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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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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司。

    雨还没间歇,邢少余正领着满院人查检搜罗出来的火器。

    那些武器多半还是拆开了放置的,偶有组齐全的,也并不是重器,运来远没有先前想的那么不易,可是却新,用的也不是常见的材料,较易寻得,不必非过官家的矿脉,有晋王在的兵力,器械照这些东西再复刻上一批,打一场南安毫无防备的仗是够了。

    邢少余从头至尾眉头紧缩,仿佛为皇城竟进来了这么多的武器而肃然。

    楚容却并没十分关注地上的军械,站在檐下,长眉微蹙,低头不知思索什么。

    徐清桓将查检的东西录完了册,把记录交给一司的官员,抬头便瞧见她。

    于是走过去。

    “师父。”

    楚容抬眼,却因那方递过来的帕子愣了愣,有些不解地望着徐清桓。

    徐清桓指了指自己的脸。

    楚容才有些明白过来,接过帕子在自己脸上擦了一把,果然都是灰土。

    于是无奈笑道:“多谢你。”

    徐清桓问:“听说那商人家里藏着暗室,封得严实,师父亲自凿开的?”

    楚容颔首,“用的是与徐家的机枢如出一辙的机关。事关重大,我不亲自动手,或有危险,或有疏忽,总不放心。”

    徐清桓刚想问什么,忽一眼瞧见了楚容箭袖下隐约一角沾血的棉布,愣了愣。

    楚容心不在这里,没有注意徐清桓神情。

    这一夜她明了了一些骇人听闻的原委,但有一些事却仍然没有想通,思索喃喃道:

    “照徐则诚的供述抓到的这些钉子,证实了书生夜里与徐府传递消息,告知徐则诚他们的主子何时要到,以令其前往醉里欢会面,而商人庭院广阔,人脉田庄不乏,干的是疏通关口,藏匿货品,乃至于为贼子行动供给钱粮之事,诸如此类,南安共拔除了十一枚钉子,可是魏家大小姐却没有指认出一个,是她在醉里欢见过之人。”

    徐清桓抿了抿唇,知道楚容此刻全神在案子上,不愿意被打断,因勉强将视线收回来,道:“南安的钉子为此人通传消息,此人又能在醉里欢接受供奉,想必身份不简单,他不是死钉,自然也不必钉死在南安,徐则诚事败时,或许便先撤出了。”

    “倘若此人有些地位,自然不能轻易置身险地,倒确有可能。”楚容思索着,“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筹谋十数年,将周国国相与皇亲都收入囊中,起事临近,他若真是主谋,却真的会甘心立即避险,将此事放心交付他人么?”

    徐清桓看着楚容,心里有些疑窦,却觉得楚容未必会说,还是斟酌着问:“师父,徐则诚屡遭大刑仍然三缄其口,究竟为何忽然招供?师父围捕迅速,能十几处同时出手,便是要杜绝他们听到风声防备隐匿,也即说明师父已然得知南安究竟有多少贼子——徐则诚本可以继续闭嘴,但既已经招得这样干净,何必又要多瞒一个人?”

    楚容果然没有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道:“我本也以为这就是所有人了,才觉得可以杜绝走漏风声,将他们一网打尽,谁知晓还是漏了一个,仍是打草惊蛇了。”

    徐清桓没有追问,只是默然看着楚容,觉得她的目光有些沉重。

    楚容的确沉重。

    这就是她今夜悚然的根本。

    在饮下那药忍着剧痛划破手腕,将血接到容器里时,她便已经知晓这药是做什么的了。

    她先天不足,出生时身上便带着胎毒,体质很差。平日强身健体,可以习武,却须得养在各种补药里头,不能跑马打仗,更承担不起什么见血的伤筋动骨。可是十五岁国乱,她支撑了很久很久,直到长林关吐血晕厥,她本应该再也醒不过来。

    可宋襄将她秘密接入宫中,让她活着走了出来。

    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那是宋襄死马当活马医,背水一战的结果,也是宋襄没有想过的成功。她血里的东西,宋襄也曾经打过主意,但是那东西压根不能离开她的躯体。

    但楚容从靖北府带出来的那瓶药可以成了这件事。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这药只有一晚的效力——倘或它永不失效,楚容大概就不再是楚容,而是宋襄的傀儡,又或会是祸及天下的源头。

    徐则诚把楚容的血喝下去,便要交代楚容想知道的事,他已然失了自控的心智,自然没有隐瞒的能力。

    所以他将南安死钉的身份住处,职责所在,火器所藏都交代了个干净。

    可他还是有没交代的东西,譬如与他醉里欢密谋之人。

    那便只能是因为他也不晓得。

    事情已经到了牵扯重火的地步,君命从速,楚容只来得及要了他们的计划,问了贼子名单,火器所在,并没有特地审问这里面谁是那个主事的,谁是半夜跑腿的,想着抓回来再核对。这样的问法下,徐则诚也算有问必答。

    将死钉押送至诏狱后,楚容将血又与他们灌了一遍,可邢少余着人详审时,却依旧没有得到相关的交代。

    于徐则诚,若说他这些年勾结之人并没有对他坦白身份名字,其实也不是不能交流,此人将底细瞒得严实,不仅不碍谋划,顺便也防止自己成了两国纠缠的引子,这也说得过去。

    但是黎国死钉也没有吐出来关于此人的供述,便有些不对了。

    楚容亲去听审,发现两方关于火器如何从城外进城,藏进来商人的暗室,也如出一辙地闭口不言。

    能胜她血中之物的,便只能也是此道上的东西。

    倘若真就此假设,假设参与此事之人,像死钉,像徐则诚,他们身上都早种下了这种祸患

    那么在没了意识的情况下,仍对某件相同的事情闭嘴,便能解释得通。

    而徐则诚在徐家盛势之时投敌,究竟为什么所苦,怎样一步步泥足深陷,便也能有所解释。

    可为什么是徐则诚呢?

    徐家虽然几代有爵,但是到了徐则诚这里,官位不高不低,既然贼人的手臂能伸到周国朝廷,却为何不选择一个更加位高权重的对象?

    “殿下。”

    楚容从思绪中抬起头来。

    李昶与邢少余一同过来,邢少余拿着一司审出来的状子,下巴上挂着疲惫的胡茬,一双眼睛却仍然严肃有神,“徐则诚交代了与魏元正利用职务之便,邀买人心,逐步架空兵部。”

    李昶嗤笑着补充:“还交代说,魏元正越过他坐上了正使位子后便不受控制,原本一向有他一份上贡的女孩不再供应,早年一同买通的关口也被他把控住,要徐则诚重新交钱走货,徐则诚便去醉里欢找魏元正理论,不了魏元正自视颇高,不受威胁,两人不欢而散。说起来巧,徐则诚气急败坏,还没有筹谋缜密,如何对魏元正下手,他儿子便替他搅和到了魏元正猝死之事里。”

    “还有呢?”

    邢少余道:“还有扶持晋王,以得一条明路作为遮掩抗衡太子实权,为叛国行径争得更多的益处。除此种种,另有偷换粮草押运名单,左右军粮军械监运等事,已与贼子供述互为印证。”

    闻及军粮之事,徐清桓眉心一动,不自觉地看了楚容一眼。

    楚容却只是颔首,并没有任何表露。

    李昶附和邢少余道:“殿下你也看看。我和邢大人核对过了,我们各自查的东西都有了答复,殿下这边可还有什么疑窦,是这上头没审出来的么?”

    楚容于是接过供述细审了一遍,将其交还邢少余,神情稍稍舒缓。

    “一司一向严谨,并无遗漏。”

    “那就无误了。君上今夜彻夜在御书房等消息,如果邢大人复核过了,一司可以直接呈递。”李昶点头。

    邢少余道:“惭愧,围着丞相府与这堆火器一夜,未问殿下,晋王那边如何了?”

    楚容笑了笑,“大人问李大人即可。”

    李昶于是迫不及待道:“徐则诚招供后殿下便即刻报了消息进宫,然此事还没有过多的核实,围捕晋王事关重大,于是君上将虎符交予殿下,殿下因要破解火器暗室的机关,便又吩咐我号令羽禁潜伏在晋王府邸附近,如有异动,立刻动手。殿下抓人有些动静,晋王府邸果然不安分起来,这晋王可是一夜没回屋,冒着雨在院子里头直打转,你们不晓得,晋王夫人几番温言软语,都教那厮呵斥回去了”

    李昶说得兴致勃勃,邢少余愣了愣,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多少显得有些头疼:“李大人,殿下说潜伏然而你爬了院墙?”

    李昶的话立刻噎在了嗓子里,咳了咳道:“在外面趴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殿下已然得手了,那厮却仍然没响动,我能不急么”话说到这,李昶逐渐理直气壮起来,道:“殿下的话我是信的,晋王那厮必定有问题,那时他们要造反还不晓得有何种手段,可若今日什么发现也无,一夜晋王都没信儿,难道又要放留个夜长梦多,继续拖着?”

    楚容听着两人的交谈,有些无奈,还有些想笑,觉得李昶这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任是什么皇亲国戚、官爵贵胄,被他盯上了嘴下就半点不留情。大概这些日子一同办案,也已然恰切地将邢少余吵嚷了个透,邢少余这样端重正经的一个人,居然也能教他烦熟络了。

    李昶瞥了几眼邢少余,见此人没有堵他的意思;又悄悄看了一眼楚容,见也没有斥责之意,甚至还有点要笑不笑的模样,才放下心来,继续道:“好在这厮虽然没动静,但是抓回来的死钉却招了,殿下点了头,还是抄了他晋王府。”

    邢少余显然已经疲于议论这些杀伐之事,轻叹了口气,礼道:“此案暂告一段落,却还有许多迷雾未解,一司的状子要交一个结果,牵连这许多的人,也得有个安排。臣须得进宫去了。殿下可要同行?”

    楚容颔首,“理应。李大人若料理清了事情便也一起罢,此事交付我三人,如今了了,也该一同交差。”

    李昶点头,“是。”

    邢少余看了看天,道:“夜雨仿佛是又要起来了,殿下和李大人换身衣服罢,臣来安排车马。”

    楚容与李昶简单收拾,出来时邢少余果然已安排妥当。

    徐清桓与郭正楚宣一同送三人出门,看着李昶与邢少余一身的官服,楚容却仍然是一身素白,仍是有些不明。

    郭正于是解释道:“我朝没有女官,便有女将,也并不上朝,故而不设女官官服。只是君上看重殿下不仅有帅才,且有政视,故殿下晋封时,君上本想加设的,但却被殿下说服了。”

    徐清桓愈发疑惑,“为什么?”

    楚宣瞥了一眼这边,插进话来:“她的本意是,既不设女官,也不必为她专做服饰,她不用衣裳,也压得够住了,常领旨来往奔波,官服也麻烦。大概,她担心的事情太多,身上的恩典太厚,走的太高,反而不能踏实。”

    郭正瞪他一眼,仿佛要怪其不避隔墙有耳,回头对徐清桓笑道:“但说的不是这番词。殿下说原本论身量等事她本就无法比男子,非要套成同样一份正经,气势反而不如。且那时候君上破例让女子上朝,也意在让天下人看看君恩浩荡,也好好看看这公主之名,与将军之能,正愁不知怎么彰显。殿下便说她也不是没有严谨华贵的衣裳,且既然是皇室之人,君上准她便如此站在朝上,才显得皇恩浩荡,全一份特殊与尊贵。”

    徐清桓点头。

    后头有喊郭正回去理事的,郭正便忙不迭往里走,没忘了嘱咐徐清桓与楚宣快回去。

    楚宣看了看徐清桓。

    “小子,叫你呢,你怎么不动?”

    徐清桓才缓缓回神,与楚宣辞了礼,便欲追上郭正。

    楚宣却忽然又喊住了他。

    徐清桓回头。

    楚宣满眼打量,“殿下不喜欢束缚,我瞧着你也差不多。但你来了南安,要谋这番前程,说实话,我对徐则诚那厮烦的要命,对你也没什么好印象。后来你入了军,我也没看透殿下看中你什么,至郭正那厮赞你,我都还没摔打你那么一架,心里玄乎。再后来听说你知道殿下利用你,也没赌什么气,我又纳罕你竟懂。可妥协是一码事,然而做到如今大义灭亲的地步,非要穿上那身皮,你是真想清楚了吗?”

    徐清桓笑了笑,“大人误会。”

    “是误会么?你从乡下到南安,走这一路,难道不是为性命,为前程?”

    徐清桓眼里的笑意便轻轻落下来,道:“说为前程,初初我的确年少,但国乱之年,也见过饿殍遍地,师父教导报国,我也希冀有一日救的了这许多的人。可那时以为,若践此志,必得仕宦。但为性命,入楚家军,是师父给予的意外,也幸有这意外,徐清桓一生,便不算白活。”

    楚宣看着他。

    “你可别告诉我,你视名利前程如粪土,你丝毫不想穿那一身尊贵。这话听着像狡辩,说出来也幼稚得很。”

    “但这也是楚大人最想听到的不是吗。”

    楚宣挑了挑眉,“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楚大人不必诱引。”徐清桓无奈,“大人自己没有半分私心,又何必非要将自己说成那追名逐利之辈。师父收我系出意外,但毕竟是收了,师父并无其他弟子,楚大人担忧师父受人蒙蔽,首开一善便被辜负,故有今一问,可对”

    楚宣看着他,默然片刻,笑了笑。

    “做事说话上郭正那厮比我稳当,但管殿下的闲事他肯定没我嘴碎,因为郭明俞相信殿下的决断,也有那个耐心慢慢验证——但我是她哥。其实,我总觉得,你大概是同她挺像的,但是终归是不一样,你若是没有想清楚,她走过的路,你未必也能走,倘若半途后悔,做了逃兵,那对谁,都是背叛。你们相像,不过殿下选不了自由的路,但你可以,及早想分明,也还不算伤人。”

    徐清桓对上他的目光,笑了笑。

    “早就想清楚了……大人为何不信。没有人厌弃自由,只是就算它摆在眼前,却依旧选择不了。”

    楚宣默然。

    徐清桓看着他,平静道:“对师父来说,最无奈不是走了一条不自由之路,而是长了一颗不能自由之心,生而明是非,辨对错,继使命,故有意向自由,但心不由己。但既本心如是,如此一生也并无怨言,不必封官加爵,黄金万两来警醒身份,悬赏前行,有些时候,反成枷锁。”

    楚宣将目光轻轻移开,倚着门柱缓缓道:“你能说出这番话,就已经算能易地而处,不枉我说你和殿下有些像。你是军中之人,于职责,这心性自然是好事,不过”

    徐清桓有些不明地看着他。

    却没等到下文。

    楚宣却悄悄把话咽了下去,站直身子咳了咳,招手道:“行了,再拖一会,又免不了与郭明俞那厮大打一架,赶紧走吧,干活去。”

    “是。”

    徐清桓便也不再执着于那不被想说的半句话,答了一声,便跟了上去。

    不过于斯人,就不一定能如同今日,一直并肩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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