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黄粱一梦终须醒,今日方知我是我
叶生正巴巴的望着白行舟,一脸担忧。傍晚的日光照进帐篷,并不刺眼。
“白施主,你醒了。”叶生很开心。
白行舟舒了一口气,觉得胸口烦闷稍减,缓缓站起身来,一阵头晕目眩。
“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啦,白施主你比叶生还能睡。”小和尚拽着他往帐篷外走去。
一竿落日近西山,火一般的晚霞映在狮泉河。白行舟慢慢走到河边,掬了一捧河水,水中倒映了一张憔悴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唇边生了些短,不由得一时怔怔。
“白施主,叶生见他发呆,生怕他再睡三天,”连忙出声呼唤。
白行舟回过神来,胡乱洗了把脸。
“叶生,元无生前辈呢?”带我去找他吧。
元无生此刻正站在寨子外面的一座小山上,眺望直入云霄的冈仁波齐,负手而立。
雪山高几何,矗矗在天表。
咄哉竺土仙,六年登不到。
登得到,绝之绕,背手摘南辰,下视众峰小。
“背手摘南辰,下视众峰小。”白行舟喃喃重复着,一时痴了。
“清荷引梦,一枕黄粱。这引梦术对旁人或许可能是良药,但对你怕是穿肠毒药。”
“白行舟,你自幼绝顶聪明,无论是诗文歌赋还是刀枪剑棒,无不信手拈来,一学就会,一会即精。小小年纪便名满江湖,你云中君的大名,即便是如此偏僻的地方,老道都曾听闻,你可知为何如此?”
白行舟摇摇头。
“宿慧。这就是宿慧,宿慧就是带了前生的一部分记忆和能力,生有宿慧的人,多是绝顶聪明之人,往往成就不凡,但天生万物,损有余而补不足,是以生有宿慧者多有宿缘。宿缘便是前生牵扯。”
”换句话说,白行舟,你此生前半程并不是白行舟。”
“所以,让花成花,树成树,你是你。去做白行舟吧。”
白行舟如遭雷击,元无生此言直如黄钟大吕,狠狠砸在白行舟心间,恰似一道闪电划过混沌,不由得喃喃自语道:“去做白行舟,去做白行舟。”
“哈哈,我是白行舟!我是白行舟!”白行舟大笑一声,跳了起来。
“我明白了,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之事譬如今日生。从今而后,我是白行舟。”
元无生捻须微笑。
叶生本在打瞌睡,吓得一激灵。
”多谢前辈点化之恩。”白行舟胸中烦闷之气一时尽去,无比轻松。
元无生笑道,“都是你自己的造化,老道不过因缘际会,不必相谢。”
“前辈,小子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我想在此地多待些时日,好好想想白行舟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哈哈,那有什么不行,叶生总想有个伴。”老道欣然应允。
“前辈我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白行舟心结既解,便恢复了云中君的光彩。
“但说无妨。”
“前辈道门耋老,为何收释门弟子?”
“啊,”老道士脸上有些讪讪,“叶生啊,他今年是道士,明年才是和尚。”
白行舟一头雾水,一旁的叶生两条眉毛拧在一起,想到明年便不能再吃奶皮子,一脸苦相的叹了口气。
原来当年老道士游历至此,遇到叶生,被小家伙的天赋震惊,想自己一身所学终有传承,很是开心,但天意弄人,此时的叶生早已拜入圆慧寺摩诃多门下,于是老道士便找上门去,想要说服摩诃多,把徒儿让给他,结果可想而知,于是二人比斗三场,不胜不败,最后还是老道士用了些手段,终于说服了摩诃多,二人每人带他一年。只是苦了叶生,小小年纪一年和尚一年道士。说到这,老道士看着叶生这个当年用几块奶皮子骗来的徒弟,老怀大慰。
“原来如此,”白行舟笑道,“想不到叶生如此抢手啊。”
叶生走着路又打起瞌睡来,嘟囔一声,一头栽倒,爬起来揉揉眼睛。
对于叶生的嗜睡,白行舟早已见怪不怪了。
“小叶生将来的成就绝不在吕祖之下。”老道士自豪的说道。
“他这是一门功法么?总是瞌睡。”
“不错,那是传自希夷先生的蛰龙法。”
“原来如此,”白行舟恍然大悟。
“龙归元海,阳潜于阴。人曰蛰龙,我却蛰心。
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云高卧,世无知音。”
老道士说着说着便吟了一歌,正是蛰龙法的精要,白行舟听得入耳,只觉得蕴含至理,体内真气蠢蠢欲动。
见他悟性如此之高,老道士起了传功之心,于是又吟一歌。
“睡神仙。睡神仙。石根高卧忘其年。三光沉沦性自圆。气气归玄窍。息息任天然。莫散乱。须安恬。温养得汞性儿圆。等待他铅花儿现。无走失。有防闲。真火候。运中间。行七返。不艰难。炼九还。何嗟叹。静观龙虎战场战。暗把阴阳颠倒颠。人言我是矇矓汉。我欲眠兮眠未眠。学就了真卧禅。养成了真胎元。卧龙一起便升天。此蛰法。是谁传。屈肱而枕自尼山。乐在其中无人谙。五龙飞跃出深潭。天将此法传图南。图南一脉俦能继。邋遢道人张丰仙。”
正是传自三丰祖师的睡仙歌。
白行舟此刻沉浸在睡法之中不能自拔,体内真气跟着睡仙歌游走诸穴,欢快跳脱,一片生机,他此前沉郁十年,身上早有暗创,并不自知,这睡仙歌一入耳,浑身真气不由自主跟着节奏,盘桓诸穴,厘清经脉中的暗创淤塞之处。
一旁的叶生早已睡去。
次日清晨,白行舟从坐中醒来,只觉通体舒泰,神清气爽,体内真气浩浩荡荡,比之前不知雄浑了几倍,进益匪浅。此功行走坐卧,真气无不运转如意,端得神妙无匹,此番得了元无生传道解惑,心中着实感激。
他走上小山,面向着初升之日长呼了一口气。胸怀为之一阔。
元无生从帐篷中走出来,看到白行舟,心中暗道,果然不愧云中之君,风姿天成,实在是谪仙人临凡。
白行舟赶忙上前,拜到膝下,“请前辈收我为徒。”
元无生摆摆手,“不可不可,你是谈兄弟子,怎可随意更换门墙?”
“前辈于我有开解传功之恩,如同父母之再造。至于门墙之说,前辈有所不知,谈先生并未收我入门,他是为我开蒙的先生。”
“既然如此,那你起来吧,说起来你我这一番缘分着实不浅。”元无生笑道。
见他答应,白行舟再拜。
“叶生,来见过师弟。”
“啊,师弟?哇,师傅。我有师弟了诶。”叶生瞬间来了精神。
白行舟有些尴尬,他一时激动,拜师元无生,却忘了师门早有大弟子,此刻看着叶生眯着眼睛笑的样子,扭捏的拱了拱手,“见过师兄,”
叶生咧了小嘴,从怀里掏了一块奶皮子,珍而重之的交给白行舟,“白师弟,嘿嘿,师弟。”
白行舟哭笑不得,无奈的接过师兄赠礼。
“叶生,别闹,来,都坐下。”他此番得遇高足,心里也自高兴,端坐椅上,看着俩弟子,那是越看越开心。
白行舟就在革吉部落待了下来,每日间跟叶生一起放马牧羊,一起练功游玩,帮奶牛挤奶,为羊圈打扫,渐渐的跟村民打成一片,也习惯了牧民的生活,换了他们的衣服,就连马奶也慢慢接受得了了。过的很是开心快活。此刻随便换了谁来看到他,都不会跟大名鼎鼎的云中君联系到一起。
一日,白行舟跟叶生正在狮泉河畔帮小白,那头白牦牛洗刷,远远的看见十几骑骑兵沿着狮泉河上来,凶神恶煞向部落走去,二人唯恐有什么事,赶紧往回走。
那些骑兵进了寨子,就吹起牛角号,把所有的人都召集了起来,高声宣布吐蕃国王征兵令。说是十国会盟在及,对中原大战一触即发。吐蕃全国征兵十万。
革吉部落是藏北十八部之一,乃是阿里葛本的统属,人数虽少,骁勇善战之名却传遍全藏,自然是征兵重地,当然也是部落人数太少的原因,这次尤为过分,比车轮高的孩子都在应征之列。
桑姆大妈的儿子央金就在被征之列。说起桑姆一家,处境实在悲惨,她的丈夫是北藏上赫赫有名的勇士,死在十年前的砗磲大战中,大儿子贡布死在前年的龟兹冲突中,桑姆大妈年纪大了,家里只剩了小儿子央金相依为命,央金今年才十三岁,身量不高,刚刚过车轮,在可征可不征的边缘。
众人都帮着桑姆大妈求情,那些骑兵蛮横的拉着央金,完全不在意桑姆大妈的哭诉,央金双目通红,小豹子一样仇恨地瞪着征兵的小吏。
看他倔强,那小吏扬起马鞭,啪的一声抽在央金脸上,
此刻白行舟实在看不下去,几个起落跳到场中,单手成龙爪势,抓起那小吏,一股暗劲封了他的哑穴。反手扔在地上,那小吏闷哼一声,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众骑兵见有人捣乱,拍马杀来。
白行舟此刻武学早已非昔日可比,一身内气被蛰龙法养的浩浩荡荡,眼前这十几骑,几个回合便全都收拾了。
众骑兵见他如天神一般,不敢造次,丢灰弃甲四散奔逃。
白行舟扶起桑姆大妈,嘱咐央金好生照顾。
部落里的人都一脸凝重,并不散去,显然是担忧阿里葛本会挥兵报复。
白行舟表示会负责到底,众人才慢慢散去。
二人回到帐篷,去见元无生,把前事说了,老道士老神在在,并不责怪他。
白行舟觉得此事总要有个结果,就向他辞行。
“你想好要做什么了?或者说,你想明白白行舟该做什么了?”老道士盯着他。
白行舟思忖半晌道,“师父,若果说非要给自己定个活法,然后再顺着这想法去活,可能并不现实,有些矫枉过正了,譬如此时此刻,我本心觉得此事该做,便去做了,这样挺好?”
“哈哈,”老道士眉开眼笑,“行舟啊,你是彻底悟了,人嘛,不惑于外物,随心而行才是正道。你且去吧。”
白行舟别了二人,一路往阿里戈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