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退婚
“一拜天地!”喜娘的声音高昂嘹亮。
傅寒川攥着手中的红绸,红绸另一端是他的妻子。
他脑中放空,什么都没想。没想柳宜眉,也不敢去想江雪如,他只是抿了抿唇,僵直地配合着新妇一起,向天地躬身。
“二拜高堂!”
傅岷已逝,柳宜眉的父母不过是商贾,不敢受定远侯的拜。
有人提议让赵砚存补缺——本也应该,赵砚存是长辈,也是这大梁朝除皇族中人外,为数不多受他拜礼却不用怕折寿的人。
但赵砚存没答应,故而坐在上首的,也只有傅寒川的母亲,柳氏。
柳氏今天倒是打扮得喜气洋洋,但脸上也没多大的笑意。
傅寒川看着高堂之上空出来的一个位置,难免想着,这场婚礼总归是有些缺憾的。
他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身边人急了,低低地,温柔婉转地催促道:“表哥?”
连声音都像……傅寒川深吸了口气,上天好像有意磋磨他一样,夺去一个,又送来一个。
他笑了笑,惹人注目,团扇后的柳宜眉也微微红了脸,低下头一起向柳氏行礼。
“夫妻对拜!”
“且慢!”
傅寒川刚要下拜,便听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身躯僵硬,觉得全身血液倒流。
喜堂外,江雪如脊背挺直,亭亭玉立。傅鸢亦步亦趋,神色纠结地跟在她后头。
江雪如迎着众人的目光,仪态万方地走上前来,素白衣袖款款摆动,优雅得不似红尘中人。
不禁令人万分好奇起来,面纱下是何等的绝色?
“你是何人?”柳氏不悦,回头一看自家儿子的眼神,心下明了几分。
蕲国公府获罪,原本作为已经许嫁的姑娘,江雪如是不必同罪论处的。
可柳氏怕侯府受牵连,坚决不肯江雪如入门,拒不承认曾与江家议亲。
柳氏蹙眉,再见到江雪如,她多少有些心虚。
江雪如却仍旧落落大方,“世叔母,三年未见,一切还好吗?”
“当不得仙长一句‘世叔母’,今日我儿大婚,仙长虽是方外之人,既然来了,还是应该招待杯喜酒的。”柳氏冷笑,心中暗恼仆从,怎么连这种祸害也放进侯府。
面上却强作镇定道:“来人,带仙长去偏厅用饭。”
傅寒川刚要开口,被柳氏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江雪如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不疾不徐地:“世叔母既然不肯认从前的情分了,那也罢了。”
“但……夫人从前的照拂之情,雪如不敢或忘。”
柳氏无非是在拿她做了道姑的事儿说嘴,江雪如心下好笑,父兄获罪后,她于世态炎凉上深有体会。
但这位变脸之快,实在罕见。
“照拂?我却不记得曾经照拂过仙长什么。”柳氏冷笑,疾言厉色起来,今日傅寒川大婚,宾客云集,现在被闹成这样,岂不是叫全云京城看侯府笑话?
她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心里不禁忐忑,生怕别人认出这女冠是江雪如。
毕竟傅寒川和江雪如的婚约,在云京城根本不是秘密。
柳氏向仆从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两个家丁上前,拉住了江雪如,想要将她拖走。
“不得无礼!”傅寒川怒斥一声,上前照着家丁的胸口,抬腿就是一个窝心脚。他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力气也大,一脚踹得家丁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江雪如,关切道:“雪如,你没事罢?”
这一下子,喜堂内外原本安静看戏的众人顿时像是炸开了锅。
新郎竟然在拜堂之时,抛下新妇,对另一个女人表现出关切之情!
连身着凤冠霞帔的柳宜眉也惊讶地道:“表哥?她是……”
柳氏气地直拍桌子,大声喊道:“寒川!你在做什么?!”
她对柳宜眉这个远房侄女也算不上满意,但无论如何,柳宜眉也强过江雪如太多了!
她江雪如如今算什么东西!还敢搅乱寒川的婚礼?
一个罪臣之女,一个六根不净的女冠,害得今日定远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丑!
“还不将人赶出去!”柳氏有些歇斯底里。
可仆从们顾及着傅寒川,都迟疑着不敢上前,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江雪如没用什么力气便从傅寒川手下挣开,抬眸看向柳氏:“夫人,侯爷,雪如今日前来,是听闻侯爷新婚之喜特来恭贺的。”
“恭贺?哪儿有你这样恭贺的?”柳氏冷哼,偷偷看向了一旁的赵砚存。
赵砚存穿着一袭藏蓝色直,立在一旁。他样貌俊朗不凡,身姿挺立如竹,更因为身居高位,浸润出几分不怒自威。
傅寒川一向最听这个表叔的话,柳氏自然指望他出来说两句。
谁料赵砚存似是没感受到柳氏的目光一般,在这喧闹的喜堂里,仍旧处之泰然。
柳氏见他不动,也无计可施,循着赵砚存的目光看去,便见江雪如腰上,系着一枚芙蓉鸳鸯佩。
六根不净!柳氏暗恨,这江雪如都已经入了道门,却还佩着这些女儿家玩意,勾引他家寒川吗!
其实江雪如也在暗暗打量赵砚存的神色,这位内阁首辅,负手立于堂上,却真真是将新郎官傅寒川的风头都抢了去。
并非是傅寒川容貌不如赵砚存,只是赵砚存年岁略长,长久于官场来往,颇有几分渊渟岳峙、高山仰止的气质。
尚且年轻的小定远侯在风采上,便略输了一筹。
这位年轻的内阁首辅……江雪如沉吟片刻,下意识攥住了腰间的鸳鸯佩。见他好似没有偏袒柳氏的意思,一直悬着的心渐渐落地。
若是赵砚存开口,只怕傅寒川也不好护她。
见赵砚存并未阻拦,江雪如这才将生辰贴自袖中取出,果不其然从柳氏眸中捕捉道一闪而过的心虚。
她将烫金描红的生辰贴高高扬起,朗声道:“夫人虽然不肯承认傅江两家从前的情分,但先定远侯与我父曾指腹为婚,为我和小侯爷定下这门亲事,夫人莫非不知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从前傅岷与江彧比邻而居,为自己的长子长女定下婚约,在云京也是一时佳话。
今日前来观礼的,多是京中勋贵高官,人脉盘根错节,互通姻亲的很多。知道傅江两家内情的,更是不在少数。
虽说按大梁律,亲家获罪,是可以解除婚约的。
但柳氏这番不近人情、翻脸不认人的态度,仍旧让许多人不屑。
“唉……江大姑娘真是可怜人。”
“傅兄与……江彧昔年兄弟情深,谁知如今……傅家这样做,着实不厚道!”
“看样子,小侯爷的心思倒还在江大姑娘身上呢~”
……
柳氏听着堂下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大感丢了面子,脸上虽挂不住,但江雪如手上拿着生辰贴作为凭证,也由不得她抵赖。
“那仙长如今,到底要如何呢?”柳氏强作镇定:“寒川与仙长的婚事虽说是先夫定下的,到底当时你们还小,做不得数的。”
“更何况,我们家早已与仙长退婚。”柳氏暗暗凝睇着傅寒川的神色,见自家儿子直勾勾的望着那江雪如,心里暗骂他胳膊肘往外拐,又道:“仙长如今婚嫁由身,又何必借口贺喜来闹事呢?”
已经退婚?江雪如心下好笑,他们的婚约是过了礼的,岂是柳氏一张嘴说退便退的?
不过事到如今,是她不在意这门亲事了。
傅寒川听了这话,眉头紧蹙,忍不住道:“娘!你何须对雪如这般疾言厉色?!”他对江雪如心中有愧,更是自诩光明磊落,唯独在婚约一事上,委屈了江雪如。
他见那生辰贴边缘已有些褪色,想必雪如时常拿出来观看,便向她道:“雪如……是我负你……”
任谁都能听出这声“雪如”里的缠绵情意……
江雪如却没去理会,反而转头去看柳宜眉。
见她仍旧手握团扇,谨守礼节地将自己的容貌藏于扇后。
江雪如心道,这柳宜眉果真沉得住气。
不过……
她上前一步,靠近了柳氏与柳宜眉。
“夫人恐怕是误会了,雪如此行,确是为了贺喜,绝无闹事之意。”
江雪如抬手,纤纤玉手拂过鬓发,实际上小指微动,暗暗将面纱上所系的带子勾得松了些。
“贺喜便把我傅家搅得天翻地覆,你若真要闹事,我儿与儿媳还有活路?”柳氏忍无可忍,叱骂道:“送客!送客!我说话莫非不管用了么!!”
一直未置一词的赵砚存却轻笑了一声,“表嫂何须动怒?”他深邃的目光在江雪如覆着纱巾的面上逡巡了片刻。
那眼神半是打量,半是审视。
或许因为赵砚存久居上位,这眼神竟然让江雪如心中生出一丝被看穿的窘迫。
她垂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抬眸迫使自己与这位首辅大人对视。
最后是赵砚存先移开了目光,他看向柳氏,声音低沉却又不容置喙:“江大姑娘为人,我也略知一二,想来是表嫂误会了。”
“砚存!”柳氏惊愕地看向赵砚存,她想不到赵砚存竟然会为江雪如说话?
柳氏压低声音:“这事儿传出去,岂不教人耻笑?”
赵砚存拂袖道:“耻笑?”他环视四周,润色的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今日是寒川大婚,诸公上门来贺,谁会耻笑寒川?”
这话说完,原本喧闹的喜堂顿时鸦雀无声。
刚刚还议论纷纷的众人如今在赵砚存的目光下噤若寒蝉,都拱手附和赵砚存。
柳氏见状,瞪了江雪如一眼,阴阳怪气道:“仙长要贺喜便贺,只是要快些,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江雪如倒也不恼,望向仍旧执扇掩面的柳宜眉,温声道:“是我思虑不周了,还请小定远侯夫人莫怪。”
柳宜眉的声音自团扇后传出,婉转如黄鹂出谷,令人半分听不出不悦:“仙长说笑,妾身不敢怪罪仙长。”
江雪如听到身后的傅寒川轻轻叹了口气,心底冷笑,果然这个时候,傅寒川就已对柳宜眉有情了。
傅寒川曾向她立誓,纵然柳氏不同意她进门,可他愿意终身不娶,定不相负。
终身不娶,定不相负。
现在想来,不过一句再可笑不过的谬言。
她上一世居然曾经信过……
她眸光微动,看着那团扇上精巧的金线绣纹,伸出手,将生辰贴递到了柳宜眉眼下。
“……仙长这是何意?”柳宜眉不解。
“先来后到,我与定远侯婚约在前。”江雪如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果然看到柳宜眉执着团扇的手微微颤动。
“既然侯爷的生辰贴在我手里,想必……与夫人您的礼数匆忙?”
柳宜眉虽然出身商贾,一向以容貌与经商手段自傲,更不曾将一个罪臣之女放在眼里。她一早便知道傅寒川曾有一门婚约,可她敢自荐枕席,就不怕抓不住表哥的心。
听了江雪如这话,柳宜眉脸色微变,又不好当堂发作,只能压着火气道:“仙长到底想说什么?”
江雪如听出她话中的恼怒,笑意更盛:“所以,我将侯爷的生辰贴赠与夫人做贺礼,全了你们的礼数,您说可好?”
言下之意就是,若非她肯大度成全,你们的婚事终究于理不合。
果不其然,柳宜眉顾不得别的,伸手狠狠地拽过生辰贴,语气冷冷:“那我还要多谢仙长了?”
她伸手拿生辰贴,娇颜没有团扇遮挡,自然被一览无遗。
柳宜眉貌若桃李,此时面露薄怒,反而更添两分风情。
堂上众人被她的美貌震慑一时,皆向傅寒川道喜,说他好福气。傅寒川无奈苦笑,拱手向众人道谢。
突然,堂外一阵微风乍然而起,掠过江雪如的面纱。
那面纱轻轻扬起,露出一张与柳宜眉有七分相似,却更加精致秀美的容貌。
江雪如看着柳宜眉错愕的眼神,心下不禁多了几分好奇。
她倒是要看看,这位定远侯夫人,是不是真的这么有骨气,不甘做她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