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谁道江南好,逡巡万里求一梦
雪崩自上而下,携了无比威势,呼啸而来,所过之处无论冰缝还是河谷,无论小丘还是树木,俱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万物一扫而平。
白行舟久在江南,哪里见过天地间如此大势,使出十成轻功,堪堪在冰雪加身之前的一瞬,让过锋芒,绕到了岗仁波齐的北麓,心里不由一阵后怕,回想起黑衣人最后一刻的阴鸷眼神,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白大侠?”一个粗豪汉子从一处冰丘后面转出来,正是博尔忽。他察觉稍早,全力躲避,饶是如此,也就比白行舟早了一瞬。见白行舟惊险躲过雪崩,身法绝美,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不由大是心折,现身结交。
“嗯,”白行舟随口应了一声,看他穿着哪还有半点砗磲义帅的的风采,反问道,“你是胡人?”
博尔忽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褴褛衣衫,不由苦笑,他几番大战,奔波千里,一身衣衫早已破烂不堪,面上须发纠结,早看不出汉胡之分。
“在下博尔忽。”博尔忽汕汕道,他本性粗犷,从来不以相貌论英雄,此刻在白行舟面前也不由得生了些自惭之意。
是啊,试问当今天下,白行舟当面,谁能淡然处之,那可是云中之君。
“那黑衣人什么来路?”白行舟问道。
博尔忽见他言谈间语气淡漠,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便收了结交之心,他虽惊异于云中君的人品武学,但该有的自知之名还是有的,让他热脸贴人冷屁股,那是杀头也不干。胡乱应付了几句,转头下了雪山,飘然北去。
白行舟此刻正在心里盘算那黑衣人来路,并没注意博尔忽神色不虞,见他悄然而去有些愕然,随即释然,萍水相逢,何必挽留。
世人都说他为人倨傲,性子绝冷,个中原因倒有大半不在他身上,放着天日其表的谪仙人在对面,是个人都会有些自惭形秽,平白多了三分疏离,实非他愿,也懒得解释。
寻思半晌没有一点头绪,白行舟漂然下山,自往西去。他此来藏边,乃是为了寻访一位隐士奇人,在狮泉河畔逡巡了半月之久,没有一点收获。
狮泉隶属吐蕃,教派林立,圣山之下虽然信众云集,但彼此互不统属,教众之间冲突斗殴那是时有发生,此刻便有两伙僧众争执喝斗。
教派之间的对立尤其血腥,寻到根上那是信仰之争,想要调停自然千难万难。再加上语言不通,白行舟绕过纠缠在一起的两伙人,并不打算理会。
一头白色牦牛,摇摇晃晃迎面行来,牦牛通体雪白,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和尚端坐牛背,正在打着瞌睡。牛背上系了一只大筐。
小和尚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两条眉毛浓墨一样,肉嘟嘟的脸蛋儿,鼻子小小,嘴巴小小,身子小小,随着牛背一起一伏。
那白牦牛很有灵性,行走间绕着地下的石块瓦砾,无奈胸腹间的长毛几乎垂到地上,蹭了好些脏污,走几步便使劲抖抖毛发,小和尚朦胧中一个跟头载下来,掉到泥地里,一脸迷茫的挠挠头,胡乱拍了拍小小的僧袍,然后继续爬上牛背。
旁边的藏民信众见了白牦牛,俱都一脸肃穆。大打出手的两拨人也停下来,等着小和尚走过去。
白行舟看这小和尚一动一静暗合至理,虽在朦胧中,气息确实极缓,大是古怪,保不齐就跟自己要寻找的人有什么关联。
不及多想,一路尾随小和尚而去。
一人一牛顺着狮泉河朔源而上,小和尚懵懵懂懂,几次从牛背上摔下来,并没有什么损伤,都是拍拍尘土爬上牛背,如此往复,好像总也睡不醒。
白行舟不紧不慢的掉在他的身后。
日到正午,小和尚跳下牛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从身后的大框里拿了几片奶皮子,就那么席地而坐,吭哧吭哧的啃了起来,那白牦牛自去河里扑腾了两下,很是逍遥。
白行舟看他吃的欢快,自家的肚皮也咕噜一声闹起了意见,不由得有些脸红。
过了半晌,那白牦牛玩的尽兴了,就踱着步子来到小和尚身前,低头蹭了蹭,小和尚捡了捡掉在僧袍上的奶渣子送到嘴里,又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然后爬上牛背,忽然想起什么来,又跳下来,从那大框里翻了几片奶皮子,寻了处干净的石头,吹了吹,然后才满意的把奶皮子放上去,自顾自的爬上牛背,打着瞌睡往西去了。
白行舟看着石头上的奶皮子,老脸一红。也不矫情,大吃了起来。然后一溜烟儿的追上去,既然早被发现了,那还躲躲藏藏干嘛,忒也小气。
“喂,小和尚。”
小和尚朦胧中听到呼喊,一骨碌栽倒地上,睡眼惺忪的打量着白行舟。由衷的赞叹道,“施主你好漂亮啊。”
“额,”白行舟满头黑线,“小和尚,刚刚的食物是留给我的吗?”
“是的呀,”小和尚扑棱了扑棱小脑袋,让自己更清醒。
“为什么?”
“啊?为什么?因为施主的肚子叫了,我的肚子叫的时候就是饿了啊。饿了当然就要吃东西,”小和尚一本正经的说。
白行舟大是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小和尚歪了歪头,“在镇子上就发现了啊。”
“那你不说,”白行舟恼羞成怒,
“说什么?”小和尚不解。
呼,白行舟长出了一口气。小和尚一派天真,白行舟窝了一肚子无名火,发不出来,“你叫什么啊?从哪里来?”
“贫僧叶生,来自革吉。”
“革吉是什么地方?”
“革吉是藏北的一个部落,隶属阿里葛本。那里的人都很友善。”说起来小和尚一脸骄傲。
“那你知道两生观么?”白行舟试探着问,心里有些忐忑。
“施主要去两生观?”小和尚吸了吸鼻子,“那我给你带路吧。”
白行舟内心巨震,天可怜见,他从江南来,深入藏地,寻访半年之久,终于有了眉目。
看着小和尚纯净的眸子,白行舟眼角泛酸,正色道,“叶生小师傅,请你带我去两生观,白行舟铭感五内。”
见他说的郑重,小和尚有些慌乱的摆了摆手,“反正顺路啊,额,原来你叫白行舟啊,很好听的名字哩。”
然后跳上牛背一招手,“走吧走吧,不用天黑之前就能赶到了。”
刚走两步又跳了下来,“白施主,小小的脸蛋儿红扑扑的,你要骑牛吗?小白很乖的,”
“原来那牦牛叫小白?”白行舟哭笑不得。
见他推辞,小和尚也不谦让,爬上牛背,继续西行。
二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小和尚一上牛背就瞌睡连连,白行舟大是称奇。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两人终于到了叫做革吉的部落。只见小小的一个寨子,十几顶低矮的帐篷连在一起,夕阳的余晖温柔辉映,安静祥和。
叶生小和尚一进了寨子,变了个人一样,很是兴奋,拉着白行舟,跟每一个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这里的人都很热情,小和尚没有说错。
革吉部落并不很大,一会儿的功夫俩人就转遍了大半个部落,白行舟留意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道观之类的建筑,心里渐渐有些不耐。
“叶生小师傅,两生观快到了吗?”
“已经到了啊,”叶生挠挠头,指着部落边上一座低矮的帐篷说道。
“这是两生观?”白行舟有些无语。
“是啊,两生观今年就在这里。”叶生肯定的说。
“什么意思?还今年在这里?那去年在哪?”
“去年在山那边的草场啊,”叶生一本正经的答道。
白行舟有些生气,但也并不准备责怪小和尚,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玩。
唉,又是一场空。白行舟一言不发,有些落寞的向寨子外面走去。
“白施主啊,你咋走了呢?不是要到两生观吗?”叶生急切的喊道。
此刻从那顶帐篷里走出一个老者,看老者面容清矍,身材瘦削,一身乐规长袍,袍子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虽然破烂,但洗的干净。一个地道的藏族老汉。
白行舟最后一片希望破灭,心如死灰,正要转身离去。
叶生蹦蹦跳跳的跑向老人,拽着老人的衣角,“师傅诶,白施主要找两生观呐。”
老人慈祥的摸了摸叶生的小脑袋,“此番出门可是玩够了么?”
“什么啊,困了一路啊,都没怎么玩。”叶生嘟着嘴。
然后向着白行舟喊道,“白施主,两生观到了。”
白行舟看着这一老一小,有些迷茫。走上前拱手道,“敢问前辈,可是希夷先生?”声音颤抖。
啊,哦。叶生撇着嘴,打了个嗝,一身奶香。
老人盯着白行舟,半晌之后,摇了摇头。“年轻人,贫道元无生。这里是两生观,可是两生观帮不了你。”
白行舟听得此话,心头一酸,一瞬间心门大开,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请前辈教我。”
老人摇了摇头。“你这一腔郁结,非贫道力所能及。”
白行舟匍匐在地,声音哽咽道,“请前辈教我。”
一旁的叶生有些懵。撒娇道,“师傅啊,不能帮帮白施主嘛?”
老人长叹一声,“非是不愿,实不能也。”
白行舟胸中烦闷,一口瘀血溢上嘴角,“前辈,当今之世,只有前辈能教我,前辈慈悲。”
“唉,你先起来吧,”老人搀起白行舟,“年轻人,你是谈之行的弟子吧。”
白行舟站起身来,点了点头。
“这世上谈之行做不到的事,别人一定也做不到。当然也包括贫道。你这一腔郁结,非人力所能及。”
白行舟戚然道,“前辈误会了,晚辈所求并非此事。”
“那你,不对,”老人脸色一变。
“是的,晚辈此来,只是向前辈求一梦。”白行舟字字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