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苍苍晚色,临渊小立
正是白行舟悟自曲林寺的绝世剑意:敢为天下先!
座中诸人见了这等剑意,一时俱惊,再也无人聒噪。即便是铁公流,树生这两位见识过这剑意的人,也是久久不能平静。
树生和尚双目无神,呆愣当场。
“白兄,好剑!”方不回几人想起白行舟曾轻描淡写的说过,正是凭此剑打破了铁公流树生二人的联手,此时想来,更是恍如梦中。
“敢问白兄,此剑可有名头?”一旁的安之祁虽也震惊于白行舟这一剑的剑意之博大,但他自信自己的道在某种程度上不会逊色任何人。是以出口相询。
“此剑唤作——敢为天下先!这便是白某的剑道。”白行舟倒提了神剑自信答道。
此刻的云中君疏眉朗目,青衣萧肃,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逸兴遄飞的出尘意气。
“原来如此,如此刚猛无俦的剑意居然化自儒门心法,当真不可思议。”安之祁双目失神,心服口服。
“好一个敢为天下先,玉箫兄,你这一剑乃是我生平所见诸多剑意中当之无愧的勇猛第一,传说你们中土武林另有一位高手,青帝魏东君也是以剑法成名,可惜无缘一见,不过以墨脱看来,白兄此剑便是当今天下的剑道魁首。”墨脱见此神技,神摇目眩,几不能自已。
“麻衣兄谬赞。白某蹉跎半生,直到日前才得人指点摆脱桎梏,得此一剑,恨不早生十年,与诸君一战。”白行舟此言暗含隐喻,直指十年前的砗磲之战。
墨脱洒脱一笑,并不以为忤。
倒是一旁淡定了一整天的安之祁面色一变。铁公流,弗多那也是冷哼出声。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之前还飞扬跳脱的胭脂郡主,早已泪流满面。手里兀自死死攥住那管玉箫,一双美目蓄满了珠泪,哀怨的盯着白行舟。
白行舟顾不上察觉胭脂的目光,他此刻神剑在手,逸兴遄飞,正要拿天下英雄来试剑。
此剑的宗旨本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敢为天下先。想到枯守曲林十年的周不疑,惨死沉沙谷的魏渊,沈虎臣,以及孙铿那满满一褡裢的长右军牌,心下悲愤难抑,忍不住出言试探。
“云中君好威风啊。”正是全程没有一言的戒日法王,弗多那也是十年前白登之战的亲历者,在他们看来,白行舟前话,与叫嚣无异。他虽然修的是佛法,但是脾性之烈,也是远近闻名,当下排众而出,浑不在意白行舟此刻正神完意足,战意满满。
“嘿,大和尚,有韩某在,便永远轮不到你跟别人叫嚣。”韩缺冷哼一声,走上前来。
安之祁这时,才注意到胭脂的异样,联想到之前伯岚等人的描述,登时了然,于是拉过自家徒儿,柔声问道:“是他?”
胭脂一腔柔情本来委屈万分,尚能强自抑制,此刻听了乃师软语询问,情绪瞬间崩塌。
“白兄,日前闯我砗磲禁地的可是阁下?”安之祁眯了双眼,淡定问道。
白行舟嘿然一笑,“不错,正是在下。”言罢,飘身前行,走到胭脂身旁,轻声道;“请郡主物归原主。”
正暗自垂泪的胭脂,看着白行舟近在咫尺的脸庞,怔怔出神。
“咳咳。”安之祁干咳一声。
胭脂才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的玉箫,满是不舍。
白行舟面上无比尴尬,劈手拿回玉箫转头就走,刚刚回过身,便隐隐听到了一句似有还无的话:“你果然没事,我当真开心得紧。”
“阁下是真不把我砗磲放在眼里!”安之祁低喝一声,身形一闪,倏地出现在白行舟面前。
“怎么地?拿不到神剑就冲人来了?”方不回大喇喇掂了铁棍,凑上来。“这位安之大人,咱们好像也有一笔小账要算。”
“你?呵!”安之祁双眼一闭,清风绕身。
“诸位,且听小王一言。”薛重明眼看情势不妙,连忙制止。
“这位少侠,薛某有言在先,谁能为神剑开锋,谁便是神剑主人,这点绝不会变。在座各位,倘若谁对这一点有异议,那么此刻,此地,便是与我铁勒为敌,而且诸位也不要忘了,圣者大人也是见证。”
众人脸色一变,俱都看了一眼墨脱。
墨脱依然一副超然世外的出尘模样。
“诸位之间的恩怨,烦请诸位另择良日,自行解决,出了此城,便与我铁勒无关。”
胭脂郡主收了眼泪,上前拉住安之祁。
只有弗多那依然虎视眈眈。韩缺傲然立在他身前,二人便如一对红了眼的老牛,各不相让。
“王叔,如果小侄没有记错的话,江湖客栈传出去的消息提到的可不只是神剑。”久未发言的伏骞突然插话道。
“嘿嘿,贤侄记性不错。确实还有一宝,比起神剑尚有过之而无不及。”薛重明微笑道。
“什么?难道真是道家密藏《云笈七笺》?”安之祁大惊失色。
“是道家密藏不错,至于是不是《云笈七笺》,小王就不慎明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那洞府的确是吕奇所留。”
“吕奇?,传言此人生有宿慧,天赋异禀,天文术数,历法谶纬,无一不精,实在是亘古罕见之全才。倘若真是此人遗宝,那确实值得一窥。”安之祁自幼流落波斯,希腊诸国,对于术数历法,天文星象都有很深的造诣,这吕奇便是他非常感兴趣的前人之一,此番既然有此机缘,他安之祁势必当仁不让。
“还请薛兄将洞府告知在下,见了吕前辈遗宝,安之祁绝不据为己有,只需让在下一窥前人留书即可。”这还是安之祁第一次以薛兄称呼薛重明。可见他对这吕奇遗宝,势在必得。
“苦桥兄稍安勿躁,吕前辈洞府有一处机关,极为精妙,非有极高的术数造诣,难以开启,本王集我全族之力,失败数次,只能将主意打到神剑上。不瞒诸位,横亘在洞府之外的第一道机关,名为断龙索,非有密钥不能入其门,再有便是借神剑之力,一剑斩之。”薛重明娓娓道来。
“诸君,今日天色已晚,小王在修竹林内,有座别院,已经给诸位打点了住所,至于探宝一事,咱们从长计议。”
安之祁犹自有些不甘心,略一思忖,便同意了薛重明安排。
于是众人在侍者接引之下,各自去了下榻之所。
薛重明别院隐在竹林深处,七八处雅致的小屋随意排列,错落有致,修竹为基,屋前引了一水,也是取自地热泉,整个小院隐约弥散着淡淡的竹香。
“这小竹屋果然雅致非常,住在里边肯定舒服。”方不回首先迈入其中一屋,重重往竹榻上一躺。
“呼,舒服呵。”
“白兄,你我今日不妨抵足而眠,小弟也好请教这勇猛第一的剑意。”
“哈,方少侠奔波一天,不觉得累吗”白行舟有些无奈。
“白兄你跟他还是相处日浅,举凡神技在前,咱们方少侠势必精神百倍,不眠不休也非得缠着你切磋一番。”柳公卿微笑道。
“今夜怕是要辛苦白兄了。”一旁韩缺点头同意。
“额,好吧,”白行舟以手加额,颇为无奈。
“白兄,有未来的天下第一棍陪你这现今的天下第一剑切磋,岂不是人生极乐?何必叹息。”方不回随口说道。
“是白某荣幸,但是小方少侠,你是不是要先去照顾一下丁姑娘。”
“对哦,”方不回猛地跳起身,“差点忘了正事。小弟去去就来,白兄等我。”言罢一溜烟儿跑出去。
白行舟正在闭目养神,忽然周遭气场一变,他倏地睁开双眼,取了神剑,走出竹屋,只见一个清矍疏朗的身影站在屋前,正是墨脱。
“麻衣兄。”白行舟有些诧异。
“哈,古兰一别,玉箫兄风采更胜往昔,不知箫兄可否赏个薄面,你我山前一晤如何?”墨脱笑吟吟的说道。
听出墨脱言语间的促狭,白行舟苦笑道:“麻衣兄,哦,不,是圣者大人有请,在下敢不答应?”
墨脱当先一跃,向着天山掠去,白行舟紧随其后。
二人轻身功夫都是一流,只片刻间,便深入后山五六里地,在一处矮坡停下。
墨脱背对着白行舟,站在一处断崖前,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泛着一丝奇怪的神采。
“苍苍晚色,临渊小立。圣者大人好风采。”白行舟随口道。
“白兄,不管翌日你我立场如何,墨脱都当你是生平第一知己。”墨脱罕有的正色道。
“哈哈,墨脱兄所言正与白某所想不谋而合。”言罢掣出玉箫,立于唇边,一曲《相见欢》倏地响起。
墨脱负手而立,闭目感受这等知己在侧的美妙时光。
一曲既罢,墨脱仍未转身,面对断崖,撮唇而啸,啸声冲向崖壁,又被反射而回,将将跟后音叠起,个中神妙,非得亲临其境不能体会。
正是二人联袂谱曲的《古兰别》,白行舟一时听得痴了。
良久,白行舟才回过神来。这一曲《古兰别》,蕴藏了墨脱对他的拳拳知己之情谊,实在令人感怀。
看着墨脱略显瘦削的身影,白行舟一时有些心酸,脱口道:“墨脱兄,缘何如此孤独?”
“白兄,总有一天,当你走到我这样的位置,便能懂了。作为圣者的墨脱,只能是孤独的。”
十年之后的白行舟每每想起这个知己相逢的夜晚,都会涕泪横流。
“墨脱兄,我虽不甚清楚你这圣者之名如何得来,又需要如何担当,我只有一句话问你。”白行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墨脱兄,你可曾后悔?”
墨脱闭上双眼,身畔气机无风自动。三十年来的一幕幕,纷至沓来。
年少时的青梅竹马,然后是妻儿身死,再然后匹马单枪,直闯二十万砗磲王帐,一直到成为整个草原地位超脱的圣者大人。
“前后百年,左右十国,整个草原再没有人比我的地位更加超卓,可是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还是那个整日里一心钻研舞道的少年,情人在侧,知音在彼,不比什么圣者更让人快活嘛。”墨脱声音低沉。
“白兄,我以舞入道,问道的契机便是名传天下的《飞天》,自从十年前白登一战后,我就一直隐身古兰,对外宣称闭关,所有人都以为我在跟白舜卿的对决中受了重伤,哈哈,凭他白舜卿,一个受人牵制的傀儡而已,焉能破了我的飞天?”墨脱这番话说的倒是颇具圣者气势。
“不瞒白兄,古兰泊前相遇白兄的那天,本来是墨脱为自己选择飞天的日子。”
“什么?”白行舟一时失声。
“哈哈,若非得遇白兄,此刻的墨脱,早已是黄土一抔了。”墨脱洒然道。
“今番请兄前来,一为良晤,一为告别。好教白兄知晓,你我虽相识日短,但是彼此投契,实在不负知音二字。”
“嗨,这一场无涯的生啊。”
白行舟一时哽住,看着眼前墨脱瘦削的身影,凤眼含泪。
良久,白行舟默默走近,伸手搭在墨脱肩头。
“墨脱兄,若是厌倦了这些蝇营狗苟,大可一走了之,似兄台这样的大师,何苦轻言生死,这一身超卓舞艺,能让百鸟来朝的乐道,怎能就此消散于人间?苍生何辜啊,要失此大师?”白行舟殷切道,搭在墨脱肩头的手不住颤抖。
“我只是太想她了。”墨脱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骨头,身子一软,倒在白行舟身前。
白行舟干脆席地坐在他的身侧,一起看向面前深渊。
“墨脱兄,也就半年之前吧,我也跟你一样,其中痴情处,或许较你更甚。在我八岁那年,遇见了纠缠半生的女孩儿,她呀,算不上漂亮,脸上有些可爱的雀斑,那个少年时的清晨,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早晨,你都不知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是个什么样子。”说到这里,白行舟不由得轻笑出声。
“彼时的她,背对着清晨初起的晨曦,就在我面前的花树上坐着,两条短腿,晃呀晃,晃呀晃,完全不像个安静的女孩子,我小时候又是学究一样的性格,可是就是那样一个场面,整整充满了我的整个少年时光。”
“她跟我约好的第二天来看我,哈哈,这承诺一晚就是八年,她就是这样不靠谱。可是没有人知道,少年的我,每个夜晚都以为第二天清晨起来会再次看到那个调皮的女孩儿,是的,每个夜晚。”
墨脱收敛了情绪,静静地聆听白行舟的倾诉。这世间只有相似的人才会走到一起,不管千里万里。
白行舟抿了抿嘴唇,转头看着墨脱,“麻衣兄,这些事现在想起来,已是恍如隔世了。”
“八年后,再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方式。她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施施然跳上那株花树,一如八年以前。”
“不瞒墨脱兄,当时我肺都气炸了,哈哈,他们家的第二天有那么久?”白行舟自嘲笑笑。
“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样子,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原谅她,可是,她只是对着我笑了一下,就一下,那些再也不原谅 的誓言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你知道么,少年人的爱恋,从来不分对错的。”
“可是,当我知道他来我家是要跟我哥相亲的时候,一颗心碎成八片了,你知道的,在我们那儿,礼法是一个家族传承的根基,所以,她始终是要嫁给我的兄长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心碎是什么样的感觉。”
“也是年少,忍不住就去问她,是不是真要嫁给我哥,啊哈哈,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她说,她这一辈子只会嫁给她喜欢的人,而那个人绝不是我哥。那一瞬间,碎成八片的心,又长回去了。”白行舟仿佛又变回那个痴情的云中君。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说的是我。可惜,后面老天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去提亲的那一天,我也在队伍里。我知道她不同意,所以想偷偷带她离开,我以为她会同意我带她走。”
“那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人也很憔悴,我说,我带你走吧,知道么,墨脱兄,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以为她会同意的,即便后面她拒绝了我,我仍然以为她只是顾忌礼法,”
“直到她亲口说出那句话,她说,女孩儿这一辈子,只会跟自己喜欢的人走,对她来说,那个人不是我。”
“那一瞬间,我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于是我失魂落魄的跑了出去,那个时候的我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了,无论风采武功,哈哈,知道吗,人们口口相传的云中君,在那个微雨的午后,一跤栽倒在臭水沟里,半天爬不出来。”
“我不放心她的处境 ,于是又从臭水沟爬出来,悄悄地去看她,是啊,正遇上她的家里人逼迫她出嫁,她为了反抗,横剑自刎,知道么,墨脱兄,那个毫不迟疑的举剑自刎的一瞬间,才是真正的她,是光彩照人的她。”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她真的不属于我,只有在真的心上人面前,人才能变成最好的自己,一如那一瞬间的苏寒枝。”
“哈,是的,她叫苏寒枝,听听这名字,就知道,这是个多么高傲的女孩儿,拣尽寒枝不肯栖。多有性格啊。”
“她喜欢的那个人是他的师父,一个我原来以为这一辈子都追不上的人。”
“这世间还有你云中君追不上的人?”此刻的墨脱,听得入神,反问道。
“当然有,那个人,是那时的我,怎么也追不上的人。”
“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那人是魏东君,号称人间双圣,青白二帝的青帝魏东君。那时的云中君怎么追的上啊。”白行舟双眼迷离。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苏家大门的。从那天开始,我就离开了家,自逐于旧楚,整日流连于潇湘水云之间,浑浑噩噩过了十年。”
“墨脱兄,说的难听些,我如今年近而立,真正作为白行舟而活的日子,不过这区区半年而已。”白行舟唏嘘道。
“说来惭愧,我此番进藏,原来为的只是想寻访一位异人,赐我一梦。”
“为什么呢,因为我也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那天从苏家出来之后,整整十年,我再也没能见她一面。”
“墨脱兄,我说这些,并不只是为了劝勉,我只是想告诉你,人啊,倘若只是为了一个情字,苦,是应该的,比起我来,你好歹曾经有过青梅竹马的爱侣,可我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鬼。”
“说句托大的话,像你我这样的人,轻易死不得,不是为了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纷争,只是为了自己那一身出类拔萃的技艺,那不属于我们自己,而是属于整个人群。”
“上天既然赋予了你我这样的天赋,我们便没道理轻易地放弃自己。”
“当然,我们依然可以为了情爱痛苦,为了知己痛饮,说到底,你我也是肉体凡胎。”说到这里,白行舟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墨脱兄,劝慰的话,我再也不会说了,作为知己,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只有一点,倘若还是执意如此,但请兄台坦诚相告,届时无论千里万里,白某必来相送。”
墨脱一双忧郁的眸子,在夜色下更显幽深,只是面上愁绪稍减,依然注视着黑夜里的悬崖。
白行舟转身就走,行出几步,又想起什么,随口道,“墨脱兄,有句话我还是要说一下,白行舟此生,能遇见你这样的知己,实在是侥天之幸,若是兄台想明白了,白某还有个不情之请,择个良辰几日,白某便以《敢为天下先》试一试兄台的飞天之舞。”
墨脱依旧无言。
白行舟再不多话,转身自往竹林小院去了。
此时的方不回,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等着白行舟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