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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颠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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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院里火把连片,李昶正扯着嗓子与屋里被人架着出不来的妇人吵得面红耳赤,楚宣本想助阵,因没插进去嘴而甘落下风,又拉了片刻没拉住,便自去歇着,换了别人在旁递水。

    郭正几度想说话,都堵在了嗓子里,站在邢少余身后小声嘀咕:“这丞相夫人怎能这么聒噪,同是女子,殿下一年都说不了她这一会的。”

    “就是。”

    刚端起来的茶被一只手忽然抢了去,郭正回头,正是楚宣一饮而尽,幽怨地补充道:“也不口渴。”

    邢少余坐在一张椅子上,与对面的傅丞相四目相对。

    “傅相,您是老臣了,想必清楚得很,如今我等能闯了相府,与您对面而坐,事情便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倘若只是贿赂等事,三司还进不了您的家门,可事关重大,不得不冒这掉脑袋的险,如今真的抄检出了东西,您最好还是给个交代,否则,三司可不能保证还似如今这般,以礼相待了。”

    年迈花甲的老丞相冷笑一声,侧目看了看颈侧的剑刃,道:“邢大人说的以礼相待,便是指这个?”

    徐清桓目色平淡,将手里的剑又向他脖颈上贴了一贴。

    傅相却冷哼一声闭起了眼,傲慢道:

    “我不知。”

    邢少余脸色发寒,拿起了一册账簿。

    “我教人专查你们这些人有水陆远程货品的庄子时,不枉三司、兵部与殿下的人在南安掘地三尺,将徐家的赃钱庄子也挖了出来。到丞相柜上时,也早料有些东西不走明帐,可查了明着记的帐,却果真是不平的,巧的是这没记进去的进项,与徐家地下钱庄的出项正对得上。老丞相,你处世一向精明,从不白让自己涉身险境,徐家常年借你家的粮船走东西,你就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真就至于一概不问么?”

    傅相怒目圆睁,斥道:“简直一派胡言,不过是帐目之事,便有不明的,你又怎能说是徐家借我家粮船的进项,我庄上的伙计呢?你可敢教他们来对质?必是你这逆贼屈打成招,与我诈供,你可知若无确证,擅自施刑,便足扒了你这身官皮,你邢少余身为一司主理,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傅相还是不要胡搅蛮缠得好,”邢少余冷笑,“此刻在你面前的,皆是拿性命签了军令状的,岂会惧怕你的恐吓。”

    傅老丞相双眼冒火,面溢寒气,就这么盯着邢少余,却不肯再开口。

    细雨始终不住,雨幕里也始终没人退让。

    老丞相又闭起了眼睛。

    身后执剑之人却淡淡出声。

    “傅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千金,偷渡火器这样重大的罪责,总不至于是因被徐家的银钱利益打动,可若说威胁,只因府上公子的一个色癖,对丞相也还小,可把柄这东西,却总归是能加码的。能迈出狼狈为奸的第一步,除了令公子的癖好,难不成丞相还落过什么重大的失足?”

    徐清桓的目光稍稍偏移,邢少余心下一动。

    傅相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悄悄扣紧,面上却仍然是淡漠。

    邢少余看了看那与李昶闹得不可开交的妇人,笑了笑。

    “丞相谨慎,若真有什么难以挽回的失足,怕不至于一犯就是个重大的过失,可府上人就不一定了罢?下官隐约记得两个月前,丞相才给夫人过了四十整寿,夫人豪横,我母来席,回府时也是大长见识,想想若无与丞相的恩爱,也没有这份底气,更不会为了丞相,与李大人不住口地吵到如今,想来若是夫人出了什么纰漏来人,把相夫人拉下去。”

    老丞相立刻睁开了眼睛,起身时险些就划破了脖子,被徐清桓抬手按了回去,还在剧烈挣扎:“尔敢放肆!”

    “三司直属陛下,有什么事是不敢的。”邢少余慢悠悠地往后一倚,“丞相是不是还觉得此刻抵死不认,哪怕下诏狱要上刑,只要活着,就有撑到逆贼谋反的机会,便能在贼子那,仍有条生路?然而我们这些人没有什么再审的兴致,左右脑袋是押在清正殿了,若今夜没结果,就是个死,并没什么可顾忌的。丞相若不肯说,下官即刻便遣他们去问问夫人,倘还是夫妻同心,下官也不问了,直接请夫人过来,当着丞相的面,教这几位大人的刀,成全了夫人能说会道的舌头。我们便是死,也算是拉了仇人垫背,不亏了。”

    “你敢!!!!”

    楚宣早就看不下去了,已扒拉开李昶,将丞相夫人一掌劈晕了拖过来,在屋内撕心裂肺地叫唤和诅咒里任之散了一路的钗环,连泥带水地扔在老丞相面前,捏开嘴就把一柄匕首伸了进去。

    “不!不不!”老丞相双目圆睁,浑身颤抖,狠狠拍着扶手,却站不起来。

    郭正冷冷道:“我等不是做文官的,比不了一司的好脾气,还要走走审讯的章程。打仗的粗人,抓着贼子,向来直接卸胳膊卸腿,我们是殿下的人,虽此刻共事,凡事也不是都听邢大人的,生不如死四个字不过一念之间的事,傅相便看着办罢。”

    匕首寒光一闪,毫不留情地拉出一道血线,老丞相尖叫一声,身子一挣直接瘫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地失声道:

    “别动她!我说!我说!”

    邢少余收敛笑意,沉声道:

    “说。”

    老丞相想将昏死的相夫人抱过来,被楚宣手疾眼快地拿匕首隔断,险些就削下了相夫人的手指,老丞相又是一声惊叫,终于颓然痛哭。

    “是是火器,徐则诚,确实借我家的便捷,渡过火器”

    “你果真知晓。”邢少余皱眉,“说详细点。”

    “我只知道只知道粮船拿着相府的牌子过了关口,货物与粮车一起走,在城外便有人来卸,”老丞相满面痛悔,“徐则诚说过,他府上自有妥帖的安置之处,不会暴露,但他如何运送回去,又到底藏在何处,我真的不知道”

    楚宣十分怀疑:“你是周国的丞相,就被徐则诚支配到如此程度?你究竟掉了什么把柄在那厮手里?”

    傅相涕泪交杂,痛苦地闭起了眼睛。

    “我是我害了周国我早就,早就害了周国”

    徐清桓眉头渐紧,心里忽然冒出些些莫名的不安,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剑。

    邢少余神色凝重。

    “自徐家甬道搜出虎符,一司着人查了锦溪铸匠,前辈已逝,后人供述,当年重铸虎符的主铸,在老国君崩逝、黎军入侵的那一年,路遇敌军屠杀,死在了运送石料铁料进京的途中。然而当年负责新虎符之事的即是主铸,此人一脉子息单薄,且皆是小辈,他身死,虎符详细便不得而知。”

    老丞相满面颓丧。

    邢少余笑了笑。

    “但傅相大概没有想到,即便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出了蹊跷的人还是被三司揪了出来——连徐则诚大概也只晓得那人是黎国贼子指派,却不晓得他原本是个周人。”

    傅相眼珠一晃。

    邢少余抿了口茶。

    “他做了黎国的狗,原是以匪的身份,而当年成了匪,便是因为父亲早年争夺祖产,与族里的老辈结了梁子,而这位长老后来做了皇家的铸将,在乡中便得了脸,借势将他家坑害,潦倒之下,远离家乡,落草为寇。匪寇潜藏着黎国渗进来的钉子,四处游说山头上这股势力,他一心报复,见到机会,便入了伙。熟能料到,多年后竟真有那么一个机会,让他能亲手在那位长老的亲孙身上报了这个仇,即便要忍气吞声埋名许久,却终究借南安一场乱子将仇人截杀。”

    傅相胸口起伏,有些愕然之意。

    “本以为查这主铸自己的血脉都断了线索,锦溪之行便没了别的可能。但没有进展,可不只能大海捞针?故又往府衙问遍了锦溪这一族,不出意料,也得知只有这一支有操持此业的长辈,有祖传的技艺可继。然而天不绝人,遍查了卷宗,却意外地翻到旁支里头还有个自学成才的后辈,曾经也来请过开张铸铺的文书。傅相,你可知我们搜罗多久,才潜进山头,抓到他的这位旁了不知道多少支的远亲么?”

    傅相面色已然煞白。

    邢少余眯了眯眼,缓缓道:

    “国乱之际,城内贼子制造内乱,军铸所匠人也受到波及,死死伤伤,后来多半零散世间难以寻觅。好在无处进展之时,殿下提点,这军铸所初建之时御前核审过的匠人,不易有什么错漏,李大人便循此方向审讯,虽然军铸所已经换了毫不知事的新人,但三司却有旧人想起,当年军铸所仿佛曾经还发生过一次意外,三司经手审查后替进了新的匠人,只是当年押在三司的名单与其他许多卷宗,都已在国乱中失散。但这件事核实存在,先前查问之时,军铸所却并没有一点记录,询问过的相关之人似乎也都有所保留——包括当年军铸所的监官,傅相的长公子。”

    郭正冷眼瞧着险些歪倒的老丞相,道:

    “傅相,您并非徐则诚之辈,纵然此刻交代与否,相府都无了善终,可您要想好,您为周国殚精竭虑数十年,到死却都要做黎国的狗么?”

    老丞相早已跪坐在地上,满眼绝望。

    不久,苍凉颓丧的声音哑然响起。

    “……时,周国的铸造尚未使用如今的工艺,老国君也不重这些。然太子眼光清楚,与幕僚朝臣多次抒明忧心,后来上去的折子便多了,老国君将此事交付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手中。元祯十九年,矿脉不永,新矿难续,源头枯竭之事终得解决,皇室握牢了软青金矿脉,便建军铸所。老君上下令将军中铸造改换技艺,投新矿,召名将,重新制造。”

    打造武器虽然是个弥足重要的事情,比起来却倒还好说,只是皇室还有一些关乎脸面,也需重铸的东西,譬如军中通用的令牌,譬如将士与战马的上下行头,譬如与外使来往时的某些呈贡器具,又譬如朴素黯淡的虎符。

    军铸处虽请了锦溪的世家,只因锦溪一向矿种丰富,金石打造技艺高超,以这一行闻名多年,且也曾在皇家从事,熟悉新矿,技艺,而经验老道。但教授技艺归教授技艺,老师是换了,可学生用的大部分还是军中足可信赖的旧匠人。

    然而即便如此,虎符等事仍然重大,没个监官也是不可行的。

    傅相是备受信任的国相,彼时其长公子尚是少年,但在军中有职,正逢凯旋回朝,便顺理成章地往军铸所填了这个职位。

    这傅公子虽然杀敌有力,却也才刚刚及冠,未必就全是个心正之人。他父亲身居高位,难免他从小惯见了官场上的吆喝,父母虽然恩爱,也没妨碍他觉得男人便该三妻四妾,只要是走明路抬过门的,都与君子持身正没有冲突,但仕途路上,也难免要左拥右抱眠花宿柳。

    所以虽然那时这傅公子还尚且懵懂,可面对徐则诚的奉承怂恿,只说要替他庆祝,不醉不归一场,他想着与兵部的交情也颇有必要,甚至没什么挣扎就踏进了醉里欢的门。

    也就是从那时,一脚踏进了忄青谷欠的漩涡,从此梦里都是那些女童纯真漂亮的脸蛋,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看到了徐则诚拿着一张竟由自己签字画押的证词上门来。

    那是傅公子醉酒时签下来的协约,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与醉里订下的孩童交易。

    有名字有手印,真真是个解释不清楚的把柄。

    更要命的,徐则诚声称当晚一书两份,另一份已然保存好,倘若自己遇害,将即刻显露于朝堂,且莫说物证,就算人证,也一样俱全。

    周国官员不许出入声色,可是声色归声色,贱籍是妓,可童娼,却完全就是另一个意思了。律例不说律例如何上,便论是在钦点重任的在职期间,傅相公子自身还是个督管。

    傅公子并不知道,这些孩子并不是醉里欢的暗门子,而是由徐家圈养出来,倘若他晓得这一条,便晓得这份威胁绝不可能成立。

    可惜他不晓得。

    于是徐则诚提了一个有些莫名的要求。

    他要傅公子送一个匠人进军铸所。

    大概是知晓得把这事说小一些,还须得说真一些,才方便傅家自欺欺人,徐则诚解释道自己与锦溪主铸有些过节,如今见不得他前程大好,要送个人取而代之,这人也是锦溪匠人,技艺不弱于人,即便真是易位,也耽误不了什么,如此,全了徐家所愿,也误不了傅公子前程。

    徐则诚道只要将人塞进去即可,后面如何取而代之,或者说能否取而代之,就不再来打扰傅家。

    可哪有那么简单。

    军铸处是皇家亲自督建,其中匠人皆是有籍压在三司的,锦溪的工匠更是在御前过过一遭,擅自塞人进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他是国相之子,第一次担当重任,父亲千叮万嘱他要做好,他却背道而驰,藐视章程先斩后奏,不说家法如何,倘若露在在御前,说轻了是居功自傲,说重了,便要牵连父亲和家族。

    何况徐则诚费尽周折如今提出来的,又怎能是一件如此表面之事。

    傅相公子惧怕严父,又太清楚他父亲在关乎家族荣耀之事上,眼里一向不揉沙子,于是不敢告知父亲,拖了几天,不知如何决断,也不熟悉自家在京中的门路,煎熬失措,最后告知了他母亲。

    相夫人恨儿子不争,却也悬心得紧。

    傅家并不是世家出身,乃是到了这一代才有傅相走到国相位上,所以自家丞相一向谨慎稳妥,任何事不肯越轨毫末,怕不会冒险去圆这个世故。相夫人想着与其丈夫犯难,或给儿子一顿家法,不若她来想办法,不管徐则诚有什么谋划,只要让这个曲折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平,后面的事情便不与自家相干。最好官家人不晓得,丈夫也不晓得,小事化了,大家皆大欢喜。

    于是她找了娘家郑国公府,动用自己的势力,给军铸所出去甄选材料的一辆马车造了场意外,将军铸所的数名匠人算计身故,有了由头,傅相公子便应母命,顺水推舟提出了要招募人手,相夫人寻了自己在三司当值的庶兄,帮徐则诚手上的人过了审核塞了进去。

    “还真是你这夫人,”楚宣愤愤,“铸匠没官职,却好歹也是条命,几条人命说给你儿子铺路就铺路,还真是爱子心切起来,不把律例放在眼里。”

    老丞相神色痛苦,“我那时并不知道可是这件事,本该到此为止。”

    相夫人的谋划如愿施行,徐则诚也履约烧了那张有傅公子签字画押的记录。

    就这样风平浪静了三年。

    可国贼狼子野心,自欺欺人又岂能进行到底。故,相府没有折在徐则诚的威胁上,但当年此事,也终究没有瞒住。

    那一年,楚齐出征大漠。

    其实,黎周不睦时有战事已成寻常,那场动乱又发生在西边边境,原不必楚家军出关,却终能劳楚帅出征,并不是因为黎国终于放下挑衅动真格,而是因为朔朔城疫病刚过,就经历□□,袭扰及了百姓,又搭上了一队中原商队的性命,死伤过众,况朔朔多年人心不稳,经此一次,愈发惶惶,故上遣楚齐镇守,原为威慑与安抚之意。

    可楚家军刚刚到达朔朔,还未站稳脚跟,晚间猝然被人烧了粮营,犯人尚未抓到,黎国军队便动了炮火。

    不但有火炮,还有重弩,全不似平日张狂随意,竟仿佛未卜先知,一早将重械运输至边,隐藏不用,以袭扰为引子,而周国来将何人,何时进城,何时打对方个措手不及,都早有准备。

    但楚家军久经沙场,几代将帅,也不是吃素的。

    楚齐迅速调整,军备不利,便以家族机枢之术,现架现用,并迅速传书京都,报军情,求支援。

    宫中与军中传书的机括鸟高飞、疾行,形如真鸟、不惧风雨,不懂其内关窍者根本难以发现,更遑论截获,消息得以平安传入了南安。

    周国并不是没有过大战,前朝有主君无度,晚年荒废如此,军械落后,楚家尚能力挽狂澜,如今有楚齐,有楚家,即便周黎真的开了战,也没有人觉得周国会输。

    所以楚齐报了须战,老国君便教军备与军粮即刻供应,此事交付出去,自己就忙着泡在安乐里不费那多余的担忧。

    炮火与粮草是接连上路,可是军械却比粮草早到许多,然支援终究也算是如期而至,朔朔城中没有人晓得什么时候走粮什么时候走炮,朔朔无奏,南安更无人觉察有什么,军械一至,周黎两方立刻打得火热。

    可是打得久了,端倪终究是要现出来的。

    仗打得越猛,动静越大,消息越响,消耗也就越快,可是粮草迟迟不到,这已是个扎眼的蹊跷,楚齐几番飞书京都,可是却没有了音讯。

    朔朔在周国最西端,将出西塞关时便是险山恶水,没有了能连得起来的官道,荒无人家,且因无战事,千里荒芜只勉强有一处行军侯馆,楚齐行为镇抚,不是征战,从西塞关备足粮食,至途中再次囤积,撑持到朔朔。

    可是战中,艰难奔波至侯馆的士兵却只瞧见了焦黑的残垣。

    自那以后,再有试图穿越朔漠者便不再有回音。

    粮草消耗过速,城外有敌,城内有贼;城外有炮火,城内却也时不时就有乱党暴动,朔朔贫瘠,没有足够的伤病药,环境恶劣,伤患恶化极快,军中尚且折腾得很,百姓就更加受苦。

    消耗之战打不下去,楚齐最终选择放弃防守,冒险主动。

    楚齐知道蹊跷,也明白断联的忌讳,因始终没有放弃过与京都的联系。

    两方悬殊下,主动虽是无奈之举,但多少年戎马疆场,什么大战险地不曾出入,此一番草草开始,蹊跷于中,不过数月,打得不明不白,虽然敌强我弱,也绝未到弹尽粮绝之境地,楚齐即便是决定冒险,也并不就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再冲动,亦会周全。

    但计划里还是算漏了一环。

    可那一环到底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

    因为覆没二字,已然来自朔朔屠杀前,城内最后一只向南安放飞的机括鸟。

    “我至今都记得,记得那张哨信上都是血,全都是”年老的丞相把脸埋进手掌,全身颤抖,“这么多年我一直一直忘不了,怎么都忘不了”

    寂静如斯。

    从没想过,到最后,竟会是这个。

    邢少余手指一点一点扣住椅子的扶手,闭了闭眼。

    声音有些不稳当。

    “你怎么得到楚帅,向宫里的传书?”

    “不是我不是我”老丞相猛地直起身子,拼命摇头,“是徐则诚——是他!但他是如何得到,我不知晓。”

    粮草押送出发两月后,相夫人忽然在府内服了毒。

    傅相刚刚下朝,慌忙回家,监看了一昼夜,才将人救回来。

    妻子方才脱险,傅相还一头雾水,儿子便直直地跪在了他的脚边。

    涕泪交加,痛哭道,楚帅回不来了。

    从楚齐动身去往朔朔,到传书回到南安说要战,到粮草军械出城,再到至今,才不过三个月,连朝堂上还没有过多的消息,儿子却忽然蹦出这样的一句话,事情太过突然,傅相愣了许久,才忙问究竟何为。

    这才晓得前因后果。

    震惊之余,也是才知晓原来儿子这些年竟从未与徐则诚断了牵扯。

    而两月前,老国君令兵部押运粮草军械,可是兵部粮草监军却在出发前扯进了一桩命案,傅相公子因欲上心头,照徐则诚所求,将彼时还没爬到兵部主事位子上的魏元正荐了上去。原以为不过是人情关系之事,熟料在醉里欢听得徐则诚与人密议,方知魏元正虽已报了返程,那粮草却是从未到达。

    紧接其后,楚齐身死,使者已持虎符调兵长林关的消息更给了他当头一棒。

    立时慌不择路,再也顾不上什么鱼水之欢,忙忙赶回了相府,将此事告知了母亲。

    儿子犯下大事,相夫人知道全家亦免不了一个丢官罢爵,发配或者流放的结局,正无筹算,徐则诚却正好找上门来。

    原是徐则诚密谈告终,却得知傅公子未曾入室便匆匆离去,便知他已然听见了什么,然而此刻计划未完全成功,尚须得瞒天过海,于是来商议共事。

    诚如徐则诚所想,相夫人是个聪明人,明白这就意味着周国失去了最大的倚靠,变故突然,后事不能预料,倘若投敌,周国便亡,亦能有大好的前程;而即便敌败,徐则诚既是唯一知情之人,又已是共事,不再是威胁,那么此事只要不暴露,傅家也能继续平安下去;然而如果将徐则诚出卖在御前,那么前后自家的牵涉,就足以落得个丢官罢爵、斩首流放的结果。

    于是她将此事隐瞒了下来,也让前往长林的贼子没了最后一点阻力。

    押运粮草的皆是兵部徐则诚与魏元正的自己人,这群人拿着运粮的玉令出关畅通,可并没有去到朔朔,而是烧了侯馆,又在山间埋伏传讯之人,阻断了朔朔通往西塞关的路。

    但他们要的并不是为敌国开一条直捣黄龙的路。

    或者说,朔朔关从来都不是攻下南安最佳的选择。

    长林关才是。

    助纣为虐完成了这一切,相夫人知晓自家丞相虽然重视家族,但于己,数十年的殚精竭虑,注定了他并不是个利欲熏心,赌上万世清名,以生死而叛国之辈。这数十年恩爱是真,但是选择已在眼前,她是个自私之人,无法不选眼前家人的平安,无法不选苟活于世,却着实愧对夫君,也愧对家族声誉,不愿面对夫君之憎恶,故而饮毒一死。

    丞相痛苦万分。

    然面对虚弱苍白的妻子,痛哭流涕的儿子,最终妥协。

    从此身陷地狱,无法脱离。

    然而傅相即便投敌,也并不是个糊涂从事之人,故而虎符等事,傅丞相与徐则诚共事以后,便逐渐得知了清楚。

    军铸所塞进去的匠人确实也有一手好技艺,却并没有如同徐则诚所说,忙着取而代之,而是取信于中,降低防备。

    徐则诚清楚得很,主位不是那么容易就爬上去的,倘若这好不容易塞进去的人一定要将主铸拉下水,便是将自己摆在了太子与君主面前,其实反倒处处摆在嫌疑的首位。所以这人最终并没有成为铸造匠人,而是留在了炼炉旁最不显眼的位置上。

    军铸所是皇家督造,太子重视这份差事,要求精益求精,军铸所的铸造须得能得太子青眼,才能上呈御前,而也是因此,小小一枚虎符,就已经造了多番。

    每开炉必有败方能有成,而这次品自然要被清出去销毁,清空炼炉后重新填进原料。但也没有人晓得,每次清炉,是否还往里添了些什么,更没有人晓得,那些裂了纹的次品不但没有被销毁,还落到了负责此事之人手中,且这裂纹只要在药汁里头浸一浸,就能自己消失。

    每炼一次,便盗一次,日久下来,其实每一枚虎符皆是双生。

    傅家公子将前后因果吐露与傅相之时,徐则诚的人已然拿着这枚隐藏在徐家暗道多年,只待一朝启用的虎符,带着支援开战已久的楚家军的诏书,去往北边的长林关调兵。

    这份诏书并没有引起长林关守将的怀疑,因为黎与周在西与北接壤,朔朔在西而长林在北,若走陆路,借兵长林并非支援的最佳选择,可是长林之南有一条水道叫义江,直通西部边界,倘若紧急南下,从长林调兵,其实是最快的。

    且,周国有梅江横切正中,南安在梅江之北,奔北借兵,也是最为从速。

    但是反之,倘若破了长林,直取南安,也将是最优之举,故而长林一直都是重关,也一直是黎国不敢啃的硬骨头,即便周国国君昏聩,军械不良,即便关内腐败横行,但仍然有囤兵众多,不敢轻探。

    可调兵令一下,长林兵力便瞬时削减,早已驻扎在自家边界窥伺的黎国铁骑便长驱直入。

    而此时,朔朔关外,楚齐已经身归大漠,城内兵力为百姓立了一堵保命的墙,也已经被屠杀一净,剩下的不过空城,就算救兵赶到,也已没有了救人的可能,楚齐不更会因此多了什么活命的契机,而长林援兵也便陷入埋伏,有去无回。

    一边拖死最大的变数、数年的阻碍与心病,一边以此为引调虎离山,两计其实是一计。

    周君腐朽,举国溺于安乐,强敌在外势如破竹,内贼朝上唇枪舌剑,老国君最终捡了一封最不明智的计策丢给禁军,倘若没有楚容中途杀出,怕黎国就不是滚出长林关外,而是盘踞皇城,周国易号。

    而周国未亡。

    黎国铁骑侵入,城内死钉作乱,而国乱前后,能察觉不对的人已然尽亡,楚容退军之际,傅相也已经做足了两手准备,借了这场乱子将能令人觉察不对之物尽数毁去,故而国贼也便安心继续潜藏。

    宋襄继位,打压从前的对峙之党,徐则诚看似失意,可是事实上他就算真的心绪不佳,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前程不济,粗放也不过是一项迷人眼目的表象罢了。

    楚宣眼眶赤红,原本手持匕首按住相夫人,却猛然就要起身,被郭正死死拉住。

    “哥!”

    楚宣握着匕首的手指泛了白,满眼血丝有些崩溃地望向郭正。

    郭正望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无力。

    “听大人的。”

    几乎就要哑得没了声音。

    楚宣愣了一下,闭了闭眼,最终不甘地重新蹲下身,禁锢住了地上将醒未醒的女人。

    邢少余眉宇间拧得死紧。

    “调兵令,有虎符必有诏书,虎符在徐则诚手中,那诏书何以得到?虎符可以复刻,但圣旨不易,国玺不能?”

    “我不知晓。”丞相垂下了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火器呢?你不知晓徐则诚如何将它们运送进城,那他们究竟有何计划,难道你也未曾参与么?”

    “不知……”

    “我知道。”

    众人一惊,楚宣皱了皱眉看着匕首下缓缓爬起来,从张扬跋扈到有气无力的女人。

    “夫人——”

    “相爷,是妾身累你……败局已定,你招供,不愿意至死为敌,妾身……追随相爷。”相夫人垂眸苦笑,又抬头交代道:“这些年,有许多事,徐则诚知晓相爷不受制,便只来找我。他们徐则诚与黎国的死钉彼此都有私心,互相并不全无防备,当年的虎符也没有全然放在徐则诚手里,便是一分为二,各自保存,只待来人再次为黎军敞开大门之时。他们积攒势力、囤积火器的准备已经做了许多年,连晋王……也已经是他们的人了。”

    “你说什么!”

    楚宣郭正因这包天的狗胆睁大了眼睛,徐清桓皱紧了眉头,连邢少余都震惊无比。

    熟人不知,晋王是天子心头长留之尖刺,却也是心头独剩之软弱。

    当年宋襄临危继位,力挽狂澜,与楚容君臣齐心稳住了周国,局势平定以后,便开始着手惩治臣子,尤其是徐则诚等与他针锋相对,政见相左、在朝上谏言不利战策之一党,但因周国元气大伤,目下亟须休养,还不是大刀阔斧打杀的时候,彼时徐则诚等乱臣贼子的心思也没有显山露水,最终只是设了几番鸿门宴,砍了那么几个能砍的,至于那些身担要职者,不过将臣权一削再削。

    臣子如此,皇亲也没有好到哪去。

    当今天子虽然兄弟众多,但没有几个资质堪看的,宋襄继位后,将那些曾经行为不检、国乱后一心活命扰乱军心者都下狱或者圈禁,稍安分点的,或夺了原职,赶去驻地,有的便闲养在京城。

    当年诸多皇子里头,晋王和宋襄算是数一数二的,但晋王却因出生时赶上了个生辰不吉,天相不祥,一向不大受老国君待见,因从还是王子之际,宋襄便是早注定的太子。

    但毕竟有着个招忌惮的禀赋,遑论年轻气盛之时,还曾受了徐则诚等人的扶持,几番与宋襄对峙朝堂。

    可宋襄却没有对他下手,只是将其赶去了边地,常年驻守于艰苦之中,无诏,不得返京。

    只因一母同胞。

    生母早逝,晋王年幼,乃是宋襄一手扶持庇护。

    宋襄再杀伐果决,到底是人,仍行不成他心里彻头彻尾的一个君字。

    但去年,南螟生了暴动之心,晋王在边地打了个大胜仗,赶上宫里大宴,宋襄便将其一同召回,论功行赏。

    当夜,宋襄留了晋王在宫中,谈了一夜,不知为何,次日便肯要晋王多留几时。

    不多时,赶上了颖川江水决堤。

    晋王便请缨治水,宋襄许了。

    晋王便就此驻扎颖川数月。

    治水有效,晋王返京,再数,便是至今。

    却不料一直同这一些人搭着线。

    从判发边地,到抵足夜谈重获君心,再到逡巡逗留于南安,这样想来,不过是将兵力埋在了京城附近,从始至终,大概都有所预谋。

    “我没有见过黎国的死钉,但曾问过徐则诚,还要煎熬多久。他说,他们已然议定,等待最佳时机,少则三五日,多则一月内,以四更第一声炮火为信息,攻取南安,扶持晋王兵变。”

    徐清桓眉头紧皱。

    “一月……便是哪一日都有可能。”

    “可万一是今晚,我们该从何处着手”楚宣也是一样的神情,看着郭正,“先报陛下,拘禁晋王那么火器的伤亡呢可还能避免”

    郭正看着黑色逐渐浅淡的天际,拧紧眉头,“……但愿不是。”

    邢少余满眼沉重。

    “是与不是,军令状已经立下,君上不愿冒险。今夜没有结果,我们也来不及了救自己的命了。”

    “来得及。”

    相府门边忽然传来了熟悉而疲惫的声音。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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