱怨道:“绣庄分下来的活儿越来越多,价钱反倒越来越低了,上哪儿说理去!”
江雪如听了这话,便帮着一起理那团丝线,主仆两人也无它话,一起做起针线来。
她的心思却不禁飘到赵砚存身上去。
只盼着那位大人,是个拾金不昧的君子,且不要将她忘了……
“大人……”女声娇媚婉转,听得人骨头发酥,像千百无形的丝线缠绕吞噬着赵砚存的理智。
他近乎是受了蛊惑一般,伸手将女子搂入怀中,又怕自己的力道大太伤了柔若无骨的美人,控制着力气不敢放纵。
赵砚存难耐地出声,似叹似怨。
女子闻声,伸出白玉般的藕臂紧紧缠上了他的脖颈,赵砚存禁不住,掐着美人纤腰,恨不得将人揉进他的骨血。
美人显然比他想的更娇弱,满面潮红地娇泣着,发顶的白玉莲花冠颤颤巍巍,乌云般的鬓发从中溜走,倾泄如瀑。
赵砚存埋首与她颈间,杜若香气愈发浓郁,他坏心眼儿的,想看她哭,想看她向自己求饶。
“大人……我好恨你……”
赵砚存脑中嗡嗡作响,他办法听清后面的话。
因为他认出了那双经霜更艳的双眸。
……
大梦初醒。
赵砚存望着帐顶的宝相花,吐出了一口浊气。
太阳穴处传来熟悉的疼痛,钻心蚀骨,令他眼花了一瞬。赵砚存扶额,掀开衾被起身,走向净室。
半晌,头疼有所缓解,绮念也渐渐散去。
赵砚存不喜人贴身侍候,是以偌大的寝间唯有滴漏作响。他见天光尚早,便拾起枕边的书册想读。
一枚玉佩从书册间滑落,赵砚存迅速地伸手接住,在宽大的手掌中转了一圈。
是江雪如的鸳鸯佩。
他哂笑一声,将鸳鸯佩举到鼻端,那缕熟悉的杜若香气已经淡了,若非凑得极近,是闻不到了。
江、雪、如
赵砚存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唇齿间的杜若香气又重新袭来。
三月前,有人向他进上一柄前朝的明碧玉如意,是经张天师传人开过光的。赵砚存知晓皇帝喜好这些,便将玉如意献于御前。
皇帝果然龙心大悦,可不巧的,那柄玉如意偏偏砸到了他头上,闹了场乌龙。
初时赵砚存有些头脑发涨,他不以为意。回来后却频频做起了梦,他也未曾放在心上,只当是春日火旺。
——纵然那些梦境实在太过真切,太过缠绵旖旎。
梦里的女子总做女冠打扮,赵砚存还觉得好笑。莫非是皇帝终日求仙问道,引得自己都生出了这些癖好
直到月余前,梦境陡然发生了变化。
不再仅仅是春光无限,而是变得令他痛彻心扉。每次沉沉惊醒,他都会头痛欲裂,那梦境实在太过真实,难免会教他感同身受。
可梦境只是一些散碎的片段,赵砚存觉得奇怪,便是他想强要一个女冠子又如何?谁竟然还敢忤逆于他?
他又怎会如此卑微地向那人恳求?
委实可笑。
直到前日,寒川大婚,只一眼,就将他重新拉回了数个日日夜夜的无垠沉梦里。
若非是他自控力远胜旁人,又在官场日久,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只怕当场便会抑制不住地漏了马脚。
原来是她,江雪如,他表侄的未婚妻子。
赵砚存眸光沉沉地凝睇着那枚鸳鸯佩,神色倏尔闪过一丝阴鸷。
不喜他用强,那便换个法子。
貌美女子,只要他想,实在容易。若想要那人身子了事,倒也不难。
不过……
赵砚存将鸳鸯佩夹回书册之间,近来朝事繁忙,他得冷她两天。
须得令她主动投怀送抱才好。
当今圣上年轻时伤了身子,还不到四十岁,便病痛缠身,难以理会朝事,一心沉浸于丹道符篆中,以期为自己延寿。
皇帝得了赵砚存这个能臣,将泰半政事皆交予他处理,每天在自己兴建的万福万寿宫里跟一群老道士坐而论道。
皇帝闲了,赵砚存难免就忙起来。
近来岳州有秀才牵头闹事罢考,煽动得湖广地区人心惶惶。赵砚存正为了此事头疼不已,几案上堆叠的公文高得像座小山,直能把他埋了一样。
岳州也算鱼米之乡,故而他将新政令试点选在那里。
赵砚存眼神冷冽,此事耗费他与内阁诸臣数年心血,决不能半途而废。有人想要阻他政令,百般刁难,以为他会怕了?
他心中早有谋算。
待他将公文一一过目,天色已经昏昏欲黑了。赵砚存难得慵懒,身躯似玉山将倾,半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刘峻见状,适时地令侍女呈上一瓯酸笋鸡尖汤。
赵砚存抬了抬眼皮,也没动汤羹,只道:“案牍劳形,倒是难为你们了。”
刘峻忙劝慰道:“不敢不敢,大人为国事操劳,我们只恨不能为您分忧,还请您好好保重身子。”
近来赵砚存忙得脚不沾地,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虽然他一向精力过人,面上并不怎么显出疲惫之态,但那双俊美的凤眼下乌青一片,显现是熬了许久。
赵砚存颔首,笑道:“是该歇息歇息了。”
刘峻以为大人终于要去好好睡一觉,却见他自怀中摸出了一块鸳鸯佩。
他日日跟在赵砚存身边,自然识得那枚玉佩,是大人新近得了,日日要拿出来把玩片刻的。
赵砚存提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刘峻。
“去……将这张纸交给漱石观的江姑娘,再将人接来。”
刘峻微微愣住,他看向镂花窗外昏黄的余晖,时辰实在不早了。
“这时候去接江姑娘,恐怕一来一回,赶不上宵禁。”还是说,大人是刻意要将人留在府内过夜?
赵砚存修长有力的手指掀开汤盏,呷了一口汤。春笋鲜嫩,鸡肉醇厚,鲜香而不腻口。
他似乎心情不错,罕见地耐心道:“你去就是了。”
网已织好,只等着她往下跳了。
刘峻看向手中宣纸,他跟在赵砚存身边,当然是识文断字的。
他现在倒宁愿自己不识字……
出大事了!他家大人一向于男女□□上漠然,怎么陡一开窍,看上的还是自己表侄的女人?
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了。
漱石观中
江雪如丢的那枚鸳鸯佩,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赵砚存那边仿佛像是未曾有过此事一样,毫无反应。
江雪如急得上火,赵砚存可谓是症结所在了,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以后恐怕愈发艰难了。
她左思右想,担忧起那日是不是把玉佩扔歪了些,他没发现?
缃鹂看出江雪如近些日子魂不守舍,奇道:“姑娘是有心事吗?说与我听听?”
江雪如恍若未闻,白皙的手指不自主地捻针挑线。
“姑娘,姑娘!”缃鹂唤了两声,都没应答,索性伸手,将绣绷自江雪如手下夺去:“姑娘别做了,灯下做活太伤眼,我来便是了。”
“啊?”绣绷被夺走,如梦初醒般,江雪如摇了摇头:“不妨事的。”
缃鹂捧起江雪如的一双玉手,仔细看去,指尖上遍布着细微的针孔。缃鹂心疼不已,忙道:“十指连心,姑娘不痛么?”
或许痛吧,只不过江雪如现在若不给自己寻些事做,满脑子想的都是赵砚存,便也顾不上痛了。
不若明日去他府上堵人?
江雪如报仇心切,无论如何不想再错过给南康公主当伴读的机会了。
她愈想,愈觉得或许也可行?
赵砚存或许只是太忙,忘记归还了。她自己去取回,未必就不肯见她?
灯光映着江雪如颤若蝶翼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下了决心。拦个马车而已,将赵砚存当个普通男子便是。她如今又不是公府千金了,有什么做不得?
江雪如刚想向缃鹂交代几句,便听道门外有人叩门。
“谁啊?”缃鹂扬声问道,又向江雪如道:“天都黑了,谁又来找事?”
江雪如秀眉微蹙,“去开门。”
门外不是旁人,正是赵砚存派来的刘峻。
江雪如见来人眼熟,奇道:“您……可是赵大人身边的管事?”
见刘峻应了,江雪如的心终于落了地,绽开一抹娇笑,赵砚存到底是没忘了此事。
“刘管事,京郊偏僻,难为你走这一趟。”
倒是刘峻,神色间似乎有些怪异,沉声道:“江姑娘,还请快些沐浴妆饰,大人派了车架,接您过府一叙。”
“……现在?”江雪如愣住,美目间写满了不可置信,红唇微张,涩然道:“可是天色已晚,不若明日,我再登门拜见罢。”
夜间请她入府,是为了什么?
江雪如觉得不怪自己想歪,来人若不是赵砚存派来的,她都要直接打出去了。
赵砚存的话,或许还有隐情?
一来,他是傅寒川的表叔,虽然自己已经与他正式退婚,但有着这么一层关系,正常来说,倒也不会来沾染她吧。
二来,江雪如细细回忆过,上一世她所知的赵砚存终身未娶,私下有没有纳妾蓄婢她无从得知,但应当不会是个好色之徒。
算来她与赵砚存,正式见面也就数日前那一次,他不至于就色令智昏,觊觎上了自己罢。
那边刘峻见她半晌不语,自怀中取出张宣纸,递了过来。
“这是大人亲笔所书,姑娘看了或许就懂了。”
江雪如接过,将宣纸展开,只觑了一眼,登时便愣在了原地。她心跳如擂鼓,霞色飞速地染上了面颊,一个不注意便脱了手,宣纸飘飘荡荡地掉落。
缃鹂见状不对,捡起宣纸,念念有词:“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江雪如从前在公府教过她识字与一些简单的诗书,是以缃鹂认得这句诗,却不太懂其中真意。
“姑娘,这诗怎么了?”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写给他的妻子大周后的……”江雪如只觉得心如鹿撞,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上那抹羞赧之意。
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这阙《一斛珠》本是写男女欢情的……
漏夜遣人来接她入府,还赠了这么一阙艳词。
先前江雪如抱着的那点侥幸之情,被彻底浇灭了。
她螓首低垂,露出修长白皙的后颈,脸上越发浓郁的红晕半是因为羞怯,半是因为恼怒。
堂堂内阁首辅,竟然是这等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实在是颠覆了江雪如心中对赵砚存的认知。
从前在父亲江彧口中,江雪如听到的赵砚存是个很有才情的国之栋梁;在傅寒川口中,江雪如听到的赵砚存是个严肃正直的长辈。
江雪如深吸了一口气,去与不去,其实她根本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