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修竹宴流觞曲水(五)
墨脱疏眉朗目,双腿紧跟着柳公卿剑舞节拍轻轻颤动。一旁的薛重明看在眼里:“都说圣者原来乃是龟兹舞者,看来此言不虚。”
柳公卿长剑倒持,这一式有个名头,唤作倒持太阿,乃是公孙剑舞的收势,一舞既罢,台下众人犹自沉浸在他矫若惊鸿的剑舞中,久久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柳兄此舞翩若游龙,实非人间所能见识,墨脱得瞻神技,实是平生一大幸事。”
良久众人方才从这美妙剑舞中回过神来,哄的一阵彩声。
柳公卿怀抱长剑,微笑着还礼四周,然后施施然走下台去。
白行舟也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剑舞,也是大为震惊,向着柳公卿抱拳为礼:“柳兄神技,在下拙言,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描摹这场剑舞的精妙于万一。”
“白兄又在掉书袋了,柳兄此舞,区区两字便能完美形容。”方不回故作神秘的说道。
“哦?是哪两个字,在下洗耳恭听。”白行舟狐疑道。
一旁的韩缺,柳公卿对于方不回脾性早已摸得烂熟,知道他又在捣蛋,偏生这白行舟一代人杰,却总是入他彀中,说来也是奇事一桩,二人也不戳破,只是微笑看他耍宝。
“咳咳,”方不回站起身来,有些夸张的清了清嗓子,“白兄听真了,这两字便是牛——哇!”
话音未落,早已忍不住大笑。
白行舟满头黑线。
方不回“牛哇”二字,声音奇大,场中众人一时俱寂,纷纷看向犹自得意大笑的方不回。
韩柳二人觉察到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远离方少侠,只剩了方少侠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凌乱。
一时间满庭宾客俱都哄然大笑,就连墨脱,薛重明也是轻笑不已。
方不回察觉不妙,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狂笑,不由得呆愣当场,等到明白过来,一张小脸臊得通红,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身旁众人除了丁谣一双美目翻着白眼,其余全都哈哈大笑。
“嘿,韩兄,柳兄,还有你王宽,居然如此看我笑话,哪里还有半点义气。”方不回苦着一张脸,心里更是叫苦不迭。
“哎,此番修竹宴,别人都是靠一身武艺名扬天下,只有咱们小方少侠,独辟蹊径,居然以大笑神功令在座豪杰侧目,自今而后,方少侠威名一定传遍天下。”韩缺性子如此清冷的人,也忍不住调侃道。
“大笑神功,”柳公卿刚刚平息的笑意重新迸发,捧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回头冲方不回竖起大拇指:“方兄神技,必能青史留名。”
方不回知道此番丢了丑,自己越是难为情,众人势必笑的越无所顾忌,当下强自平复了心情,生生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众人见他难为情,也不继续取笑。
正在此时,台上薛重明温和嗓音传来:“此番小王华寿,劳烦众豪杰,诸国使团不辞辛苦,远来相庆,小王于这修竹茂林之间聊备薄酒,虽无丝竹管弦之乐,但有天下英雄拳脚往来之畅快,薛某极尽开怀之事,在此一并谢过。”
当下缓缓起身,先是向着墨脱微微欠了欠身。然后抱拳四顾,向台下众人致以谢意。
“诸位只管开怀畅饮,宴后自有侍者带诸位去小王宝库中任选一件奇珍,聊作纪念。薛某不胜酒力,这就告辞。”
众宾客听得有宝物可领,俱都欢呼雀跃。席间气氛倏地涌向高潮。
薛重明在高台上,跟墨脱低声耳语几句,然后在力士开道之下,跟墨脱携手离了宴席,直往林中走去。
方不回等人正在畅饮,忽然一名侍者走近,“奉王命,请诸位移驾。”
众人虽不明就里,却也乖乖跟着侍者走进林中。一同前去的尚有砗磲安之祁,胭脂二人,吐蕃铁公流,龟兹弗多那,树生和尚,吐谷浑王子伏骞。
几人一路无话,只是默默跟着侍者身后。伏骞有意无意靠近丁谣,一双鹰眼骨碌乱转,方不回瞧着心中烦闷,却不好发作,当下在心里恨恨想道:“嘿,这伏骞忒也讨厌,瞅个机会,非得让他试过小爷铁棒不可。”
众人在竹林中左绕右绕,过了老大一会才走到竹林边缘,只见一座高高的匠作炉赫然入目。炉子一边三两间简陋茅舍,地上掘开了丈许见方的水潭,谭中水汽氤氲,正是修竹林清渠的源头。
此刻薛重明跟墨脱正负了双手,立在谭边。见众人走近,薛重明温蔼的嗓音响起:“近日江湖上有天山遗宝的传言,不知诸位可有听闻。”
众人心中一时俱惊,却并没有人搭话。
“哈哈,不瞒诸位,这传言便是小王着人散布的。”
“啊,”众人心中又是一惊。
安之祁,树生和尚这等心机深沉之辈仍然默不作声,一边的胭脂郡主倒是没有那份涵养,她自幼得宠,养成了刁蛮任性的脾气,此番前来铁勒,名为贺寿,实为寻宝,况且临来之前,还跟自己父王立了军令状,虽然这军令状看起来倒像是是砗磲王跟自家女儿相处的趣事更多一些,但是倘若空手而回,毕竟不美。
“薛伯父,您老好歹一国之王,怎地开这样玩笑?”胭脂郡主心直口快。
“怎么,贤侄女也是为了夺宝而来?”薛重明温和的声音中隐隐透着些威严。
不待胭脂搭话,安之祁抢先道:“郡主年幼无状,还请大王见谅,我砗磲使团此番自然是为贺寿而来。”
胭脂郡主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两只玉手相互掐着指甲,讪讪的退到自家师傅身后。
“安之兄言重了,薛某只是跟侄女开个玩笑。”薛重明又换回了温蔼的嗓音。
伏骞却没有那么多顾虑,排众而出,走到众人身前,拱手一礼,“不知伯父此举,有何深意?”
薛重明一双眼晴在伏骞脸上逡巡来去,却并不答话。场中气氛一下降到冰点。
方不回心想:“嘿,难道这对冤家终于开撕了嘛?”
顶着薛重明的目光,伏骞面不改色,一双鹰眼炯炯有神,直视前方。
“哈哈,都说贤侄英雄了得,本王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贤侄的心智武功,只能说近年来,我铁勒亏给你吐谷浑的三分国土,那是半点不冤。”薛重明言语间较平时多了些锋芒。
众人听他直承铁勒亏给吐谷浑国土一事,不由得对此人大是改观,其中真有隐情也说不定。
“诸位也不用怀疑,这天山遗宝的消息,正是本王着人散出去的,至于目的嘛,嘿,说来惭愧,本王虽贵为一国之主,却也有力不能及之事,本王借此消息,广邀豪杰,乃是有事相求。”薛重明言语间尽是无奈。
伏骞离他最近,对薛重明气质变化感触最深,想起此前对他的轻视,不由得冷汗涔涔。
安之祁上前一步,拱手道:“砗磲,铁勒世代盟好,大王有什么疑难之事,尽管说来,只消我砗磲力所能及,臣等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铁公流,树生和尚纷纷上前表明心迹。
只余了韩柳方白一众大梁子民,站在原地,颇为尴尬。众人心中暗自腹诽:“你们倒是一家人!”
薛重明平复了心情,沉声道:“诸君心意,小王愧领,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并无胡汉之分。”言罢向方白等人点头致意。
柳公卿老成持重,隐隐间便是这帮汉家子弟的带头人,听了薛重明此言,也拱手为礼道:“大王且把事情说来,倘若在下力所能及,自然愿效犬马之劳。”
薛重明听了柳公卿言语,回头向墨脱投去询问眼神,墨脱微微点头,然后才转过身面向众人。
“不知诸位对我铁勒所知几何?”
方不回摇头答道:“大王莫怪,我等久居汉地,对铁勒知之甚少。”
薛重明见他言语真诚,并不以为忤,反而颔首道:“正该如此,嘿,那小王就简单阐述一下铁勒来历。我铁勒一族发源于辽东,距此不下万里之遥。”
“辽东?那可真是远隔万里,怎么会在天山立国?”众人得闻秘辛,俱都惊奇不已。
“这一说,便要追溯到数百年前了,彼时辽东有三族鼎立,一为契丹,一为女真,一为铁勒,我铁勒先祖生性温驯,并不以骑射著称,最为人称道的便是锻铁和御马二术,无奈,女真契丹太过凶残,终日死斗不休,我铁勒因为这锻铁御马二术,被两族觊觎,终于某天,两族相约绝我族种,掠我技艺。我族本就弱小,此番又是腹背受敌,是以大败亏输,族人十去其九,彼时的族长,带着剩余的族人,拼命逃出魔掌,一路向西,历经千辛万苦,花了整整五年的时光才在天山找到落脚之地,又经过数年繁衍 ,才恢复一定规模。说起来,那时候好像还没有吐谷浑呢”薛重明说到此处,着意看了伏骞一眼。
伏骞不以为意,面上毫不变色。
“直到前唐之时,我族出了一位不世出的的领袖,名为薛延陀,传说此人力大无穷,勇猛无匹,乃是前唐太宗座下得意大将,为太宗剿灭突厥立下赫赫战功。前唐建国之后,太宗赐薛延陀王姓,许他在天山下建国,这便是我铁勒一国的由来。”
“真想不到,这铁勒居然跟我汉室有此渊源。”柳韩众人听得入神。
“王叔,说这么多,还没到正题呢”一旁胭脂郡主等的不耐烦,催促道。
“贤侄女忒也着急,正题这便来了。”薛重明温和笑道。“薛延陀立国之后,受唐王之请,在天山脚下专门辟了马场,给唐王培育军马,另外一件事便是替唐王铸一柄王道之剑。”
说到这里,薛重明又顿了一下,看着众人眼前高高耸起的铸剑炉默然不语,良久才嘶声道:“想不到这柄剑,一铸便是三百年。”
“什么?什么样的剑要三百年铸就?”众人哗声一片,语气中颇多质疑。
“嘿,此事听来颇像天方夜谭,若非历代铁勒王,还不知道此等秘辛。铸造这把剑的铁母,乃是唐王得自咸阳旧址。传说前身乃是秦昭王水心剑。”薛重明继续说道。
“白兄,你可知这劳什子水心剑的来头?”方不回急切问道。
白行舟上前一步,脸上依旧带了那张白脸曹操的脸谱,朗声道:“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曲水》:" 秦昭王 三月上巳置酒 河 曲,见金人自河而出奉水心剑,曰:"令君制有西夏。"及 秦 霸诸侯,乃因此处立为曲水。是以,水心剑也是王化之剑的代称。”
众人听了他的解释,俱都心下了然。只有一旁的胭脂郡主,一双美目死死盯着他。
白行舟被她盯得难受,不自觉的后退两步,站在了柳公卿身后。
“这位白先生博闻强识,实非凡人。不错,话说唐王以传说中的水心剑为剑胚,请薛延陀集全族之力,为他铸一把王道之剑,以彰其盖世武功。不过令人没想到的是,只是熔铁,便用去了百年有余。这剑胚材质殊为奇特,我族高手匠人耗费百年才找出化铁之法。”
“这,单单只是化铁便费去百年光阴?”众人虽有了前车之鉴,但心中惊异有增无减。
“可怜太宗,至死也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王道之剑。”柳公卿出身关中,正是前唐皇族故里,听了这般轶事,不由得为太宗扼腕叹息。
“是啊,许是上苍惩罚他杀兄夺位的旧事吧。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铁公流罕见的插话道。他出身吐蕃,前唐时,吐蕃跟大唐交好已久,是以对于唐室旧事所知甚多。
“王叔,是不是偏题太远了。”胭脂郡主性子太急,又来催促。
“哈哈,单是化铁便费去百年,此剑铸造之难,古今罕见,我族历代最精英的铸剑师,锻铁师结庐在此,孜孜终生,名声不显,只为了完成唐王嘱托,直到半年之前,此剑才算出炉。”
“这剑,铸成了?”众人听了此话,俱都振奋不已,“嘿,既然如此,大王召集大家来此何干呢?难不成是要众人赏剑?”伏骞阴阳怪气的说道。
“剑是出出炉了,可是远远没有铸成!”薛重明苦着一张脸说道。
“什么意思?不是出炉了吗,还不算铸成?”方不回不解问道。
“方兄有所不知,这兵器锻造的最后一道工序乃是开锋。”一边的王宽插话道,座中众人只有他是实打实的铁匠。
“不错,此剑出炉半年之久,我们想尽了办法,都无法给它开锋。”薛重明惊异地看了一眼王宽。
“所以,大王的意思是要大家想办法给这把剑开锋?”树生和尚此时站出来。“那么,对于此剑归属,不知大王可有什么说法?”
“哈哈,想不到树生大师方外之人居然也会为这些身外之物牵肠挂肚?”薛重明有些鄙夷的看了看树生和尚。
“贫僧虽然自幼参禅,无奈根骨太差,至今跳不出这些外物萦绕,好教大王知晓,贫僧俗家乃是龟兹王族。”树生和尚听了薛重明鄙夷语气,并不以为忤,反而直承来历,倒是让人高看一眼。
“大师好洒脱,哈哈,你也不用激我,这把剑虽然是我铁勒一族历时三百年铸就,但我族历代先辈从来不认为这把剑就是铁勒之物,小王在此承诺大家,倘若谁能为此剑开锋,那么谁就是这把剑的主人。”薛重明豁达笑道。
“此言当真?”场中诸人俱都发出一问。
“铁勒虽然国小力弱,但小王毕竟也算一国之主,虽然诸位听起来,这把剑跟我铁勒一族纠缠甚深,但是对于小王来说,在我有生之年能帮族人去了这个枷锁,让族中能工巧匠一展所学,名扬天下,再不受这把剑的桎梏,便是功德无量,至于神剑归属,反而并不重要。倘若大家对此存疑,那么有圣者大人在此见证,诸位总归放心了吧。”薛重明眼神诚恳,望向众人。
一旁的树生和尚心中大喜,圣者墨脱出身龟兹,此刻遍数场中高手,算上墨脱,无疑是自己这边实力最强,当然也是最有机会拿到神剑。想到这传说中的神剑,树生和尚一颗心砰砰乱跳。
方不回一颗芳心全都系在梦中情棍上了,对这什么神剑并无半点兴趣。韩缺也是兴致寥寥,倒是柳公卿,白行舟,二人都是用剑高手,眼下神剑在前,真要说心如止水,毫无波澜也不可能,要说当仁不让倒也没有那么渴望,总之众人一切随缘。
胭脂郡主自从听到白行舟话音,一双美目时不时就要往这瞟一眼,手里紧紧握了那管玉箫。
安之祁依然是一副安之若怡的淡然模样。
只有树生和尚面色潮红,仿佛此刻已经神剑在手。
“王兄,不知平日里都是怎么给兵刃开锋的啊,”方不回虽然无意神剑,但是他瞥见白行舟神色,又想到他以剑术立于江湖,却手中空空,有心帮他夺剑,便故意问王宽。
“普通兵刃开锋无非就是水磨,沙磨两法,不过方兄,此剑单是化铁便已费去百年时光,剑胚之坚可见一斑,寻常技法怕是不能奏效。再说,要是如此简单,哪还轮得到咱们啊。”一向忠厚的的王宽居然也有见事明快的一面。
方不回有些好奇的看着他,“咦,王兄,这才半天功夫,你这脑子转的也太快了,果然资质极佳,天生便是为江湖而生的大侠。”
“真的吗?方兄此言当真。”王宽秉性纯良,并不能听出方不回言语间的调侃之意。
见他如此忠厚,方不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只能随口应付道:“额,当然,当然。”
他并不知道,这随意出口的一句话冥冥之中改变了王宽的一生。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王兄,难道没有什么普通人不知道的办法吗?”方不回不死心,几乎趴在王宽耳朵上问道。
“有倒是有,不过都是虚无缥缈之说,也许是以讹传讹也未可知,毕竟听起来太过耸人听闻。”王宽老老实实道。
"嘘!王兄,小声点,你这也太实诚了些啊,莫被别人听去了。”方不回说着就把耳朵贴到王宽嘴边。
二人一阵耳语。
树生和尚早就注意到方不回这边王宽的存在,此人显然是锻铁之道的能手,或许有别人不得的秘法,也未可知,本来想着此人憨厚,随意几句话便能赚出秘法,此刻看见方不回贼头贼脑防范自己的样子,登时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原来如此,白兄,来小弟给你一法,你且去一试。”方不回故意高声喊道,眼神顺便挑衅的看了看树生和尚。看见他气的满脸通红,方不回心底乐开了花儿。
“嘿,这位少侠此番做法,是不是不太公平啊。”树生和尚到底没忍住,言语间矛头直指方不回:“倘若少侠有什么秘法,不如公开来,如此一来,场中诸位机会均等,岂不美哉?”
一直淡然处之得安之祁听了树生之言,双目精光湛然,向方不回看来。
方不回早吃过一次亏,谨记了柳公卿劝告,面对这等善于驾驭精神之力的敌手,尽量不去看对方眼神,甫一察觉安之祁目光射来,立即低垂了眼睑,对方眼神罩在身上,虽然仍是不舒服的紧,但是却没有上次不能动弹的后果。心中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哼!这位什么大师?你这脸皮可真是比树皮还厚,果然不愧树生之名,人家薛大王早已言明,谁能为神剑开锋,谁就是神剑主人,那大家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成与不成各凭机缘,咱们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各凭本事,你这三言两语就想赚别人秘法,请问大师,你如此风姿特秀,你们家佛祖知道么?你咋不上天呢?”方不回越说越气,言辞之间半点余地也不留。
树生和尚遇到方不回之前一直横行无忌,虽然曲林寺中输给白行舟,但白行舟为人清冷,并没有在言语上给予什么侮辱打击,倒是眼前这诙谐少年,一张利口总能把自己说的心智大乱,偏偏此人棍法超群,自己拿他毫无办法,一张俊脸早已气的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