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箫横广原,庙里故人来。
阿里噶本乃是吐蕃一级官府,前为制所,后为官职,设有行官二人。
白行舟本想直驱噶本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又怕征兵小吏动作太快,搬了救兵前去报复,倘若如此,那么两厢里必然错开,虽然寨子里有师傅坐镇,不会出大乱子,但毕竟是自己惹下的麻烦,出山第一件事就让师傅给自己擦屁股,总是不美,于是决定追上那伙骑兵,毁了他们的征兵名册。
听那征兵令里说的急切,想来官府必然派了多支小队去传达征兵令,藏北十八部,每部一支,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百骑上下,倘若等他们汇合一处,对付起来大是麻烦。
白行舟一路疾行,藏北地势极高,寻常汉人来此,必然呼吸困难,难以行动,饶是他内息绵长,也不敢大意。追出了数十里,并没有发现什么踪迹。
藏北原上少有人烟,一片空阔,一目可及远,白行舟脚程又快,既然没什么发现,想必是错过了方向,所以放缓脚步,正要寻个牧人指点方向。环顾四周,只在极远处,有一小片云朵儿般的毡帐,星星点点,依山而下,看来是个不大的部落。
白行舟赶到寨子前,正有几个牧人赶着羊群回来,当先一个瘦高身材,脸颊沱红,正是部落里的头人,名为曲旺。其实藏北的大部牧民都很热情好客,他们久处极寒高原,一生活动的区域不过一山一湖而已,所以见识并不广博,合寨百八十口无一人懂得汉语,好在白行舟进藏日久,加之天赋奇高,藏语学了个七七八八,日常交流还算尚可。
从曲旺口中得知,部落名为木拓,原是十八部之一,只因人口太少,又受了噶玛噶举派僧侣的庇护,是以免于征召。由此西去五十里乃有一处曲林寺,正是噶玛噶举的立身寺庙。木拓部正在噶本宗到革吉的必经之地上,是以去往革吉的征兵小队回城必从此过。
听到此处,白行舟松了一口气,想必那伙人已经是 纠结一处了,既然扎西以南来了总共七十余骑,纵是全员在此,白行舟也毫不在意,他进藏之前便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了,更不提此番去了心结,得了蛰龙之法,武学进境自是一日千里,百尺竿头,又进了一步。此刻就算青白二帝,龟兹墨脱当面,白行舟自也是怡然不惧。
他谢绝了木拓部邀请,信步山上,视野为之一阔,千里广原尽收眼底,胸中一股清气直上云霄,于是横了玉箫,一曲凤凰台,袅袅而来,如同天籁。
此刻的白行舟,玉箫在唇,亭亭兮仿若芝兰玉树,临风而立,有清风盈袖,青鸟在侧,飘飘乎如仙人之遗世独立,个中风姿,非词句所能尽摩也,不愧云中之君,有词曰: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兮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一曲既罢,有数十骑快马奔于原上,白行舟掣了玉箫,双臂一振,如鹏翼一展,纵身跃下,向着来骑去了。他轻身之术本就冠绝潇湘,此刻又是凌空而下,是以一跃极远,只片刻间便到了来骑面前。
那征兵小吏獐头鼠目,正瑟缩在一众骑兵身后。眼见白行舟仙人一般从千丈高峰曲越而下,早已吓破了胆儿。
尔等把兵册留下,便可自去。白行舟以半熟的藏语喝道。
众人虽慑于他的风姿,但兵册一事攸关性命,哪能轻易交出。众骑兵一阵聒噪,当先一骑更是一脸凶悍,打马上前,手中长矛一震,戳向白行舟。众骑兵高呼影从。
白行舟玉箫一横,脚踏奇步,霎时场中一片青光纵横,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他长袖飘飘,风采卓然,手中玉箫往来纵横,穿梭于众骑之间,自在潇洒,口中犹自吟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他少年时流连于潇湘水云,自创了一路剑法,脱胎自楚辞,以九歌为名,这套剑法威力奇大,尤善以一敌多,从来不惧群殴,任你敌手越多,我自一剑往之。第一式名为江有汜,剑意绵绵,如潇湘有渚般流连。吐蕃众骑虽有人数之利,却刚刚好掉入九歌剑彀中。
他自得了蛰龙之法,内息一日千里,此刻内外相扶,龙虎交融,放眼江湖,只有寥寥数人可为敌手,更何况面前这帮吐蕃骑兵,只是粗通拳脚,所以收拾起来并不费力,片刻间,三十余骑尽皆兵刃脱手,哀声一片。
白行舟点到为止,打掉了众人兵刃却并不施以辣手,神行飘忽,走到那刁钻小吏身前,那人早已吓跌了马,正瑟缩发抖,一阵恶臭,已然失禁。白行舟皱了皱眉头,掩了口鼻,从那人马上找了兵册,付之一炬。
眼下兵册虽毁,但吐蕃国策未变,今天不成,无非明日再来一波,白行舟此番进藏,得大机缘,虽然去了心结,但前路茫茫,未有定计,此番机缘巧合,赶上十国会盟在即,想来刀兵不远,正是天送了一件正事给他。于是打定主意,想办法破了会盟,至不济,也当灭灭胡人意气,为日后胡汉之争先出一份力。
“那就从阿里噶本开始吧,”想通个中关节,白行舟一路往噶本宗去了。
木拓部西去数十里便是阿里噶本的治所,乃是全藏少有的几处大城之一,吐蕃跟砗磲,龟兹诸国不同,地域虽广,人口却不多,砗磲以牧为生,吐蕃则允农允牧,土地虽然贫瘠,但也有一定出产,凡是农田成片的地方,必有城镇,噶本宗便是吐蕃重镇之一。
白行舟一路西去,行了二三十里,人烟渐多,一片片稀疏的农田出现,前方更有一处连绵甚广的寺院出现,在广袤的藏原上,很是突兀。正是曲林寺。
扎西曲林寺,乃是噶举派的驻地,是藏传佛教白教的一个分支,在吐蕃受众极多。
白行舟进得寺来,当先一座巨殿。立了数根巨柱,供了数尊巨像,无数宝石环绕,其中最宏伟的一座五层观音,前三层各有三面,各有不同相,四五两层俱是单面,共计十一相,相相不同,各有精彩。后面尚有药师,菩萨,金刚各像,白行舟自幼得巨儒谈之行开蒙,一身所学皆是儒教经典,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对于佛学并无涉猎,并不清楚诸佛像的来历,只是觉得精美异常,殿中信众虽多,但都虔诚无比,秩序井然,所以好像没有知客。他虽有心想找个信众攀谈一番,了解一下,见众人虔诚却不好打搅。当下往后面各殿去了。
粗粗走过各殿,大同小异,只有僧侣驻所,以及后面两殿不许入内。想来必是经卷收藏之所。刚转过角殿,突然一喧哗,数人从隔壁走过,一墙之隔。
居然有汉人?白行舟听得真切。
“铁师,此人当真固执,难道真的不能用强逼迫于他?”
“用强?合我吐蕃全国也不如此人重要,你说能不能用强?”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此声不高不低,但雄浑异常,听起来很是奇怪,就像一面漏风的破鼓。
来人并不知道墙外居然有汉人,所以一只以汉话交流。
白行舟听得好奇,本想继续跟下去,但又恐被人发现,于是不得不在拐角处错身回转。但二人谈话内容却给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寺里应该是囚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而且时日已然不短,这伙人虽然没有耐心,但迫于某些压力并不敢用强。
听这二人虽然是讲的汉话,但语调别扭,想来并非汉人,而是因为事涉机密,所以对方囚禁的人很可能是汉人,白行舟此来就是以捣乱为目的,加上对此人极为好奇,当下决定夜探曲林寺。
出得寺来,白行舟便向城里走去,他一身汉服,在噶本宗极为扎眼,于是寻了个店子,蛰伏不出,直到入夜。
藏区昼夜温差很大,白行舟换了一身黑衣,踏着夜色往曲林寺去了。他白日里已然大概记下了曲林寺的布局,此番驾轻就熟,并没有什么意外,便到了日间谢绝入内的那两殿之外。
虽是夜间,但寺里依然灯火点点,前殿香火不断,后殿人影幢幢,居然有往来僧侣在巡逻,灯火更是通明。瞅了个间隙,白行舟几个纵跃,跳到院中巨树上,他轻身功夫极佳,并未发出声音,小心将身形隐到枝叶间,白行舟功聚双耳。
只听日间那个奇怪声音说道,“息机先生,阁下客居我吐蕃十年,曲林寺上下对先生尊崇有加,并没有半分为难,还请先生慈悲,把东西交于我王。先生以为如何?”
一个清瘦的影子印在窗纸上,“铁公流,你我也不是第一天相识,场面话就算了,至于你要的东西嘛,早在十年前,你们囚禁在下的第一天,就告诉你们了,那玩意儿并不存于世,这十年间,单单是你铁公流来此不下百次,我本息机忘世之人,世事于我早如浮云,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再与无半点关系。倘若那东西真的存世,那给你何妨。”
“咦?此人声音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白行舟双眉一蹙,脑子里过电一样的闪烁,这声音很是熟悉,不过有些遥远,一时间想不起来。
“息机忘世?哈哈,阁下也不必托辞,长右军是铁某此生见过的最热血的一群汉子,只怕就算这世道凉透了,你们的血也还冒着热乎气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