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旌旗照野,平沙万里天低
辞别博尔忽,方不回一路南下,他生性洒脱,虽然对于在博尔忽掌下受挫一事,并不放在心上,但心里对于砗磲王遇刺一事,始终耿耿于怀,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挂怀,反而对于沙海舟行,生了莫大兴趣,实是少年心性,途中着意寻了一截大小长短合适的胡杨木,仔细雕琢打磨,做了一副极为趁手的沙橇,又戴了那张脸谱,一路大呼小叫,纵情驰骋于沙海,恰似御风而行,个中快意难以言表。
就这样玩玩闹闹,弯弯曲曲,在沙丘上窜了半天,行了大概数十里,渐渐出了沙漠,兴致总算稍减,驻足打量了一番,约莫离阳关不远,便准备进关好好休息一番。踏上沙石遍野的戈壁,双腿一阵发沉,踩在实地上毕竟跟滑在沙丘上感觉大不一样。正自感慨,忽然一阵微弱的嘈杂之声,随风飘来。
方不回把手搭在耳朵上,仔细辨别声音的来处,哭喊声,喊杀声,哄笑声交杂在一起。
“不好,想是蛮兵又在打劫过路的行商了。妈的,此处已经靠近阳关,不知哪一族的蛮兵,猖狂若是。”心里暗骂了句。不及多想,循着声音来处,飞掠而去。
几个起落间,便跃上一座沙丘,视野瞬间开阔,一片血光映入眼帘。
但见一辆马车倒在地上,车弦上插了几支羽箭,一个妇人抱了个襁褓,倚在车边,满面惶然,襁褓中婴孩不住啼哭,旁边还站了个女童,小手紧紧抓住妇人的衣襟,想是惊吓过度,一脸茫然。马车前后各站了一个持刀汉子,汉子身上血迹殷然,其中一人拄刀而立,一脸悲愤,纵跃间大受限制,显是腿上受了重创。
一群羌兵,约有二十多人,舍了马匹,手持长矛,围着车前众人,一阵哄笑,就像老猫戏鼠一样。
其后有一骑,施施然端坐马上,想是这股羌兵的首领,其人面色黝黑,一道长疤贯穿了整张脸,看来极为骇人,嘴角噙了一丝阴狠。手中端了一张长弓,觑准时机,不时引弦发矢射向场中诸人。形势愈加恶劣。
方不回跟博尔忽拼掌之后,受了点不轻不重的内伤,他本来并没有理会,加之一路踏舟而来,内息更为损耗。眼看场内羌兵凌厉,自忖并没有把握打退众羌,得好生想个法子,正自犹豫间,只见那疤脸羌骑又射一箭,正奔着那小女孩去了。
方不回手边并没有趁手的兵器,情急之下抬手把沙橇当做标枪掷出去。
只听“夺”地一声,一只羽箭钉在沙橇上将将落在小女孩脚下,箭尾兀自颤动不已。
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方不回甩出沙橇之后,便知隐不住身形了,一个纵跃,跳过两丈,人在空中,单掌在胸前一托,蓄了十分力,向着一个羌兵挥过去,人未到,掌风先到,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那羌兵来不及反应,掌力吃了个十足十,踉跄了两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
周围羌兵瞬间反应过来,三人大喊着向方不回扑来。远处那羌骑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方不回的存在。一双三角眼紧盯着方不回,张弓搭箭,静待时机。
扑过来的羌兵,并不走近,只在长枪可及的边缘来回游走,三支长枪来回攒刺,无论角度还是时机都把握的恰到好处,这一标羌兵的战斗素养可见一斑。方不回在三支长枪的笼罩下,极难前进一步,更何况那端坐马上,长弓引而不发的羌骑首领,给到的压力更甚。正迟疑间,边上又有两人扑来。
方不回轻轻的摇了摇头,甩掉挂在腮边的一颗汗珠。迅速阅读场中形势,脚下使出吃奶的力气,闪转腾挪,“哼,擒贼先擒王,必须得想办法控制那为首的骑将。”打定主意,趁边上两人还没围上来,寻了个空当儿,身子一扭,手臂以一个极别扭的角度钻进来袭的两枪之间,力透双臂,左右一格,震开了一枪,顺手一把抓在另一枪上,然后一提气,顺着对方长枪后撤的力气,往前纵去,恰在此时,左边一人长枪袭到,方不回人在空中,后继乏力,眼看着枪尖擦着左肋划过,带起一彪血花。
方不回闷哼一声,好在拼着挨了一枪,终于跳出了三个人的圈子,脚下并不稍待,左右腾挪,让过正面射来的一箭,继续往那骑将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场中众羌兵,终于反应过来,舍了马车,都向方不回包过来。
跳出圈子之后,方不回更加小心,哪怕拼着挨两下,也绝不让自己再陷入羌兵那种古怪的合击之术下。好在他自幼挨惯了打,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要害,但是,擒拿贼首的想法,也告破产,这伙羌兵进退之间默契十足,合击之术别有功夫,实在难以突破。
拼着身上多一道血痕,方不回劈手夺了一支长枪,缠斗半晌不过戳伤了三两个羌兵,他一身功夫多来自街头巷斗,一身短打机变无双,但两军阵前,一寸长一寸强,实在是不太擅长长兵格斗,是以难以打开局面。
众羌兵,眼看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方不回,便分了几人重新朝那马车去了。
那羌将也舍了方不回,搭箭向马车射去。
马车边上的两个汉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再难坚持,只见一个羌兵已经伸手抓到那女童。
方不回目眦欲裂,正待拼命,突然一阵古怪长啸传来:呜!
一杆大旗穿越全场,直奔马车边即将得手的羌兵,旗上长刃转瞬即至,噗的一声穿过那羌兵胸膛,将其狠狠钉在地上。
只见一员老将自沙丘上转出,胯下一匹青瘦老马,来人面如重枣,虎目方口,额间系了一条黑丝带,鬓边霜发点点。上身束了一件明光旧甲,胸前护心镜,镜上刀痕斑驳,胯下得胜钩,悬一杆长枪。
“好将军!”方不回心下暗赞。
场中一时俱寂,众羌兵神为之夺,一时忘了身在何方。
来将催马走向钉在地上的羌兵,马蹄得得,抬手拔出那杆大旗,不屑道:“砗磲之战不过十载,尔等杀才便忘了我长右军的威名?”
“长右军?”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那羌将疤脸一变,一声呼号,众羌兵一阵鼓噪,不约而同奔向各自战马,须臾间,十几俱都翻身上马,持戟挺枪,一脸肃然。可见“长右军”三字震撼人心。
眼见众羌兵居然并没有作鸟兽散,那老将有些意外。“呵,看来小崽子们真是忘了疼是什么滋味,也好,既然让我赶上了,那我就不介意帮你们回忆回忆什么叫,长--右--军!”
一声怒喝,如晴天霹雳。
大喝之声还没落到地上,只见老人一催马,那老马奋起余威,猛地向前窜了两丈,人立而起,马上老将手中大旗一展,一只凶猛虎头跃然旗上,正自迎风烈烈。当真是将勇马健,相得益彰,方不回看着那老将,心下一阵佩服。
十数匹羌马嘶声后退了半步。
羌将冲着手下一阵呼号,众骑兵俱都一提缰绳,奋力催马上前,那首领依然躲在阵后,引弓发矢。
长右军老将,大旗一卷,催马冲向羌阵,并不理会正面刺向身前的几杆枪,虽然一人一骑,但气势并不稍弱,两马相交,刺向老将的几枪,戳到护心镜上就滑到一旁,而老将掌中大旗一卷,长刃翻飞,只一个回合,便将两骑羌兵斩落马下。
“好将军!只管往前杀,背后交给我。”方不回也不甘示弱道,一震掌中长枪,杀向敌阵,那老人回头看了看方不回,点了下头,又往前冲去。二人互为臂膀,相互照应,果然比起单人独骑效率高了太多。几个回合之后,羌兵又倒下了几骑,再也没了冲阵的勇气,为首羌骑,收拢败兵,打了个呼号,舍了伤兵,俱都逃之夭夭。
眼看羌兵已作鸟兽散,二人也并不追击,立马沙丘。
“不知老将军高姓?方不回谢过老将军援手之恩。”
那老将翻身下马,摆摆手道:“将军不敢当,老朽孙铿,一老卒尔。区区小事,不值一提,杀胡狗嘛,我辈边卒自当人人争先”。平淡的语气中透着杀气。“倒是方小哥儿少年英雄。不知你们是怎么遇上这帮羌狗?”
方不回便把如何见到羌兵作恶,如何施以援手一一道来,“只是惭愧,力有不逮,幸亏孙老将军援手。”
二人寒暄过后,回到马车旁,只见先前那个断腿汉子,依然拄刀而立,怒视前方,身上血迹都干了,早已气绝多时。另外那个受伤稍轻汉子,正在宽慰妻子,见二人回来,拉着妻女兜头便拜,一劲儿得感谢救命之恩。二人谦辞不已。
方不回帮那一家人一起收拢行囊,边做边聊。老将孙铿拿了壶水,在一旁照料老马,冲锋了几个回合,这青瘦的老马疲态渐显,口鼻处不停喷着沫子,想是马齿已长,早已不耐冲阵了,好在并没有什么大的损伤。
原来这汉子名为钱广发,乃是一个跑西口的游商,往江南采买些茶砖,去砗磲换成皮毛,这一来一往,买低卖高,赚些牙钱,近几年,两国边境承平,买卖好做,老钱是很赚了些钱,在雁回关置了房产,便想着把妻儿接来,没想到,刚出阳关,便遇上了一股儿羌兵,在草原上羌兵的凶名比砗磲更甚,倒不是战力更高,而是他们残忍程度更甚,被他们劫掠过的行商,鲜有活口。
钱广发讲到这,一边的老孙早已收拾停当,插口道:“西域十国中,羌兵崽子最是可恨,他们兵力并不多,甚至在十国中排在后面,但因为羌族练兵有一套合击之术,所以,战力加成不少,加之五胡之中羌人最是残忍,他们劫掠汉人,充当粮食,称为两脚羊,简直丧心病狂,十年之前,砗磲大战后,大都督对十国中的其他砗磲,吐谷浑,铁勒,龟兹等各族并没有赶尽杀绝,唯独羌人,那是除恶务尽,羌族差点被灭族。”
砗磲大战?大都督?方不回好奇的问道:“孙老,听您这么说,砗磲大战是大梁打胜了吗?不应该啊,我虽然久处天南,但也听老一辈人说,砗磲大战明明是大梁败了啊,一败涂地,好像先帝还驾崩于两军阵前?所以我大梁才被迫与砗磲定了悲风原之盟。每个汉人提起这鸟盟约,无不恨得牙痒痒。”
孙铿面色一黯,眼神迷离,口中喃喃道:“砗磲,砗磲啊,这才不过区区十年,大梁的百姓就已经没人记得他,也没人记得那些把血洒在这里的长右军。活着的人啊,忘性总是很大,也是,人只有忘记一些东西,才能活着,很好的活下去,可惜也可恶,史书恰恰就是这帮活下来的人写的。这狗一般的世道!”一滴浊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他迅速的转过头。
方不回见识过他冲阵的气势,单人独骑尚有如此威势,倘若独有一军,人人如此神威,那天下何人可为敌手?那这支军队的领袖该是何等的英雄盖世?所以对于长右军,方不回不由得心向往之。
见他意兴阑珊,显然是有难言之隐,方不回也不勉强。帮着老钱就地安葬了几个伴当。
钱广发一家要回雁回关,方不回怕一路上不安全,决定返程送他一路。老将孙铿要南去望乡原,于是几人就此分手。
望着孙铿一人一骑南下的背影,透着几分萧索,几分悲凉,方不回一阵心酸,忽然一股西风卷来,老将孙铿背上卷着的大旗,被风吹开一角,一行红字赫然入目。
旌旗照野,黄沙万里天低。
孙铿挺了挺微驼的背,侧身卷了卷战旗,把吹开的一角又掖了回去,方不回眼神恍惚,再看过去,那萧索,那悲凉俱都一扫而空。那个纵马掣旗,往来冲杀敌阵的老将已经深深的映入方不回的脑海,此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