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茶肆寥寥,朝来少年晚来僧
清晨的雁回关,刚刚下过一阵小雨,稀啦啦的雨滴落到干燥的地上转瞬就消失不见,连一丝尘土也没带起来。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丝细微的湿润,仿佛提醒你这场雨的存在。
客栈小厮吃力的拉开门挡,转身拿抹布掸了掸茶招子上的浮土,然后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狠狠地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西北常年风沙遍地,像这样的小雨实在是不多见。
嘴里嘟嘟囔囔的打扫着茶棚,又是喝风吃土的一天。
马蹄得得,一个青衣少年自驿道上缓缓行来,这少年戴了一顶半旧的毡笠,一方口巾掩了半张脸,巾上浮了些尘土,尽显风尘之色。一双细长丹凤眼,精光四射,少年身体随着马儿轻微起伏,一缕白发垂在额前。
姓马的小厮很看眼色,急忙上前迎接。
少年进得茶肆来,摘下毡笠口巾,露出了整张脸,双颊微凹,看着极瘦,一双薄唇略显苍白。拍了拍身上的土,要了盏热茶,然后捡了张靠边儿的台子,随意坐下。
过了半晌,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沉睡的边城才算醒来。
守城的老王打店前走过,照例进来望了一圈,没看到小马,有些无聊,自去城头猫着去了。
少年从坐下就没起来过,就那么望着西边的戈壁,一个姿势保持了快两个时辰,眼睛像长在那两株枯树上。
小伙计一阵腹诽,却并不敢上前打扰。直到快晌午的时候,有七八个缁衣大汉从南而来,这些人身材健硕,虎背熊腰,人人背了一柄弓,弓很长,几如人高。腰间悬了箭袋,袋中箭矢看着比一般的羽箭更为粗壮。
小伙计不敢怠慢,正要上前招呼,几人看到茶肆里的白发少年,不敢聒噪,低眉顺眼地靠着街边绕过去,绕到前面的客栈里去了。
招呼完了那几个大汉,小伙计走回茶肆,有些震惊,那少年还是那姿势分毫未变。
日影偏西,正对着城门口,门洞子都烤的冒烟,实在待不住人,守卒老王就跑到茶肆来,寻了小马,二人倚着那口浅井,一边扯皮,一边纳凉。
那少年依然是那个姿势,面前的茶盏上都落了一层薄土。
忽然一阵驼铃响过,一匹高瘦骆驼跛着脚,一高一矮的从沙丘后面转出来,背上驮了个人,生死不知。
跑单帮的的游商,单人独骑穿越沙海,迷路是很正常的事,小伙计和守卒老王正要跑去看个究竟。
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人,紧跟在那匹骆驼后面。
十几骑砗磲狼兵蜂拥而至。一时间尘土飞扬,当先二人,威武雄壮,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正是日前追踪方不回的砗磲左义帅博尔忽,跟他并排而来的一骑,鹰视狼顾,气势并不稍让,正是跟他齐名的右义帅杵尔罕。
满身是血的黑衣人,眼见关城在前,中原既望,奋起余力,在骆驼背后猛地一拍,那跛脚驼儿,踮着脚一路小跑。却并没有快多少。
黑衣人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在地上。
一骑砗磲狼骑快马上前,弯腰拿人。正在此时,一声锐啸,金光一闪,不知何处飞来一柄巴掌大的紫色小旗,刚好插在那倒地的黑衣人身前。
惊蛰?是惊蛰!博尔忽惊呼出声。按住马头,一脸凝重。
身旁众人不明所以,“什么惊蛰?”
“惊蛰乃是一枚令旗,代表的正是最近十年中原武林最神秘的一个组织,传说紫金令旗所到之处,任你是豪门大族,还是武林世家,无不束手。号称惊蛰已至,天命难违。难道此番我王遇刺也是他们的手笔?”
“哈哈,管他是惊蛰还是天命,一支小旗就想吓退我草原豪杰?”杵尔罕满不在乎,马鞭挥出,卷向惊蛰令旗。
博尔忽阻拦不及,一支硕大乌羽箭向着杵尔罕呼啸而去。
在茶肆里坐了一天的少年终于动了,他慢慢站起身,左右摆了摆手,施施然走出茶肆。
“傻大个,我劝你想清楚再动手。”语气冰冷,就像一瓢寒冬腊月里带些冰碴子的凉水,兜头浇下来,让人听着就凉到脚心。
“天命十年,惊蛰令出九次,你是第一个敢拿鞭子抽的人。”
少年缓缓走向砗磲众人。他身量不高,极为瘦削,负手向着人高马大的砗磲狼兵走去,怡然不惧。
杵尔罕纵横草原十余年,所遇敌手不过二三,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咬牙切齿的道,“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狂呢?”
话没落地,抄了长矛,纵马向少年杀去,气势十足。
少年风轻云淡,垂衣袖手,见杵尔罕拍马杀到,双手合十,左腿前屈,右脚向后一划,让了半个身位,双手作刀劈状,虚空一滑。只见一蓬血花洒落,一声惨嘶,杵尔罕连人带马飞了出去,确切的说是马儿的躯干飞了出去,掉在沙地上挣扎。只剩了四只马蹄在原地。杵尔罕则附在马上打了个滚儿,堪堪避过开膛破肚的之祸。
少年出手极快,场中众人除了博尔忽,杵尔罕,没人看到什么兵器出手。
少年随手一挥,便造就了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杵尔罕凶性迸发,不退反进,抡起钵儿般大的拳头,冲少年杀去。
看着那飘扬的白发,以及自己都没有看清的兵器,博尔忽心念电转,“白发红颜,青丝成结,你是韩缺?”
白发少年侧身闪过杵尔罕的拳头,单掌一立,一丝金光闪过,杵尔罕身形暴退,饶是如此,依然慢了半分,左脸一道血痕,杵尔罕大怒,“什么鬼东西?”
博尔忽拉住暴躁的杵尔罕,盯着少年道,“红颜白发,青丝成结,你是韩缺?”
“你这蛮将见识倒是不赖,既然知道本座名号,那识相点,滚吧。至于这个傻大个嘛,只有一个死字!”言罢金光一闪,杵尔罕头顶一凉,,一缕黑发随风飘落。
韩缺扬了扬手,只见他右手中指缠了一圈金线,正是他的成名兵器青丝成结。
“莫要冲动,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博尔忽拦住暴怒的杵尔罕,转身向韩缺道,“没想到,连白发红颜这样的高手也会为人所用?”
韩缺凤眼一眯,杀气外露,“所以,我刚刚让你滚,你是没有听到?”
“韩先生,我王法会遇刺,传世佛典被盗,现在看来是你天命所为?”
韩缺也不答话,双手拢在袖中,不见动作,那诡异金线又闪了一下,砗磲双帅早有防备,各自后退了半步。
身后铁骑蠢蠢欲动,一阵夺夺之声,数支羽箭钉在众骑兵身前。八名缁衣大汉站在城墙上,引弓发矢。
博尔忽眼见情势对己不利,但两个黑衣人己方势在必得,没办法,只能传信摇人。
一支花箭冲天而起。
韩缺并不阻挠,森声道,“不认命吗?放眼整个草原,除非墨脱亲至,否则你们的命今天本座要定了。”
“十年不见,韩施主风采依旧啊。”人还未见,一个洪亮声音先到。一个高大的红衣喇嘛自西向东缓缓而来,此刻日影已低,绯色的霞光映了半边天幕,看起来就像背了一轮落日。每一步都踩在一种奇怪的节奏上。
“装神弄鬼!”韩缺闷哼一声,后退半步。
“法王!”砗磲众骑看见来人俱都下马行礼。
来人正是龟兹国师,小雷音寺戒日法王弗多那。
弗多那双掌合十,“韩施主,悲风原之盟距今不过区区十载,怎么,你大梁是要反水了?”
韩缺撇撇嘴,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大和尚这是要给韩某扣上一顶多大的帽子?韩某病弱之躯,实在当不得如此玩笑。”
“病弱之躯?韩施主一手青丝成结独步天下,放眼当进,谁敢大言不惭地说白发红颜是病弱之躯?依老衲看来,就是贵尊上也不敢夸此海口吧?”
“忒多废话,时间不早了,到底怎么个章程,老和尚划下道来吧。”
“说也简单,人你可以带走,老衲可以回复我王,行刺之事就此揭过,把东西留下就行。”
“嘿嘿,韩缺一阵冷笑,大和尚你是在说笑嘛?人你带走,东西给韩某留下,如何?”
“阿弥陀佛,许久不见,韩施主想必功力愈发精进,老衲不才,请韩施主指教!”
“大和尚,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啰嗦。”韩缺双脚一错,不丁不八,右掌轻出,一股冰冷真气随掌瞬间充斥全场,名动天下的青丝成结,并未出手。
弗多那双掌一搓,一股炙热真气由掌心发出。
话说这两人自十几年前便已是对手了,彼此底细绝学自然都是心知肚明,韩缺一身内功泼水成冰,弗多那一双铁掌熔铁成水,最是相克,十年之前屡次交手,互有胜负。这十年里,二人一个托身天命,一个蜗居草原。孜孜以求,未尝有一日放松,各自神功大成,志得意满,想不到弗一出山,便遇见了生平第一大对头,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二人功力相当又互为克制,一个大袖翻飞譬如苍鹰之搏兔,一个身影轻灵恰似穿花之蝴蝶。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瞬间便过了十几招,场中一半炙热难当,一半寒流加身,气息纵横,范围越来越广,一众骑士一退再退。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然大黑。
百招一过,二人消耗巨大,手底下越来越慢,也越来越重,想必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韩缺脸色更加苍白,弗多那脸色越来越红。二人头顶都是一片热气蒸腾。
众人正盯着两个绝顶高手生死相搏,没人发现那伏在骆驼上的黑影轻微动了一下。耳听得场中两人内息较量已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那黑衣人,倏得弹起,如兔起鹘落,几个纵越消失在夜幕中。
假死?众人反应不及,两位高手早已消耗过大,难以追及,是以一阵恼怒,纷纷破口大骂。尤其是韩缺,他本性高傲,此番奉命接应,本就不大情愿,弗一出山又遇到了老对头,最后还被人当刀子摆了一道,心中的郁闷无以复加。当下吐气开声,震开老和尚的如来巨掌,扔下几句狠话,拂袖而去!
见韩缺离去,弗多那却不放松,招呼左右双帅换了人手,继续追击。然后转身西去,悻悻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