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修竹宴流觞曲水(三)
“小方,不要声张,眼下我不宜露面,你那脸谱带了么,借我一用。”白行舟凑近了说道。
“呶,”方不回狐疑的从怀里掏出几张叠在一起的五彩脸谱,有些恶趣味的挑了一张白脸曹操递给白行舟。还不忘顺便调侃一句:
“白兄,以你的风采,即便带了脸谱,往前一站,一样出类拔萃,鹤立鸡群。”
一旁韩缺微眯了双眼,冷哼一声。丁谣更是在小方少侠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嗔道:“我看你才是鸡立鹤群!”
柳公卿,王宽抿嘴微笑。
方不回连忙告饶。“白兄,你之前跟铁公流树生二人放对可有什么心得?”
白行舟沉吟半晌,良久才道:“当日一战实属巧合,也是我托大,小看了天下英雄,没有将曲林寺众人放在眼里,是以落入别人彀中,其中凶险,事后想来,也是脊背发凉。铁公流内力深厚,爆发之强当世罕见,却并不能持久,树生和尚相反,阴柔有余,刚猛不足,不过其人心机深沉,一手瑜伽术出神入化,此二人联手之下,威力岂止倍增。”
“白兄又是怎么脱身的?当日我在二人联手之下只坚持了百招上下,便要一败涂地,若非韩兄及时出手,嘿嘿,后果不堪设想。”想起二人联手威力,方不回至今心有余悸。
“当然是一拳一脚打将出来,说来侥幸,若非机缘巧合下悟出一式剑意,当日我也难逃魔掌。”白行舟正色道。
“什么剑意,如此强悍?能从这二人手底下打出来。”只要事关武学,小方少侠总是兴趣满满。
白行舟脸色一矜,赶紧带了脸谱,随口道:“总有你小子见识的一天。”
柳韩二人听了白行舟漫不经心的话语,心中也是泛起惊涛骇浪:此人年纪轻轻,居然能一剑迫退铁公流,树生两大高手,武功之高,实在不可思议,尤其韩缺,深知铁公流实力,自忖自己一人绝难逃出铁公流二人合击,再看向白行舟的眼神便少了些骄矜之色。
“哦,对了,柳兄,韩兄,你二位听说过砗磲有没有什么人善使精神力,日前我跟白兄在街上遇到砗磲使团,马车中坐了一个高手,只是眼神注视了一下,便给人无穷压迫。”方不回问道。
“要说善使精神力的高手,我们倒真认识一个,不过她不是砗磲人,倘若你们碰到的那人真是砗磲使团的人,那此人今日也一定到场了,接下来大家小心应对。”柳公卿沉稳老练,又提醒了一句:“据我所知,能用精神力干扰的秘术,多半通过瞳术攻击,真要对上此人,避开他的眼神,也许能收奇效。”
众人一一放在心里。
忽然一阵清脆钟声响彻全场,座中宾客为之一寂。两名力士手捧金瓜当先开路,中有一人,面目清矍,一副儒生打扮,峨冠博带,广袖飘飘,两名俏丽宫女手持雉羽宫扇,紧随其后。
正是铁勒王薛重明,在这样的国典上,身穿儒服,此人雅好汉学,果然名不虚传。
座中宾客一时俱起,垂手两旁,目送薛重明走入席间。此人五十左右的年纪,苍白的一副面皮,少有血色,颌下微须,两只眼睛倒是温蔼如水,并没有一国之主的威重气势,反而更像瓦舍之中一夫子。
薛重明行进之间仪态儒雅,走到主位上,袍袖轻甩,面向众宾客温声道:想我铁勒蕞尔之国,背天山,面昆仑,远隔瀚海,地处极边,此番小王华寿,有此群贤毕集之盛景,实是生平一大幸事,小王在此,谢过诸位莅临之谊。
遥想当年,小王初登大位时,不过弱冠之龄,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今已忝居王位三十余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诚不我欺。
说罢抬手展了展宽袖,诸位想必也看到了,小王今日并未以朝服会客,并不是我铁勒不重礼法,哈哈,其中深意嘛,想必苦桥兄必能窥得一二。言罢温和看向砗磲使团。
只见砗磲使团中缓缓站出一人,此人形貌奇伟,额头隆起,下颌突出,即便是粗布麻衣也难掩一种别样气质。
方不回心中一惊,小声道:“就是此人,眼神极为犀利。”
众人着意看去。柳公卿小声搭话:“原来是他,此人复姓安之,单名一个祁字,乃是砗磲国师。只是听说此人幼年游历葱岭以西的波斯,希腊诸国,天文历法,术数谶纬无所不精,原来修的竟是精神力。”
安之祁向铁勒王施了一礼:大王万寿。
薛重明缓步走下亭台,直往砗磲使团亭中走去,便向众人微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小王少年时,曾与安之兄游历天下,朝北海而暮苍梧,获益良多。安之兄也是小王平生第一知己。”
众人一时哗然,原来铁勒王跟砗磲国师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安之祁面上怀念神色一闪而逝,想来少年时结伴游历的经历也最是难忘,抱拳道:些许少年时的孟浪和唐突,承蒙大王惠存至今。
“安之兄,那段浪荡江湖的时光可是时时出现在小王梦中,哈哈,本王今日不以朝服见客,为的便是重温年少时的青葱时光,所以在座诸位,无论各国使节,还是江湖豪客,小王皆以江湖身份论交,不谈国事。今日此间只有薛重明,没有铁勒王!”
众人轰然叫好。更有甚者:嘶声大喊,薛兄,忒多废话,赶紧开席了!
薛重明听了粗鲁喊声并不以为忤,一张苍白脸上反而现出些许红晕,想必心底豪气已被激发。
“薛某雅好汉学,昔有右军先生兰亭雅会珠玉在前,今日我等不如效法先贤,于茂林修竹间,流殇为乐。在座诸位俱是当世豪杰,自然以武会友,铜爵转到哪位身前,哪位便要一展绝学,接受诸人挑战。”
“当然,薛某忝为东道,自然也不会小气,今日座中诸君胜者可到小王宝库中任选一宝。至于最后的赢家,小王自有重宝相赠。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听得如此美事,俱都哄然喝彩,气氛一时炽烈无比。
只有树生和尚,依然皱了眉头,不知在嘟囔什么。方不回倒是一脸雀跃。砗磲使团中也是嘈杂一片,方白几人的亭子离得略有些远,所以看的并不真切。
薛重明正要宣布开宴,一个粗豪声音突兀传来:“哈哈,大王好兴致啊。”
只见一人身高八尺有余,龙行虎步,山根高耸,进退间鹰视狼顾,颇具威势,正是吐谷浑王子伏骞。
伏骞一袭华服,身后带了两个随从,从竹林间转出来,冲着薛重明躬身为礼:“小侄伏骞,恭祝大王万寿。”
薛重明微微一笑,上前扶起伏骞:“贤侄莫要多礼,今日你我江湖论交,不谈国事,快请入座吧。”
林中众人惊讶于这两人的会面居然如此平静,一时议论纷纷。熟悉两国恩怨的人都清楚,近年来,铁勒被吐谷浑欺辱的到底有多狠,全境国土十去其三,始作俑者便是这位吐谷浑的实际掌控者,王子伏骞。这铁勒王居然能如此淡定的面对此人,要嘛城府之深天下少有,要嘛就是传说所言的羸弱之君。
伏骞自往吐谷浑亭中走去,经过方白几人的亭子,瞥见丁谣,一双鹰眼蓦的闪出华彩,径直走上前去抱拳为礼:丁姑娘,又见面了。
丁谣体内蛰龙法无时无刻不在运转,一直昏昏沉沉,困意发作,正懒懒的斜靠着方不回肩膀,听到伏骞问候,勉强睁开双眼,正要起身回礼,不料被方不回一把扯下。
“嘿嘿,伏兄别来无恙啊,西山一别,已有数月,小弟着实想念的紧啊。”方不回站起身来,挡在丁谣身前。
“哈哈,数月不见,方兄风采更胜往昔。”伏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此间事了,你我兄弟正要好好盘桓一番。”
“应该的,小弟对伏兄的三节棍子也是想念的紧,有机会一定请伏兄好好指教一番。”方不回淡淡道。
“好说,好说。”伏骞想起方不回武艺,心底突了一下,勉强回应了一下,便讪讪离去。
方不回瞅着伏骞落座,才慢慢回过身,只见亭中几人都奇怪的看着自己,一时无语。尤其韩缺性子如此清冷的人,此刻眼角眉梢笑意盎然。
“嘿嘿。好戏马上开场了。”方不回连忙岔开话题。
众人脸上笑意更甚。
正在此时,又是两声清脆钟鸣,薛重明早已回到主位,向身旁侍者点了下头,侍者尖声喊道:“开席!”
台前两名力士正赤了上身,攥着两柄小小鼓槌,站在两面巨鼓前,小意听着指令。“开席”二字入耳,手中鼓槌嗵的一声,砸在鼓面上,一阵急切鼓声如骤雨般响起来。
两名娇俏侍女托了一只金盘,盈盈立在清渠前,盘中一只斟满了酒的古朴铜爵。鼓声起,二人小心将金盘推入渠中,金盘入水,随着渠中流水蜿蜒前行。
座中宾客一颗心倏地被鼓声揪起,俱都死死盯着清渠中缓缓前行的金盘。有的人生怕金盘停在自己面前,有的人则生怕金盘离自己而去,一时间期待者,失落者,欢呼着,起哄者,众生众相,诸声四起。
嗵嗵嗵,三通鼓罢,渠中金盘晃晃悠悠绕过车师国小亭,将将停在大宛使节亭前。小侍女取了金盘,送至亭中。
大宛盛产名马,如今兵精粮足,实力在十国联盟中仅次于砗磲,吐蕃,吐谷浑,龟兹四国之后。然而,其国中尚武之风并不炽烈,是以近几年来并无什么一流高手,大宛使臣眼见铜爵落到自家面前,好生为难,推辞不出吧,堕了自家威风,毕竟开场第一爵,硬着头皮接下吧,自家手下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师,一样颜面扫地。忽然灵机一动,排众而出,站在渠前拱手向薛重明施礼道:大王,大宛国民淳朴,并不尚武,切磋较艺一事,就让在座诸位争锋吧,然而,毕竟开席第一爵,小臣也不好坏了大家兴致,不如献上一舞,贺大王万年!说罢接过铜爵一饮而尽,然后拍手唤出一名绝色舞姬。
薛重明温和一笑,也不与他为难,众人凝神看了舞姬惊鸿一舞,俱都飘飘如仙。
钟鸣鼓响,开宴第二爵曲曲折折停在砗磲亭前。安之祁缓缓站起,接过铜爵一饮而尽,然后随手一挥,坐在亭前的砗磲郡主胭脂攥了一管玉箫,排众而出,走上高台。她面上带了一张狰狞面具,身姿挺拔,长腿娉婷,自有西域第一美人的风姿。
众人见胭脂郡主出场,一时间呼哨连连,座中莽汉,都作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然而,并没有几人真有胆量一捋砗磲虎须。
胭脂郡主在台上站了半天,有些不耐,手中玉箫扬起,挨个指着林中诸人,轻叱道:“今日不是豪杰之宴吗偌大草原没人敢上此台,尽是胡吹大气之辈?”言语间满是鄙夷。
方不回看不惯她跋扈的样子,转头对白行舟说道:“白兄,此人忒也跋扈,你不上去教训一番?”
白行舟缩了缩脖子:“你要不忿,大可自去,白某可不与女流置气。”
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打破寂静:“小僧来领教郡主绝学。”正是树生和尚。
“咦,这和尚怎地如此不要面皮?”方不回腹诽道。
树生和尚眉目如画,言笑嫣然,颇有几分女相,矜着一张俊脸,慢慢走近胭脂,双掌合十道:久闻郡主艳名播于草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胭脂郡主带了面具,看不出神色变化,只是左脚稍微退了半步,反问道:“你一介须弥,怎地言辞间如此轻浮,切莫聒噪,手底下见真章吧!”话音未落,手中玉箫一横,直直戳向树生面门。
她原本兵器乃是一把金刀,此番换了玉箫,招式衔接处难免滞涩,一时间难以运转如意,但毕竟师出名门,一套刀法使出来,也是虎虎生风,颇具威势。只是面前之人乃是足以跻身当今一流高手之列的树生和尚,树生得了智慧寺摩诃多大半真传,尤其一手清纯瑜伽术,更是鬼神莫测。
二人境界差距本来就大,但是树生并不打算速战速决,是以出手溜了五分力,一手瑜伽术使出,身躯总能在不可能的奇异角度任意弯折,脸上戏谑之色尽显。
如此数招之后,胭脂自也觉察出来对方有意戏耍,不由得恼羞成怒,无奈差距太大,一时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亭中安之祁脸色微变,一双眸子神光湛然,倏地罩向树生。树生和尚本来耍的正在兴头上,心中警兆突现,一股极强气机紧紧锁在他身上,他本身的气机一下被压制,身法忽地顿了一顿,胭脂郡主到底是师出名门,抓住一闪即逝的战机,玉箫直直戳向树生喉头,她本就气恼此人戏耍于她,是以出招并未留力,此番含恨出手,威力也自不小。
树生眼看玉箫戳来,正自惊骇间,身躯忽然恢复了活动之力,千钧一发之际,苦修十数年的瑜伽术运到极致,只见他脖子凭空左移了半尺,将将让过胭脂玉箫,反手一掌轻轻排在她肩头。
胭脂肩膀挨了一下,并不认输,玉箫一转,向着树生追去。
“胡闹,胜负已分,莫要纠缠!”台下安之祁干咳一声。
胭脂听了乃师召唤,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悻悻而归。
树生和尚醒过神来,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安之祁,恭恭敬敬的弯腰施了一礼。安之祁并未抬眼看他。
坐上薛重明哈哈一笑,“贤侄女一身武艺也是不凡,不要着恼,等下宴席散了,自去伯伯库里挑上一件称心的宝贝就是。”
胭脂脸上犹自带着面具,听了铁勒王温言安慰,忙站起身,盈盈一礼。
薛重明转头看着台上的树生和尚,微笑点头。
如此往复,铜爵依次流转,各路豪杰争相拼斗,却自始至终未曾流到方白几人亭前。半天下来,除了第二爵的树生之外,座中真正的高手并未出手。
方不回百无聊赖,不由得出声道:“诸位,怎么感觉这修竹宴,雷声大雨点小啊。这铁勒王当真只是为了什么回顾少年时光?”
柳公卿跟韩缺对视一眼,沉声道:“铜爵未到你我面前,咱们按兵不动就是,薛重明此人,我越看越不明白,他今日诸般举动,背后必有深意。”
白行舟,韩缺各自点头。
正在此时,鼓响三通,铜爵正停在吐谷浑亭前。方不回双目射出别样神采,“嘿嘿,诸位,要是伏骞上场,可别跟我抢啊。”
几人瞅了一眼犹自昏睡的的丁谣,不约而同微笑。
正在此时,伏骞已经接过铜爵,一饮而尽,随手取了三节棍,三两步跃到台上,负手而立,正待座中英雄挑战。
站在台上,伏骞鹰目四顾,刻意跳过了方不回这边,最后落在吐蕃使团亭中。铁公流见伏骞看过来,正要随意派人打发了事。
伏骞拱了拱手,朗声道:“久闻铁大师一身绝学傲视吐蕃,不知在下今日能否有幸请铁大师赐教?”
人家都点到自己头上来了,铁公流即便再不愿意,也不能随意糊弄,当下长身而起,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直直走上高台。“江湖带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伏骞王子少年英雄,这些年也是闯出好大名头,铁某能得王子这等高手青眼,自是荣幸之至。”
“不知铁大师用什么兵器,伏某拳脚粗疏,用惯了这棍子。”
“王子只管自便,铁某愚笨,习不来刀枪棍棒,从来只以双掌对敌。”铁公流每次内息发动,声音就变得瓮声瓮气。
“那伏某便占了铁大师这便宜。得罪了!”话音未落,手中三节棍,倏地窜到铁公流面前,当头砸下,其势之疾,宛若流星。
“这小子不老实啊,先拿话套住铁公流,直认自己拳脚不行,这便宜可是赚得光明正大。”方不回也不知自己对他哪来的敌意,只是这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小方,临敌对阵,当然要想方设法占尽优势,哪有那么多道义可讲。”韩缺并不同意方不回看法。
“嘿嘿,韩兄,两军对垒,只要是光明正大,当然可以利用一切优势,只是此人心机,嘿,等下你就知道了。他的拳脚可不弱,我曾见识过他有一式掌刀绝技,名为破月轮,锋锐无匹,铁公流若是为他言语所欺,很可能已经落入他的彀中。”方不回撇了撇嘴。
“铁公流为人虽然耿直,但是一身武艺全是自己磨练得来,就算一时不查,也未必就不敌此人,你我也不用在此较真儿,且看下去,自然见分晓。”韩缺反驳道。
铁公流深吸一口气,面上红光一闪,正是绝学鹏息功的内力发动,双掌灌足了劲,瞅准三节棍来势,不闪不避,伸掌迎了上去。
砰的一声轻响,铁公流十足掌力击中三节棍尾上一节,棍稍蹭的一下跳起,折了个弯儿,又从底下攻来,棍上挟了巨力,十分中倒有八分来自铁公流的掌力。侧身让过棍稍,铁公流心里暗惊,这般古怪兵器,居然如此油滑,倒要仔细应对了。当下凝神静气,再不胡乱发掌。
伏骞一击虽未得手,但是看到铁公流敛息后退,知道他需要时间适应自己的兵器,当下毫不迟疑,手中三节短棍纷至攻去,绝不给他喘息时机。
选择铁公流为对手,伏骞是做过功课的,此人禀性耿直,脾气暴躁,受不得激,偏偏又是吐蕃第一高手,凭自己当下身手,最有可能拿下的对手就是他,再加上,从一开始,便设计了一整个套路给他钻,目前看来形势发展都在预料之中。
铁公流拳脚刚猛,最是不耐遇到这种轻灵迅捷的对手。眼见伏骞三节短棍舞的越发快了,更难摸到棍子的路数,心里不由得开始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