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线天巧救扛纛使
舞者墨脱星空下的绝世一舞就此璀璨绽放,却又悄然凋落。注定了无人欣赏,无人赞叹,当然也包括匆匆离去的白行舟,因为这是墨脱作为舞者,在心里献给知音的绝响,就像俞伯牙摔烂了的琴一样,从此人间再不见《飞天》。
白行舟别了麻衣人,匆匆赶回龟兹城,二人切磋整晚,此刻天刚放亮,大街上早起的人们已经陆续的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回到客店,收拾了行装,又备足了干粮和清水,按着钱广发的地图,直奔翰儿海。
相传翰儿海乃是砗磲祖廷所在,也是砗磲先祖发迹的地方。在天山以南,葱岭之中。越是靠近翰儿海,老钱的地图就越不清楚了,只是大致标了方位,因为真正的翰儿海十年以前已经被砗磲封禁了。而靠近翰儿海的沉沙谷和乌风石林都是着重标了的凶险之地。周师兄说过,长右军当年应该是在沉沙谷和乌风石林之间的某一处遭遇的天罚,那么魏渊很大可能便是葬身沉沙谷。
白行舟出了龟兹,一路经行疏勒,车骑诸国,终于来到了葱岭之前,葱岭乃是中原对昆仑,天山,以及西部诸山的统称,因山上生葱或者山崖葱翠而得名。乃是汉以来丝路的必经之地,《西河旧事》有言,其山高大,上有大葱,因为地形多变,有山川河谷,沙海石林,冰峰雪域,所以道阻且难。
西域十国除了砗磲之外大都依沙海中的绿洲建城,出了十国往西,地形瞬便,一片沙海由从低到高依次渐起的山脉阻断,越过山峦乃是一片片纵横的沟壑,当间儿是巨大的盆地,白行舟单人独骑,直入葱岭,此刻人迹渐少,只是偶尔遇见几队远行的客商。
山路陡峭处,坡势极陡,纵马难行,白行舟索性下了马,徒步前行。行到一处窄谷前,突然听到一阵打斗之声,心下不由暗奇,当下舍了马匹,提气轻身,赶往打斗处。
这谷口窄的出奇,只容一骑单过,打斗声便来自谷中,过了窄口,地势一下开朗起来,只见十余骑砗磲骑兵正围了一员年老汉将,斗得正凶。
那老将骑了一匹老马,左后蹄略跛,口鼻处不时地喷些沫子,显然已是疲累至极,马上老将腰款背阔,八尺有余,一杆长枪舞的如一条活蟒,灵动非常又不失气势,地下已然倒了三五人。无奈敌方人多,老将久战不支,一人一骑已然危在旦夕。
白行舟掣了玉箫在手,一声大喝,跃入场中,只见一片青影亮起,围攻老将的几名胡骑便被剑气罩住。正是白行舟成名绝技九歌,自江有汜始,园有桃,鱼传舍,诗无邪,依次使出,一时间谷中剑气纵横,砗磲狼骑纷纷退避,难撄其锋。领头的砗磲骑兵呼哨一声,舍了伤兵,奔逃而去。
白行舟收了玉箫,并不追击,回身走向这老将。
这老将面如重枣,阔面方口,额间系了黑色丝绦,正是长右旧将,扛纛大使孙铿。
此时孙铿早已跳下马,他的跛马再也支撑不住,一骨碌躺倒在地,口鼻间不住喷着沫子,眼见是不行了,孙铿正拿了水囊,不住地给它冲洗,那跛马一双大眼中神采渐失,但是蕴满了热泪。四肢不停地抽搐,偶尔哀鸣一声,白行舟并不打扰,只是默默看着。
孙铿虎目之中泪珠滚落,滴到老马的脸上,洗净了口鼻中的涎液,马儿好像舒服了不少,四蹄也不再抽搐,一双大眼回复了些许神采,孙铿低了身子,两只大手抵住马背,猛地一用力,跛马居然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走了几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次是再也起不来了,那马儿只是悲哀的嘶鸣着,蓄满了泪水的大眼不舍得盯着面前的老将,仿佛把眼前这人刻进骨头里。
孙铿轻轻地顺了顺它的鬃毛,然后小心的把辔头,鞍具,尽数卸了下来,然后低下身子,伏到马颈间,一下一下帮它刷着毛发,静静地等着老伙计咽下最后一口气。良久,那跛马才慢慢没了动静,孙铿双手抚过马脸,两颗硕大的泪珠才滚落下来。
转了转身子,让自己背对着白行舟,两行热泪再也止不住流下来。
心思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天,彼时长右军成军不久,他还不是扛纛大使,它也只是一匹刚刚长成的军马,臀儿上还没打下烙印,那时的自己跟着几位兄弟一起去选坐骑,自己一眼便看中了它,当然它也应该是吧,毕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然后就是一起并肩冲杀的七八年,期间彼此都伤痕累累,但是默契却越来越足,直到后来,一次血战过后,它受了重伤,一只蹄儿不灵光了,周围的兄弟们都劝他换一匹,因为他是扛纛使,整个长右军的门面担当,大纛所指,二十万长右军死生不避,就连大都督也曾劝过他,倒不是为了门面,而是怕他骑了跛马不利冲杀,后来,他宁愿不做扛纛使,也不丢掉老伙计,众兄弟都开玩笑说老孙找了个马婆娘。再后来,全军遭逢大变,众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到头来也只剩了老伙计,陪伴自己走过这些艰难的岁月。而今又走过千里戈壁,马上就要见到那些梦里的老兄弟的时候,老伙计却到在了这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孙铿梦呓一般的喃喃自语,一旁的白行舟只是盯着老孙不住起伏的肩头,便默默地等在一旁。
良久,孙铿胡乱擦了擦脸,转身看着白行舟,抱拳一礼,让先生见笑了,今日若非先生仗义出手,老孙怕是过不了这一线天了。
大家同为汉人,远在他乡,彼此间相互照应乃是本分,孙老哥至情之人,白某佩服。不知老哥何以单人独骑深入胡地?白行舟摆了摆手。
嘿,老汉行将就木,此来乃是为了把自己葬在这里,
老哥何出此言?方才一人独战众胡骑,英姿勃发,何以轻言生死。
远离中土千万里之外,既然能相遇,也算是缘分,反正老夫日迫西山,临去前跟先生唠叨两句也无不可,毕竟有些话已经憋了十年了,哈哈。此时离方不回阳关之外遇见他的时候不过才半年之久,他两鬓已然全白。
孙老哥何必如此低沉,世间万事来袭,也不过一剑了之。白行舟朗声道。
孙铿从倒地的马儿身旁取了个老旧的褡裢过来,随手抛给白行舟,哗哗作响,
白行舟打开褡裢,入目的是一堆木牌,俱都是久经风霜,有的已然烂掉了半边,随手拿起一个,只见正面刻着大大的“长右”二字的篆书,背面是"锐士营甲十三彪将陈"一行小字。
长右军?老哥你也是长右旧将?白行舟大惊失色。
孙铿挺了挺脊背,嘿然笑道,难得今日世间还有人记得长右之名。不错,老夫长右军扛纛大使孙铿,
孙将军,可识得周不疑?鬼谷千机周不疑。
周三弟?你识得他?孙铿一双浑浊的眼睛迸发出难以想象的精光。
白行舟顿了顿,郑重的说道:在下白行舟,跟周师兄同为谈夫子开蒙的弟子。
天可怜见,白老弟,我那三弟可是尚在人间?孙铿激动地问道。
不错,白某此番横穿瀚海,远来天涯正是得了师兄重托。
他人在何处?
说来惭愧,周师兄被囚于吐蕃阿里噶本曲林寺,已有十年之久。我也是日前机缘巧合才发现的。
孙铿满是皱纹的脸上焕发了肉眼可见的光芒。白行舟,对了,老夫虽然不是江湖人,但是云中君的大名还是听过的,白老弟为什么不想办法营救于他?
不是我不救,师兄本来有机会跟我离开曲林寺,可是他好像尤有所图。只是拜托了我两件事。在下此来正是为了完成师兄重托。
尤有所图?孙铿拧着眉毛陷入苦思。不知三弟托你何事?
师兄托我沉沙谷一行,看看能不能找到都督的遗体。
哎,白兄弟,此事怕是千难万难了,当年大都督遇害之时,老孙也在中军,虽然最后没有亲眼看到他的遗体,不过那晚的飓风之凶,再加上以白舜卿的功力到最后都没有找到都督的遗体,此番又是时过境迁,想必早已化为飞灰,融入大漠了。孙铿漠然道。
孙老哥,周师兄告诉过我,十年前的飓风并不是天罚,他幽禁曲林十年,反复复盘,终于让他推演了个七七八八。白行舟急道,十年之前的这场悲剧暴露的线索越来越多,大白之日已经不远,老哥心中的头号敌人白舜卿都未必是幕后黑手,师兄说,他也可能是棋子之一。
什么?白舜卿都只是棋子?天呢,到底是什么人要陷害长右军?孙铿脸上又露出了希望,显然是死志尽去。
转而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回头问道:你的意思是,三弟同你说过,飓风不是天罚?
不错,师兄说过飓风乃是一件兵器,具体的塔兵没有细讲,可能是时间仓促,或者是怕我听不懂,不过我后来回想,师兄不肯跟我离开曲林寺,所图谋的多半就是此事。
原来如此,真是苦了三弟,如此忍辱负重,既然三弟无恙,那么是不是别的兄弟也有可能尚在人世?是了,当年陪侍中军的除了三弟和我,许冲带着锐士营去追大戟士了,如此说来,许冲倒是很有可能尚在人间。
哎,想想老夫突遭大变,就此郁郁十年,倘若有三弟一半的见识,这十年也不至于全部蹉跎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