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斜日下微芒,彩蝶一双双
日落西山,一片晚霞火一样映在西边的天幕上,紧赶慢赶,方不回一行人终于还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到了雁回关。甫进关城,便有几个熟人跟老钱打着招呼,钱广发整个人这才活过来,手脚也不哆嗦了,说话也不打颤了,脸上也有了光彩。草草安顿了家小,老钱便急匆匆拉着方不回去酒肆,非要答谢救命之恩。方不回年纪虽小,但心气奇高,杀胡救人,并不贪图回报,一腔血勇而已。他虽嘴上花花,一副老江湖的样子,但面皮极薄,最难出口的话,就是拒绝,所以实在拗不过老钱的热情,索性随他而去。
老钱铺子买在城东,酒肆客栈都在城西,但好在雁回关城小,一条主街,东西拢共不过里许,二人说话间便到了。
“小马,上酒!”人还没进店,老钱便扯着嗓子吆喝。“五斤老烧,烤羊腿,酱牛肉,快些上来。”
“我道谁呢,原来是老钱啊,”店里小厮,肩上搭了条手巾,一看是熟人,脸上刚挤了一半的笑容就那么戛然而止,半笑不笑的,这变脸的伶俐劲儿倒是殊为难得,当然,也殊为难看。
方不回有些惊讶。对老钱说:“这小二脸皮倒是机灵。”
“别管他,这家伙就是个惫懒货,最会看人下菜碟儿。”钱广发拉着方不回找了张台子落座。言行举止无不透露出对这里的熟悉。
到底是回到自己的老巢了。方不回心道。
坐不一会儿,那小肆便把酒菜摆了上来。几斤牛肉,两条烤羊腿,两坛老烧。那羊腿烤的骨肉分离,香气扑鼻,金灿灿的滴着油花,让人食欲大增。
方不回这些天自砗磲一路逃亡,风餐露宿,再加上连番大战,早已饥肠辘辘,老钱劫后余生,心情甫定,所以二人也不多话,一顿猛吃。当真是大碗儿酒,大口肉,吃的不亦乐乎。
酒足饭饱,钱广发惬意的剔着牙:“方小哥儿,来的路上,老钱我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所以也没说几句话,没有小哥儿你,我这一家子算是毁了。”
哪里,方不回摆摆手,“扶危救困,那是我辈本分,老哥可休要再提此事。”
“哈,方哥儿年纪虽小,志气却高,有大侠风范。老钱我托个大,交你这个小兄弟。不知老弟有什么打算,倘没有别的去处,便在老钱这凑活凑活,大富大贵不敢说,一日三餐少你一顿肉,你打老钱的嘴巴子。”
“哈,”小方摇摇头,“久住还是免了,小弟生性跳脱,不受拘束。此生志愿,走遍大江南北,朝北海而暮苍梧,识遍天下英雄,与群豪试比高,砥砺武学。”
啪啪,老钱睁开醉眼,使劲儿拍着手,大着舌头喊到:“好志气,还是年轻好啊,曾几何时,老哥我也有个大侠梦。”
夜里酒客本就不多,此刻都已散去。只剩了那小厮在收拾杯盏碗碟,听到老钱大喊,挖苦道,“大侠?老钱你可算了吧,别的不说,就你这一身肥膘,怎么看跟大侠相去忒也远了点吧。”
想来二人极为相熟,所以,老钱并不以为忤。打个哈哈,“小马,难道你就没想过当个大侠,武功盖世什么的?”
“切,大侠有什么好,不当吃不当个喝,天塌下来可不都是大侠们顶着么?老子这辈子能赚个自己的酒楼,雇俩伙计,娶个媳妇儿,生俩娃,天天躺在炕头上数钱,岂不美哉?这日子想想就美的冒泡。”
“哦?看来我老钱现在的日子就是你小子一辈子的追求了?”老钱梗着脖子笑道。
“哼,”小马想了半天,也确实如此,再说不出话来,气鼓鼓的自往后面去了。惹得老钱一阵大笑。
“对了,老哥,不知此地有没有什么成名高手?”方不回问道。
钱广发揉了揉脑袋,“老哥我没怎么跟江湖人打过交道,平日里接触的人,硬说跟江湖扯的上关系的就是镖局,但我们这儿走镖的风险太高,往来的游商大都在此地集结,结伴去草原。所以没有几个像样儿的镖局,倒是有几个跑单帮的,但也没听谁比较出挑。”
“咦,我想起来了。”
“谁?”方不回一下来了兴趣。
“此地北去百十里有个庄子,庄主姓许,有个诨号叫什么浑候,西边的狼崽子们每次打草谷都绕着他,此人也许是个高手吧。”
听闻有这么一号人物,方不回心下一热,巴不得立刻前去拜访。
二人酒意上涌,困劲儿也随之而来,便在客栈开了间房,自去休息不提。
翌日,方不回早早便已起床,围着关城转了一圈儿,站在东城墙上,向着云海吐纳,行了一遍功法,总结两场大战的收获,仔细揣摩,以期尽快化为己用。他少年孤苦,唯一的乐趣便是琢磨拳脚,屡次想拜名师,习绝学,都因为性格跳脱,不服管教,被扫地出门,于是立誓不靠师门,不靠祖荫,非得走一条自己的路出来不可,所以他热衷战斗,行遍川中,藏边,前路虽艰,但好在天赋异禀,性格坚韧,每次切磋,比斗,哪怕头破血流,骨断筋折,也是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悄悄舔舐伤口,如此孜孜数年,一日不敢放松,终于有了些所得。如今小方少侠一身轻功独步天南,贴身短打机变无双,自创了一路指剑罗喉气。端的是天可怜见。
做完早课,信步回了客栈,钱广发将将起身,于是拉着方不回一起用了早点,然后回到城东的铺面。
二人盘桓半天,方不回早有去意,便直截了当提了出来,钱广发虽然不舍,但也知难以挽留,便赠了马匹盘缠,依依惜别。
方不回出了城关,一路向北,信马游疆,行不十里,草色渐深,植被越茂,跟之前的沙海戈壁相比,又是一番别样风景。
暖风吹到身上并不凛冽,越往北去,天空越蓝,草地越绿,二者相互辉映,只让人心旷神怡,好不自在。又过了十数里,先是一阵花香随清风拂来,而后一座小山映入眼帘,小山坡度极缓,以山为界,以北多了几株矮树,草色也换了种属,一片花海,有蜂蝶戏于花间。
方不回慵懒的夹了夹马腹,胯下马儿提了提精神,打了个响鼻儿,一路小跑儿,马蹄得得,跑的很是欢快。这一人一马,好不写意。转瞬之间,便奔上小山,视野忽得开阔了起来。极目处是一座好大庄园,绿墙红瓦,鳞次栉比,有些规模,庄子周围,植了一片松树柏树,大半个园子隐在林子里。
方不回一路行的不快,此刻日正当中,脚下是一片叫不出名字的各色花树,整个人都被包在一片花香之中。
忽然鼻子有些痒,阿嚏!打了个喷嚏,方不回舒服的揉了揉鼻子。
左边花树后面突然钻了个少女出来,那少女十五六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蛋儿,弯弯的眉毛,一双大眼亮的像一汪水儿。头上扎了两个小抓髻,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皮肤水嫩的能看到筋络血管儿,小小的琼鼻上攒了细密的汗珠儿,左边脸颊上还沾了些许污渍,头发上两茎草叶儿正随风摇晃。
“咦?你是谁啊。”声音清脆,像黄莺似的,少女一袭明黄色衣裙,眼神清澈。
方不回的心里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在心里漾了开来。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受。
少年人的心事就是这样简单,来的突兀,当然也来的干净。
方不回脸色微红,一时呐呐,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脸上戴了那副猴脸谱,好歹遮了遮丑。
“你是谁啊”小方大侠万万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窘迫。瓮声瓮气的回道。
“啊,是人家先问的你啊。”声音清脆依旧。
“那谁说你问我就得答啊?”小方大侠并不打算认输,尽管胸膛里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们的方少侠居然凝神静气,试图以绝强内力压下这股说不出来的感觉。结果嘛,当然是失败了。
“切,你怎么不讲道理啊。”小姑娘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额,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方少侠打算认输了,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叫方不回。来自锦官城。你呢?你叫啥?怎么一个人在这?”
“啊,不回?行高而不回,言危而不逊。你这名字取得很好啊。”黄衣小姑娘甜甜的道。“我叫苏田田。趁胡姑姑不在,跑出来捉蝴蝶。”
“甜甜?你比糖葫芦还甜嘛?”方少侠奇道。
“不是那个甜甜啊,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那个田田。”小姑娘一本正经说道。
“哦。”方少侠居然一改口花花的毛病,仿佛变成了闷葫芦儿。
“你能先下马吗?仔细着些,别让马儿踩了花儿,这些花种是胡姑姑天南海北收集来的,培植殊为不易。”苏田田冲方不回说道。
“哦,”方少侠此刻化身闷葫芦,除了嗯啊哈,一个别的字都吐不出来。
“咦,你怎么不说话?给,你看我捉的蝴蝶。”
方不回此刻才注意到,小姑娘胖嘟嘟的手里拿了只五彩的花蝶,早已奄奄一息。
“这算什么,捉虫逗狗玩蛐蛐儿,那是老,老,老早就玩剩下的玩意儿。”小方少侠废了好大劲才把那个字咽回去。“比这更大的蝴蝶我都抓过?方不回比划了一个面饼一样的大小。”
“真的么?”苏田田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方少侠,一脸佩服。
当然,方不回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转过身,“天南有一种红树林,里边有一种人脸蝴蝶,大如金盘。有机会我给你抓一只过来,看你还怀疑。”方不回信步往前走。半晌没听到回应,不由回头望去。
只见苏田田半依在一颗花树上,双目紧闭,嘴唇青紫,一条极细的黑线顺着嫩藕一样的玉臂爬到身上。
毒?方不回大惊,他久在天南,毒虫鼠蚁自是见过不少,深知越是五彩斑斓的东西毒性越强。他疾步上前,扶住苏田田,仔细检查了她的手掌,只见一个极细小的红点,罪魁祸首当然就是那只彩蝶。
眼看着少女双眉轻蹙,显是痛苦难当。方不回忧心如焚,他虽经历颇多,但并不擅此道,只能先小心的把那只蝴蝶拨掉,然后伸指闭了少女穴道,心念电转,苦思解决之道。
“罢了,只能这样了。”方不回把人放到地上平躺,然后狠了狠心,划开少女手上的咬痕,摘了脸谱,用嘴吸毒。
他日前跟博尔忽拼掌,受了内伤,牙龈都震破了,按说此举大是凶险,但此刻心里并没有一丝迟疑。
反覆十余次之后,只听到“嘤”的一声,少女悠悠醒转。
看见方少侠正抓着自家玉手,正啃的来劲,当下又羞又恼。一双剪水瞳儿,转眼间便噙满了泪水,端的是我见犹怜,
方不回正要解释,忽然一阵伶俐劲风自侧后袭来。
“好贼子!”伴着一生清叱。
情急之下,方不回拧腰塌身,让过半个身位,猛地往前窜了两步,不及回身,劲风又至,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方不回一身轻功甚为自得,心里较劲,左扭右转,踏了足足九步,方才转过身来。
只见一个清丽少妇,云鬓高耸,眉目含煞,提了一口短剑,当胸刺来。方不回正要解释,然而口舌麻痹,说不出话,那少妇追的又紧,实在无暇他顾,只能十二分打起精神,凝神应对。
须臾之间,二人交手十余招,那少妇心中暗惊,“这少年不知从何处来,年纪这么小,一身功夫倒是硬的可以,脚步诡异,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自己的杀招,自己仗了兵刃之利,年齿之长,居然奈何不了他?”手下宝剑去势更急。
此刻,方不回心中有口难言,随着内息运转,那彩蝶之毒早已走遍全身,早已经是头晕眼花,强弩之末了,偏这少妇又是个硬茬子,罢了罢了,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了。念及自己一腔热血,宏图大志此生难申,不由心下一黯。
那少妇没想太多,正全心全力运转剑法,忽然见那少年惨然一笑,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短剑闪电般刺向少年胸膛,眼看着便是个开膛破肚的下场。
忽然一声微弱的呼喊,“姑姑,别伤他。”
方不回眼见利剑当胸刺来,身体再难反应,不由闭目等死。
奇怪的是,临死前的一刻,心里浮现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宏图大志,反而是刚刚才认识半天的少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