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漠漠边尘起,天地一沙舟
雁回关是西五关最外面一座,与其说是一座关隘,其实更像一座大一点的烽燧,城周不过二里,墙高不过两丈,黄土夯成,厚不过丈许。外加一条从来没注过水的绕城河。一座斑驳的城门,满是刀劈斧斫的痕迹,透过皴裂的铁皮,能看到中间的红柳芯,但依然让人怀疑这破门到底还能不能挡得住铁骑的冲击。门两侧是两座有些歪斜的箭堡,好像随时都能塌了。箭堡略高,做瞭望之用倒还勉强。弓箭手站在上面,毫无遮掩,活靶子一般。
按李梁边军的配置,这处关口原有参将一员,辖军五百。一标成建制的边军,步骑射俱有,然而,天下承平数年,边事疲敝,再加上这里条件恶劣,倘有兵事,必首当其冲,正是整条西线边城中最不受待见的一处,但凡有点门路的将官,无不视之如坟墓,久而久之便再也没有人愿意镇守此处。几年下来,辖军一撤再撤,现如今,整座关城只有老卒十数人,无不是升迁无望,军中又没有关系的兵痞子。
虽然守军不多,但是因为此处是西出最后一处城关,近十年,砗磲大梁交好,互为贸易,往来客商倒是不少,是以,城中人口也并不算少,多是车店脚牙之类,依靠来往行商混口饭吃的行当。
西门处有城里唯一的一间客栈,随着关城之名唤作雁来。依着土城墙搭了十余间房,地方不大,饭食茶饮一应俱全,并有一座水井,虽然水质堪忧,但在滴水如金的边城,尤为可贵,更圈了一片马厩,当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掌柜胡为处事圆融,价格公道,又久在边地,熟悉各族风俗,是以来往客商,多愿在此休憩。
城内空间实在狭小,胡掌柜便把茶摊支在城门外,每日间着一个伙计照应茶肆,更方便迎来送往,城里的戍卒,摊贩,铁匠一众人等,闲暇时都愿意在老胡的茶肆逗留,偶尔会有漂泊至此的说书先生驻足此处,赚些盘缠。
这一日,雁回关外,一团烈日高挂,阳光火一样肆意的挥洒,晴空中仅有的几片浮云,被日火撕成一缕缕,在几乎冒烟的沙海上投出一片片巨大的影,忽而来去。左边沙海漠漠,拉着完美弧线的沙丘,一个连一个,右边是一片更为粗粝的戈壁,几团干枯的草,打着滚儿地被吹向更远处,稀拉拉的几棵胡杨倔强的刺向天空。同一片天空,完全不同的两种景观,彼此互为犬牙,一直到视线的尽头。
茶摊的小厮正倚在水井旁,贪着凉儿。
忽然大地一片震颤,“老王,老王,”在棚子里打着盹儿的守卒老钱,忽然睁开眼,拽了拽旁边兀自瞌睡的的老卒。
“额,怎地了?嗯?”老王也一激灵。显然也听到了,随手颠了只碗倒扣在地上,然后迅速伏在地上,将耳朵贴在碗底。
敌袭?姓钱的老卒忐忑的搓着手,一脸凝重,边地承平十数年,难道又要开战?半晌,老王从地上爬起来,摆了摆手:“瞧你个尿样子,且把心放肚儿里,左右不出双手之数,应该不是敌袭。”
呼,连着被震动惊醒了的小厮,三人心下俱都松了口气儿。
“哦豁!”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这一声拉的极为细长,末尾还打了个卷儿,挑衅意味十足。二老卒跃出茶棚,向西望去,但见一个极小的黑点,从天边蹦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跳进几人的眼帘,几个呼吸之后,黑点慢慢变成一道黑影,来人戴了一张猴子的脸谱,上身罩了件短褂,颈下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早已布满了汗珠儿,纵跃间,一颗颗如豆儿一般滚落,虽然胯下并无马匹,但身手极为利落,脚下并不稍慢,几个纵跃间,已然逼近十数丈。一条黑线紧随其后,从天边抹出,像画道老手随意的一笔,倏尔变粗,看来极为写意,然后一片尘土飞扬,约莫十余骑人马向着关城奔来。
马上骑士俱都黑巾覆面,当先一骑,半伏在马上,赤了一条膀儿,露出一只筋肉虬结肩膊,看着极为悍勇。随后一骑略慢,手里擎了一支黑色小旗,旗上绣了一只嘶吼的狼头。正是草原上凶名极盛的砗磲狼骑。
须臾间,脸谱少年奔到关前,却并不入关,纵到一株枯死的胡杨前,缓下身形。随手折了一只短粗的枝干,骈指为剑,削去边上小枝,然后攀着这颗胡杨树,拧着身子打了个折,将手中削平了的短枝,扔在沙丘上,一个飞纵,跳到短枝上,脚下用力,譬如一叶小舟行于江上,呼啸而去,速度比来时更甚,临去还不忘向众人打了个呼哨。
眼见那少年往沙海中去,这十余骑人马从关前五十丈便拨转马头,往南偏去,骑兵势急,惯性甚大,是以转弯全靠画弧,以缓缓地抵消直来直往的马力,倘若急刹,说不得便要人仰马翻。来骑奔到关前,才堪堪拨转了方向。五十丈内便卸了全速奔驰的马力,这控马之能,非同凡响,砗磲狼骑,纵横大漠,果非侥幸。
几人追到沙丘之前,勒住马头,当先一人,掣出背后巨弓,双膀一较劲,搭了一只羽箭,往脸谱少年射去。那箭带着一声短促的鸣音,去势甚急。然后凌空一跃,紧随而去。速度也并不比少年慢多少,显然也是此中高手。余下众骑尽皆勒马盘桓。
那猴脸少年,脚下踩了短枝,左右纵横极为灵便,觑准来箭,骈指搭去,左扭右晃,卸了箭势,饶是如此,也被箭势带出去三五丈远,口中大声呼痛,显然是在嘲讽赤膊骑士。
二人在沙丘间往来趋避,猴脸少年玩性大发,纵横曲折间,呼喝连连,不亦乐乎。那砗磲骑将,脸色铁青,他身法也自强劲,但未必强过少年,再则,脚下少了短枝卸力,纵跃间内息消耗愈巨。
终于,那少年滑到一处沙丘,立了短枝,叉腰冲砗磲骑将喊道:“打住,打住,老兄你不累么?老子只不过心血来潮,去你们王帐看看盂兰法会,怎么得罪你们了?从你们王帐到此三天四夜,换马不换人,咬着老子不撒口?”
那砗磲骑将,也停了追击,站在一处沙丘下面,稍作喘息,咬牙道:“阁下手上功夫一般,脚底抹油的勾当倒是熟练得很,得罪?大可汗盂兰法会被刺,我族圣典《伽蓝秘本》被盗,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啊?那少年一脸苦相,郁闷道:“我要说跟我没关系,你老兄怕是不会相信吧。但事实上,真的与我无关。”少年还是第一次听到砗磲发生如此巨变,怪不得,这几天无论从那个方向走,总是能碰到追捕。
“小子,我叫博尔忽,砗磲王帐前左义帅,盗书行刺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你擅闯王帐,总是事实,随我回去,倘若真的证明你与盗书行刺者不是一党,我可以放你一马,否则,放我博尔忽在此,你我二人只剩一个字,干!你且掂量掂量。”
“博尔忽?”那少年罕有的正色道,“擅闯王帐呢,我是认的,至于其他,也赖不到小爷头上。你要我跟你回去,说来也简单,拿住我,自然不在话下,手底下的活儿总比嘴皮子好说教。”
博尔忽也没指望几句话把人带走,少年话音甫落,博尔忽一掌击地,一蓬黄沙,兜头袭来,簌簌带风,可见含了不少真力。然后身形一矮,窜上沙丘。另一掌跟在沙后,这几下兔起鹘落,一瞬间而已。
少年见黄沙来袭,微一侧身,扯了短褂往前一兜,化去来力,紧接着一只巨掌,堪堪击到,一股炙热掌风扑面而来。这老小子掌力殊为不弱,左脚踮起,顺着掌风袭来的力道,往左一转,让出半个身位,右掌在胸前一画,蓄足了力迎上去。
砰,双掌相交,一声闷响,二人俱都后退两步,脚下在沙地画出两道深痕。
“老小子,力道不小啊。”少年喊道,他虽震惊于对方掌力之醇厚,但天性乐观,嘴上更是半点不饶人。
博尔忽本以为眼前这少年只是轻身功夫了得,身法比较油滑,并没有想到此人内力居然颇为不浅,但他一向以内力自得,当下稍让半步,双掌下沉,自海底翻出,带一股雄起之力,快愈奔雷,袭向少年。这一式正是他称雄草原的绝学,化自龙卷风,向来鲜有敌手,他也正是凭此闯下偌大名头。
眼见一股巨强之力笼罩,少年正要挪动脚下,想凭身法闪出力场,但没想到,这股来力不仅醇厚,中间居然生出一股暗劲螺旋而来,双脚仿佛置身泥淖,移动艰难,任凭他身法超卓,也难以派上用场,拉扯间,巨力加身。
只听得一声大吼,那少年双足抓地,塌胸含腹,化拳为指,将全身内力捋成一线。向博尔忽戳去。
二力相接,一声尖啸。气场四溢。两人错身而行。
博尔忽只觉得一股锐力自关元至曲池,再至云门中府,一路向心脉袭来。他顾不得回身追击,猛提丹田气,护住心脉。
猴脸少年,绝境中行险一击,全身内力化成一丝,破了博尔忽的力场,再无余力泄去外围掌力,只听咔的一声,左臂已然脱臼,饶是如此,依然有余力未消,他顺势踉跄两步,一阵气血翻涌。
少年回身面向博尔忽,并不避讳,吐出一口淤血,心中烦闷稍去,右手拿住左臂,一较力,把关节送上。眉头微蹙道:“此招叫什么名字?果然威力无比。”
博尔忽此刻,降服了入体的那股锐力,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由大为心折。朗声道:“此招名为龙吸水,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一式绝学,化自大漠龙卷。我凭此纵横草原十余年,阁下绝境之中兵行险着,一记指剑,破了我的龙吸水,机变之能,我生平仅见,若非你我立场各异,真想跟阁下一醉方休。不知阁下师承何处?刚刚那一指可有名头?”
少年迟疑了一下,摘下脸谱,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一双浓眉,双眼炯炯,唇边生了些短,鼻头还有一颗痘儿。看着略有些滑稽。
少年抹了抹嘴边的血迹,嘶声道:“我叫方不回,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自记事起便在川中,并无传承。自幼穿百家衣,吃百家饭,天当被来地当席,一身三脚猫全是东拼西凑,或是街头斗殴,或是学自猫狗,硬要说师承,那狼虫虎豹,雨雪风雷,天地万物无不为我师。至于,那一指,其实是剑气,名为罗睺劲,乃是我从天南一种竹虫悟来的运劲法门。”
博尔忽正色道:“失敬,失敬,若果真如此,那阁下天资卓越,一身所学皆是天授,早晚必成宗师。”
二人一番较量,心中早已惺惺相惜。
“方兄,你我今日一战到此为止吧。在下功力尚浅,实在不足以留下方兄。”博尔忽笑道。
方不回掂着那张彩猴脸谱,不自然地撇了撇嘴,唇边的短让他不甚自在,正色道:“博兄神功盖世,实在是小子生平仅见,你我一战实在让人快活,不瞒博兄,我自川边入藏,一路嬉戏打闹,游戏人间,所见武林中豪杰数十,有博兄功力的,那是绝无仅有。至于贵国主遇刺,国宝丢失之事,确实与小子无关。若三月后此事还未查清,但请博兄传书于江湖客栈,小子千里万里必来一晤,助博兄一臂之力。”
博尔忽哈哈一笑,“一言为定,方兄,那你我就以三月为期,不瞒方兄,跟方兄浅谈一番,在下对方兄更为心折,实是难以自已,倘若三月期满,若是方兄无事,说不得,在下不管如何都要请方兄赶来以晤,以解愁思。”
“好,博兄但有所请,小子敢不遵命?”方不回拱手道。
“那你我就此分手,方兄此去天涯路远,务必好生珍重,他日相逢必定一醉方休。”
“好,博兄珍重。”方不回一掂那短枝,跃然沙上,譬如一舟,畅行沙海。博尔忽目送方不回慢慢消失在天际,募的转身,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