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漱石
“雪如,你在等我?”
一股浓重的酒气席卷而来,江雪如柳眉微蹙,回首向来人道:“小侯爷,你喝多了。”
傅寒川听闻她冷若冰霜的语气,连忙道:“雪如,你我真要生分至此吗?”他握住那纤巧玲珑的双肩,迫使她与他对视。
江雪如满腹心事,根本不想搭理傅寒川,但傅寒川力气胜过寻常男子,如今一双手箍着她,怎么挣也挣不来。
傅寒川待自己一向守礼,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可喜堂外人潮涌动,她急着去寻赵砚存,罕见地动怒道:“放手!你放手!”
想到傅寒川先前的话,江雪如忙补上一句:“我在此处,并非为了等你。”
“雪如……”傅寒川的声音在渐渐浓郁的夜色里显得分外喑哑,他心中不痛快,难免多饮了几杯酒,英俊的脸上浮着几分诡异的潮红,“你现在连话都不想跟我多说两句?”
见江雪如虽然被他禁锢在半步之内,却始终偏着头,连一个正眼也不施舍给他。傅寒川似乎自嘲一笑,喃喃道:“雪如,纵然我们今生没有夫妻情分,到底……到底……”
他说得艰难:“我总是将你当做世妹的……”
江雪如眼看着喜堂前宾客散尽,纷纷向府门处去了,只剩下寥寥几人,其中好似也没有赵砚存的身影。
又加上傅寒川这一句“世妹”,这下真的彻底激怒了她。
江雪如冷笑一声,反问道:“是吗?天底下哪个世兄,会在自己婚礼这天,不入洞房,反而来纠缠自己的世妹的?”
她伸出手,用力在傅寒川胸膛上一推,“傅小侯爷,你不该在这里。”
傅寒川听了这话,如遭雷击,泄了力气,竟然被江雪如这一推,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江雪如扭头便走,想要去看看还能不能寻到赵砚存。
“雪如!”傅寒川见江雪如如此绝情,始终有些不可置信。明明先前,他们是那么的要好……
他伸手拉住要走的江雪如,想到她在堂上说得那番话,心如刀绞:“雪如,你说得那些什么’对我并无情意,只是父母之命’都是气话,不作数的……”
“对不对?”近乎是有点卑微地。
“句句发自内心,并非气话。”江雪如抽了抽被他拉住的袖子,结果当然分毫未动。
见甩不开这个醉鬼,她心下焦急,语气上也带了几分不耐:“侯爷,请你自重!你如今抛下新婚妻子,与我拉拉扯扯,是要让旁人耻笑于我吗?”
酒意上头,傅寒川心情复杂,他骤然听到“新婚妻子”几个字,不禁哂笑出声:“你我之间的事,与她何干?”
那个她,自然是指柳宜眉了。
江雪如走后,柳宜眉便在堂上牵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众人劝慰了好一阵,才重新拜堂。
若是平时,傅寒川最是见不得女子落泪,少不得要被她哭得心软。
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脑中所见所想,都是江雪如漠然的神色与绰约动人的身影。
再看向将妆都哭花了的柳宜眉时,虽然非她本意,多少却还是显得有些……东施效颦了。
所以向宾客们敬完酒,被奴仆们拥着去洞房的傅寒川,难免还是在想江雪如。
他从小苦练骑射,眼神极佳,路过廊庑时,纵然醉眼惺惺,仍旧看到了园子里,松木下立着的那抹白色身影。
于是他轰开仆从,情不自禁地走了过来。
可江雪如,竟然还在跟自己提起柳宜眉……
那边江雪如见傅寒川半晌没动静,却也不肯松开自己,便反问道:“侯爷知晓我现在心中所想吗?”
“是什么?”傅寒川有些迫切地问道。
“是……我父亲,我的两个兄长,是蕲国公府上上下下能否沉冤昭雪。”
傅寒川有些愣住,还不待他说话,江雪如便迅速道:“我身负家仇,不愿再牵扯进小侯爷的家事,希望你能谅解。”
傅寒川忙道:“雪如,你不要轻举妄动,你一个柔弱女子,要如何雪仇?”
“江伯伯视我如同亲子,我该当替他平反,你等我……”
“等不及了!”江雪如望向傅寒川,此时宾客尽散,黄昏时热闹喧嚣的侯府一瞬间显得寂静起来。
斜月已渐渐攀上无垠的夜幕,月旁集聚了浓重的积云,并非皓月。
可江雪如还是隔着昏暗的月色,看清了傅寒川,高大俊朗,翩翩浊世,与前世的他一般无二。
傅寒川帮不了自己,他很快就会淡忘她,淡忘蕲国公府。
她平静地道:“侯爷与我非亲非故,何必夸下海口?如今我只知复仇,只要复仇。纵然我一人力弱,只要有一丝机会,不论是何人何事、何种手段,我都愿做。”
上一世的傅寒川好似十分接受不了她存有心机,连最后与她闹翻,也是因为她利用了他。
那江雪如索性就把话说给他听。
果然,傅寒川闻言后,眉头紧紧皱起,语气也严肃起来:“雪如,你何必如此自轻自贱?”
“自轻自贱?”江雪如嗤笑一声:“我从未觉得自己卑贱。”
她凝睇着傅寒川,也厉声道:“我父兄一向克己奉公,却因冤获罪,我只求为父兄昭雪罢了。这如果是侯爷口中的自轻自贱,试问满朝文武,又有几人高贵?”
“你……”傅寒川哑口无言,只望着江雪如的脸,一时出神。
江雪如红唇紧抿,刚想开口说话,不远处却传来一个男声。
“寒川,你在做什么?”
来人正是赵砚存,江雪如循声望去,见他正负手立在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孤月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
赵砚存的神色隐匿在月色里,明明灭灭,辩不分明。
他声音浑厚低沉,如淙淙琴声,但他语气却十分冷硬,显见是有些不悦。
傅寒川最敬重也最怕这个表叔,见到他,连忙松开握着江雪如皓腕的手,有些窘迫地行了个常礼:“表叔……怎么在这里?”
“这话倒是该我来问你。”赵砚存走上前来,一双瑞凤眼锐利地看向傅寒川,“新郎不在洞房,怎么倒在院中赏月么?”
傅寒川登时泄了气,道:“是,寒川先回了……”
他有些不舍地回头,望向江雪如。
赵砚存轻笑了声,眼风扫过去,不怒自威,吓得傅寒川连忙走了。
这下换江雪如忍俊不禁了,傅寒川在外人面前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不吝模样。但赵砚存只需一个眼神,他倒乖得像个鹌鹑了。
江雪如向赵砚存福了福身:“多谢大人替妾解围。”她不知道赵砚存听了多久,听到多少,万一以为是她在勾搭傅寒川就不好了。
所以率先言谢,表示是傅寒川纠缠于她。
赵砚存摆了摆手,上前一步,他身材高大,江雪如顿时感到几分压迫感,下意识地攥住了腰间的鸳鸯佩。
“江姑娘既然已入道门,又何须向我行礼?”方外之人,本是不必行尘世俗礼的。
鸳鸯佩上的纹路硌得她掌心微痛,江雪如抿了抿樱唇,娇声婉转:“妾感激大人,礼出真心,不是为了别的……”
赵砚存道:“既是真心,礼与不礼,也不重要。”
江雪如:……
这人是什么意思,向他行个万福,反倒被来回挑刺?
江雪如心中打鼓,难道是刚才他说给傅寒川的话被他听了去?所以现在,刁难刁难自己,给傅寒川出气?
内阁首辅,气度这么小?
赵砚存见江雪如不说话,螓首微垂,十分乖顺,与堂上能言善辩的模样实在大相径庭。
单看她容貌,倒是位柔弱可欺的年轻姑娘。
不过……
赵砚存唇角微翘,方才江雪如的话,倒让他觉得有些意趣。
于是他开口道:“今日之事,你大可不必介怀。本是寒川有负于你,你作此举也是情理中事。”
“大人?”江雪如微怔,红唇轻启,似乎十分不解。
他分明上一秒还在刁难她。
赵砚存见她呆愣的模样,不动声色,只继续道:“我虽然无意偏私,可这毕竟是傅家家事,我也不好插手。”
“不过姑娘尽可放心,我可以保证,无人会因此时向你徇私报复。”
牙尖嘴利,但太过鲁莽。
江雪如讶然,她今日只顾一时气愤,竟然忘了。定远侯府若有人想害她一个罪臣之女,只需要动动手指,怕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谢过大人……”她硬着头皮道谢,“可是,无论如何,我总该讨个公道的。”
谁要向她报复,尽管来便是了。
反正今日之后,也未必就能轻易动她。
想到此处,江雪如抬手理了理鬓发,准备切入正题,她早就将腹稿在心中过了无数遍了。
“大人……”
可她刚一开口,就被赵砚存抬手制止,他望了望夜色,笑道:“漱石观远在京郊,江姑娘若还不动身返程,恐怕还未出城门,便要宵禁了。”
他回首向身后仆从吩咐道:“刘峻,去备辆马车,护送江姑娘回漱石观。”
江雪如这才看到,赵砚存身后不远处,树荫里一直站着个仆从。
她有些惶恐,连连拒绝道:“不必了,妾雇了轿夫,他还在府外候着……”
赵砚存颔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去给那轿夫十两银子打赏。”
眼看赵砚存抬腿要走,江雪如忙提起裙边,挡在他身前道:“大人,妾有事相求,能否请您拨冗……”
赵砚存眸光闪烁片刻,望着她白皙无暇的面上因焦急而绽出的几丝红霞,不紧不慢道:“我今日却是不想再听了,江姑娘还请回吧。”
刘峻已经上前来请,道:“姑娘,请吧。”
江雪如当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可赵砚存说,他不想听了……
若是不管不顾,竟自说出来,惹得这位喜怒无常的内阁首辅不快……岂不是更糟。
江雪如眼睫低垂,款款福了福身,轻声道:“那……妾告辞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刘峻身后,纤指飞速解下腰间的鸳鸯佩,轻轻一掷,正落到了赵砚存的长靴边。
想来赵砚存……会将鸳鸯佩归还于她的……
堂堂内阁首辅,不至于贪墨了她一块玉佩去。
只要他派人来还这鸳鸯佩,就还有机会。江雪如加快步子往前走,生怕赵砚存叫住她。
赵砚存望着那窈窕身影远去后,俯下身拾起那枚鸳鸯佩。
江雪如的小动作,当然没能逃过他的眼去。
但他还是将鸳鸯佩拿在手中轻轻把玩,芙蓉玉质澄澈,在夜间泛着润泽的微光,映出赵砚存眉目间的一丝促狭。
赵砚存抬手,状似随意地将鸳鸯佩放入怀中。
指尖上还沾染着一缕淡淡的杜若香气,他轻笑了一声,搓了搓手指,拾阶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