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辰贴
暮色渐浓,繁华的云京城被绚丽的云霞染红,路旁次第燃起火把,反将天幕烧得越发红火两分。
定远侯府位于云京城西的松台街,城西本就多为富贵官宦人家居所。而只定远侯一府,竟就占了半条街去。
侯府内自然也是朱甍碧瓦,富丽堂皇。
如今的定远侯傅寒川年方弱冠,却已袭爵位。而他在朝中能够呼风唤雨,不仅是因他身份尊贵,更要紧的是——傅寒川的表叔是当朝内阁首辅,赵砚存。
这叔侄一文一武,尤其是赵砚存,颇得当今天子信任,几乎是政由几出,大权独揽。
与至今未娶妻的首辅赵砚存不同,今天是小定远侯傅寒川大喜的日子。
定远侯府上下张灯结彩,肃穆厚重的门楣上也缠着红绸,喜气洋洋。
松台街上车马喧阗,人流如织。往来于此的,无一不是云京城中腰缠万贯的达官显贵。
而街对面的一坐宅院,虽然远远望去,比煊赫过人的定远侯府占地还大些。可并无牌匾,正门上还贴着封条,门庭寂寥,显得分外凄清。
江雪如放下轿帘,最后看了一眼那被查封的宅院,心中五味杂陈地吩咐轿夫往松台街后去了。
那座宅院,是曾经的蕲国公府,是她曾经的家。
昔年,蕲国公江彧与先定远侯傅岷二人交好,临街而居,更曾指腹为婚,为傅寒川与江雪如定下婚约。
世易时移,到了今天,傅岷病逝,留下稚子袭爵。江彧则牵扯到旧案中,被抄没家产,与其子远谪崖州。
松台街街道平稳,轿夫抬得也稳,可江雪如不知为何,仍旧有些眩晕之感。
再见到曾经的蕲国公府,江雪如心头微微酸涩。上一世,她与傅寒川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傅寒川也的的确确心仪于她,只等她及笄,便能正式过门,成为无可争议的定远侯夫人。
但这一切的一切,在蕲国公府获罪后,就变了。
傅寒川之母柳氏坚决不肯江雪如入门,傅寒川最是孝顺,又怜惜母亲守寡,不敢违拗柳氏的意思。
最后,傅寒川便只能拉着江雪如的手赌咒发誓,说今生决不负她。
江雪如信了,直到定远侯府上来了位表小姐。
表小姐柳宜眉出身商贾,为求一门好姻缘北上云京,住进了定远侯府上。她眼高于顶,议了几门亲事都看不上。独独看上了远房表哥,傅寒川。
柳宜眉一跃成了定远侯夫人后,却发现傅寒川对江雪如仍旧念念不忘,并且将容貌与江雪如相似的她视作替身。
柳宜眉愤而离府出走,傅寒川遍寻不到她的踪迹。多年以后,偶遇一个与自己样貌十分相似的稚童,才重新追求柳宜眉。
江雪如看着手中描红烫金的生辰贴,心想,好一段缠绵悱恻、一波三折的故事。若是写下来,刊印成话本子,想必会在云京城畅销。
如果她不是故事中那个退休白月光的话,她说不定还能一笑了之。
江雪如自知是罪臣之女,傅家不欲与她再结亲也便罢了。傅寒川……愿与谁在一起也由得他去。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故事总要有事没事拉她出来?
他们夫妻吵架,柳宜眉来寻她。
柳宜眉出走,傅寒川来找她表演失魂落魄。
柳宜眉回来,傅寒川为了向她表忠心,跑来道观当着众人的面发誓不再见她。
凭什么?
这是在恶心谁呢?
做了他二人感情之间的触媒便也罢了,为何柳宜眉总也不肯放过她,最后还要设计使她与傅寒川交恶?
傅寒川受了柳宜眉挑拨,便闯入观中斥责江雪心机深重、利用于他。
从此她这个白月光正式退休,变成饭粘子。
可蕲国公府获罪,江雪如是避入道门,才免去罪责。漱石观虽是道观,也难免拜高踩低。观中诸人得了定远侯夫妇的“默许”,自然对她百般欺凌。
定远侯夫人柳宜眉,还“好心”地传来父兄在崖州的死讯。
江雪如忧伤惊惧过度,不久便在观中“病逝”了。
凭什么呢?
难道她江雪如的一生,只能跟这夫妻二人纠缠不清,成为柳宜眉的踏板吗?
……
轿夫隔着帘子冲她道:“仙长,咱们到了。”
江雪如思绪回转,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鬓发。
因今天是侯府大喜的日子,角门处女眷云集,往来的贵女们纷纷精心打扮,争奇斗艳。
无他,傅小侯爷的婚礼,作为表叔的赵砚存一定会来。云京城中哪个未出阁的女子,不想着跟赵大人来一段“巧遇”的?
赵砚存虽是傅小侯爷的表叔,其实只是辈分大些,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九。他年纪轻轻入主内阁,在本朝还是首位。加之他生得俊美无俦、英武不凡。也难怪贵女们个个趋之若鹜了。
江雪如的小轿在一众宝马香车中显得颇为奇特。
早有些贵女在旁边好奇地翘首,等着看轿中女子的真容了。
众人只见一个身着白纱衫儿,素白云纹挑线裙的窈窕身影下了轿。或许来人也觉得穿这么一身来参加婚礼实在不合时宜,便加了件紫色鲛绡比甲,显得清雅飘逸不少。
她云鬓反绾,余下的乌发垂落如瀑,通身无一妆饰。唯戴了一顶白玉莲花冠,昭示了她的身份
——竟然是位女冠子。
这女冠自然是江雪如,她在一众花团锦簇的贵女们注视下,莲步款款,走到角门前。
“这位夫人。”声如昆山玉碎,宛转清列,“妾特来恭贺侯爷新婚之喜,还请夫人代为通传。”
在门口接待女客的是位四十余岁的夫人,江雪如未曾见过,想来是新妇柳宜眉家的人。
那位夫人瞠目结舌,一时失语。
这女冠虽然以白纱敷面,但见她身段窈窕,声如莺啭,五官虽看不真切,也知这必定是位绝色女子。
“夫人?”江雪如疑惑。
“啊……”那夫人这才如梦初醒,问道:“仙长可有请柬?”
江雪如轻轻摇头,:“请夫人代为通传,就说是……京郊漱石观的女冠玉真来贺。”
“侯爷必定会应。”她十分笃定。
因为在这场婚礼之前,她江雪如这个白月光,在傅寒川心中应当还有些余威。
*
身穿吉服,腰系玉带的傅寒川面色凝重,并未见半分笑意。
只因这门亲事……与他所期盼的相距甚远。
他与雪如青梅竹马,自小他便觉得,要八抬大轿、凤冠霞帔把雪如迎进门的。
可蕲国公府获罪,傅寒川的母亲柳氏无论如何不肯教他娶雪如进门。
……后来,后来……府上来了个表妹,与雪如竟然生得有七分相象。
那日傅寒川饮了酒,误将表妹当成了雪如,一时忘情……
傅寒川扶额苦笑,事已酿成,纵然他不那么情愿,也只得迎表妹入门,令她衣食无忧,照顾她余生罢了。
“侯爷!侯爷!”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有一个自称是……京郊漱石观的女冠子来求见。”
“漱石观……”傅寒川剑眉微蹙,随即道:“人在何处!快带我去见她!”
说罢便抬腿要往外走。
那家丁却面露难色道:“侯爷,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夫人和赵大人嘱咐过……”
傅寒川横了家丁一眼,却停住了脚步。他要如何去见雪如?
说今日迎娶表妹并非他本意?他纵然说了,又能怎样?
他与表妹已有了夫妻之实,这门亲事虽说不那么尽如人意,到底……
傅寒川只得苦笑一声,“去将人请进来,再寻鸢姐儿陪陪她。”
纵然做不成夫妻,雪如喝他一杯喜酒,原也是应该的。
*
“嫂嫂!”一个娇俏姑娘提着裙子飞奔过来,拉住江雪如的胳膊道:“鸢儿想死你了!”
江雪如微怔,傅鸢是傅寒川的亲妹子,从前两家交好时,傅鸢时常打趣她,叫她嫂嫂。
今天明明是傅鸢兄长的吉日,可傅鸢却当着众多女眷的面唤一个女冠嫂嫂。
周围的女眷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角门前迎客的那位夫人脸色一变,呵斥道:“二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鸢翻了个白眼,“这儿是我们定远侯府,你还管到我头上来了?休说你女儿与我兄长六礼未完,便是成了,我傅鸢也不认她!”说罢便拉着江雪如入府。
众人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女冠,莫不是来抢亲的罢?”
“你没听傅二姑娘说的,这究竟是谁抢了谁的还未可知啊。”
“我好似知晓这女冠是谁了……”
……
江雪如略有些不自在,轻声道:“鸢儿……”
“好姐姐,你可来啦!”傅鸢尚未及笄,仍有些孩子气,“她是那个柳宜眉的姨娘,别理她,你随我来,咱们两个吃酒去。”
江雪如望着傅鸢,回想起上一世。柳宜眉嫁进府内,与傅鸢交恶,最后施计,将她远嫁交州,终生未再回京。
她伸手捋了捋傅鸢额前的发丝,心有不忍道:“鸢儿,柳姑娘既是你的表姐,也是你的嫂嫂。你别很得罪了她去……”
傅鸢哼了一声,领着她径直往前去,“什么表姐啊,跟母亲又不是同宗。”
“傅寒川是我亲哥哥,那女人敢把我怎样?”
江雪如沉吟:“……男子成了婚便不一样了。”
“其实,我看得清楚,哥哥一直都忘不了雪如姐姐你……”傅鸢看向她道。
江雪如不置可否地笑笑。
前世的她,若说对傅寒川半分期盼也没有,那是骗人的。可重生后,她细细思量过,柳宜眉仅凭与她相似的容貌便能让傅寒川移情。
可见傅寒川爱的,或许也只是皮囊罢了。
她这个“白月光”要退休是早晚的事,只不过……
江雪如眸光沉沉,她偏偏要利用这点。重活一世,她绝不要再不明不白地“病死”,她还要为父兄昭雪!
前世的傅寒川说的也没错,她确实存了利用他的心思。
她江雪如,从来也不是温柔良善之人。
傅鸢引着她到席间坐下,这里都是女眷。江雪如甚至看到了许多曾经闺中互赠诗词的姐妹,可她已入道门,不必要的牵绊能少则少,便也没有取下面纱与友人叙旧。
傅鸢或许也是顾念她的心思,怕她尴尬,便一直陪坐在她身边。
前厅吹吹打打的乐声传来,一片嘈杂间,江雪如隐约听到是新妇进了府门。
乐声越来越近,她听到喜娘口中高声喊着些吉利话。不过都是些多子多福,夫妻恩爱之类的。
新妇在府上绕了一大圈,声势浩大,昭示着柳宜眉即将成为这座侯府的女主人。最后再回到喜堂拜过天地,礼便成了。
江雪如听着那喧闹声经过,又渐渐远走,算算时间,应当快要拜堂了。
“鸢儿,不去观礼么?”江雪如问道。
傅鸢摇了摇头:“我陪你吃酒,若有不痛快……可以跟我说说。”
江雪如愣了一下,看到傅鸢眼中一闪而过的同情神色。
……大抵是当做自己对傅寒川旧情难忘吧。
“那鸢儿,带我去观礼好么?”
傅鸢目瞪口呆,有些结巴:“雪如姐姐……你莫非……”
“你莫非,真的是来抢亲的?”
江雪如自袖中取出生辰贴,纤细的指尖拂过纸页边缘褪色的地方。
这是许多年前,蕲国公江彧和定远侯傅岷为她们定亲时,各自在生辰贴上写下她和傅寒川的生辰八字,然后彼此互换,以作定亲信物的。
当初柳氏急于跟蕲国公府撇清关系,尚未来得及退婚,这生辰贴自然也就一直在江雪如手里保存。
傅寒川今日既要另娶他人,江雪如想,于情于礼,她都应将此物归还于他。
于是她冲傅鸢莞尔一笑,“不是抢亲,是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