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时光
到正午时，徐清桓和楚容在议事厅等了许久，才等到公务回来的邢少余。
楚容观之，觉得邢少余的形容已经不仅仅是憔悴，那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变幻复杂的乌云。
“殿下。”
邢少余弓身行礼。
“不必了。”楚容将人扶起来，而徐清桓在旁向邢少余拜了一礼。
邢少余道：“今日审的是殿下带出来的，徐家地下的那群孩子，因为有些特殊，不好带到诏狱来问，臣便带人去了安置他们的院子。”
楚容示意大家落座，才问：“可有收获？”
“都是半大的孩子，各自也不是只见唯一的客人，先前录供两份，一份在殿下手上，想必殿下也已看过，徐氏门人供述，最初促使徐则诚向魏元正讨魏小姐的，乃是一个神秘客人的需求。”
楚容颔首，看向邢少余，“大人也觉得此人或许就是南安的钉子？”
“魏氏再低微，也是京都官宦，那些孩子大都是外县买卖，倘若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岂能一句话便让徐则诚试险若鹜，将世家贵女偷天换日，将一直犹豫结交的魏家拉进自己的阵营？要么是徐则诚事有所求的高官，要么就是黎国的死钉。思及此，臣便据殿下先前从甬道搜出来的交易档册翻找魏大小姐的记录，上面却都是我朝官员。”
徐清桓皱眉，“难道他们的钉子竟插进了我周国朝堂？”
楚容摇头，“这不可能。京都贵胄富贵家世都清楚得很，想混迹进来，实在太难隐蔽。况且倘若黎人真能有本事直接插进朝堂，何妨再往上爬一爬，想要什么自去伸手就罢了，可真这样方便，还处处步步要他徐则诚做什么。”
徐清桓点头。
“殿下说的是。”邢少余也道，“臣想，这本册子，乃是徐则诚算计巴结甚至威胁所用，然徐则诚既然投敌，那么供贼子同供主子，且行这些龌龊交易也必是为其，掩盖还来不及，更别提记录。于是便叫人把记录上的官员画了像，去问魏家小姐除了他们是否还有见过，但不在画中的人。”
“结果如何？”
“有一个。”邢少余神情严肃，却也无奈，“大概他就是与徐则诚联系的唯一线人。且这人来时也并不只要魏家小姑娘，还有许多孩子也见过，只是身份难辨。据供，此人身上脸上都没有什么十分显眼的特征，体态也是最普通的成年男子，说开了，这人是谁就只有这群孩子见面能指，臣本想着通过这些孩子的几言几语凑一张画像出来，可是孩子还都太小，想让他们说出来什么详细来实在太难，想问出一张有些相似的画像，也颇得费些时间。”
“徐则诚呢？”楚容皱眉，“再撬不开他的嘴了吗？”
“这事臣也不明，且愈思索愈觉蹊跷，”邢少余思忖，“徐家累世在京，到徐则诚这投了敌，最多也就是利益牵扯，若说是才勾结上，徐家在当朝渐渐没了路走，倒还能够理解，可魏家姑娘六岁被生父送给了徐则诚，眼下正值豆蔻，便是说徐家与贼子结交至少也是七年多前的事了，甬道修建数年工程，在圈养孩童前便完工，这样一算，前后便得十年，那时徐家还没有势衰，甚至正值势盛，徐则诚何必去借外敌之力？且迄今，徐则诚的身上已经上过三遍大刑，利益毕竟不及性命贵，他也不像是个能对什么忠贞如此的，怎会至死不招一句？”
听邢少余的疑问，楚容有些无奈，这份疑问她不但想过，且与一司一样，已经付诸行动，遣郭正调查，却还没有什么进展。
楚容看了看徐清桓，“清桓，你可有什么头绪？”
徐清桓摇头，“我们虽在一个屋檐下，但我并不了解他，他连暗道之事都不曾让我晓得，遑论泄露其他。”
楚容沉思片刻，抬起头，“魏家姑娘说，见那人之时，是在哪？”
邢少余一怔，“这倒是，没有问。”
楚容道：“死钉潜伏谨慎，并不轻易将面目示人，必绝不会为了鱼水之欢周折掩藏进入徐府。”
邢少余皱眉：“连徐家的门人都不与这人直接见面，这人也不进徐府的门，徐则诚要想把这些孩子当做献祭品送给这死钉，又该以何种方式？难不成过密道么？可是徐家密道的唯一出口在醉里欢的后院，贼人连徐家人尚且防备，难道会去与醉里欢的主事商量不成？”
徐清桓思索道：“那倘若混迹在醉里欢的客人里面，是否有可能与徐则诚搭得上线？”
邢少余一怔。
沉吟了片刻，“能行这项交易的，皆是同徐家有来往关联之人，这些人的手里都有一张帖子，据供，只要先同鸨母议定，单子交付徐家人，送到徐则诚手上，徐家圈养的孩童便会在未时到戌时被送到醉里欢后园的小楼备选，客人来时不必知会谁，只要将帖子交付后园守门的小厮，自己进去便可。那后园本是花娘的住处，后来扩建了，便单独重修出来准备这些贵客的雅间，华丽得很，这雅间各有各的，不来便空置，来了任凭是吃酒是与花娘寻欢作乐，还是要这些孩子服侍都行。”
楚容默默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想着怪道宫里放在醉里欢的内线也不晓得此事，恐怕也只道后园是满楼的雅间，孩子的交易混在花娘的生意里，倒也隐蔽。
徐清桓道：“这么说，醉里欢确实只是个中介，送多少孩子，并不是全由醉里欢掌事的意思，皆需徐则诚批复，拿着帖子的客人，醉里欢的人也不全都认识？”
“如此，那贼人能自由来去醉里欢，徐家暗道又恰在醉里欢后园，徐则诚若想与之会面，也并不是全都靠亲随夜里出门接头，且就算不为见面，想将孩子作为献祭，也是有机会的。”邢少余神色凝重，起身行礼：“殿下，臣现在就去提审醉里欢的小厮，排除我周国的官员，余下的生面孔里怎么也该有那贼子一份。”
楚容道：“大人稍慢。”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楚容想了想，“大人先莫将嫌疑盯在某个人身上，或许，摆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邢少余一怔，复缓缓点头，道：“是。能在醉里欢享受供奉的，想必不是身份简单的死钉，夜里与徐家亲随传递条子的，或许是彼方之下属，这不是一个人，而该是一张网。”
徐清桓像是想起什么，微微蹙眉看向楚容，“师父，我在想，徐家暗道修建复杂，工期不短，冒险极大，却只有醉里欢一个出口，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圈养和交易孩子，或者隐蔽出门便宜？”
邢少余眉头拧得更紧：“暗道这种东西，联通旁处，若不是战场上为了藏身，便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联络。徐大人的怀疑确有道理，若是为了通讯，为那一个出口，哪怕真要修暗道，一条通道也就够了，可徐家的暗道简直是半个地宫，遍布机枢，也过于精致。难道还有旁的出口？可楚家军机枢之术闻名天下，若真有什么旁的出口，殿下早该心下有底了。”
楚容摇头，“或许暗道并不是为了联络。”
“那，还能是什么？”
楚容目光里盘桓着些思索，缓缓抬头。
“若是贮存呢？”
徐清桓一震。
“大人！”
邢少余还余震未消，便被身后奔来的一声惊醒，回身见竟是自己派去锦溪查虎符之事的下属，忙教起身回报。
“大人，殿下，”来人行礼道，“锦溪有了进展，当年”
“因由稍后再叙，”邢少余皱眉截断，“说结果。”
“虎符自铸便是两枚，皆出军铸所。”
是夜，三司出动了前所未有之多的便衣，郭正与徐清桓下甬道细筛土石，而楚宣则跟着李昶带人封禁了徐清桓所有记档的本朝官员，筛查与徐家有关的运输交易与账目。
楚容与邢少余在书房回报审讯情况，宋襄大发雷霆，要了两人押下人头的军令状。
深夜小雨，楚容与邢少余相互辞别，各自登上了马车。
可楚容却并没有回一司。
而是看着邢少余走远，披上早放在车里的蓑衣斗笠，遣返车夫，自己骑马去了一个久违的所处。
将马拴在小巷的草棚下，跳墙进了靖北府。
蓑衣扔在檐下，便匆匆推门进屋。
可是环顾四周，却并不见自己来的目的，便又跑出去，绕到后院。
终于看到了在环廊下屈膝倚柱而坐，悠然饮酒的一抹紫色倩影。
那人仿佛也知道她来了，没有回头，却没头没尾道：
“我从前来过你家。”
楚容松了口气，躬身行礼。
“前辈。”
那人便侧过脸，楚容抬头视其面貌，一时只觉华光满目，无能比拟，其动心摄魄，不与红尘。
来人挑了挑入鬓长眉，打量了她一眼，又兀自回过头去喝自己的酒。
“原本长得像你娘，却越大越像你爹了。”
楚容垂眸。
“爹娘已经去世多年了。”
那人点头。
“宿命所归。连当年与你爹娘同行之人，都已经去了。”
楚容瞳孔一缩。
“师父”
久久的沉寂。
只雨声可闻。
楚容闭起眼睛死死捏住衣角，终于睁开泛红的眼睛，缓缓走过去，坐在了旁边，平静地将手上的盒子捧给她，微微沙哑道：
“儿时师父曾交我一支长箫，说将来若有人拿笛来换，便是家人，无论多急迫，也要一赴。”
先前饮酒时的悠然妍丽渐渐随着沉淀的笑容消逝去，她一双秀美无双的眼眸凝在了那狭长的盒子上。
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盒子上寸寸凸起的图腾纹路。
语气却轻淡得有些虚渺，仿佛注意根本就不在话上。
“那支笛子你留着罢。照理不该遗在外面，但是我境重认了你师祖，那厮又只把这机枢的能耐当传承流到了外头，也就只有你们楚家这一支了。记得存好，倘若未来你也死了，而无传承，我会来把它收回去。”
“是。”
她便将盒子接过，打开了只一隙，长长的睫尖轻轻一抖，唇角便勾起了一抹并不似笑的弧度。
合起缓缓收到怀里，动作瞧着随便，却没让那盒子沾湿一个角。仰颈饮了一口酒，懒懒道：
“你师父大概还告诉你，见我，能解你眼下之困？”
楚容颔首。
“是。师父从没有骗过我，但我并不知道是何缘由。”
那人看着被烟雨朦胧了的庭院，淡淡道：
“我任性，乱了你们周国的命盘，这支箫的主人瞒着我把它弥补了。那个人用一些代价保住了你娘，而你，就是她替我还给你们周国的气运。”
楚容睁大了眼睛。
身边人便又道：“你娘是蛮族人，身上带着不少毒，本来是活不下来的。她后来知晓了是那个人保了她的命，将那人加在她身上的保护还给了我，所以生你时受了体质影响，造就了你天生不足。这份气运，就到底没有补全。”
楚容渐渐回神。
“所以前辈你来助我，为的便是补全这份气运？”
“是。”那人饮下最后一口酒，那份不羁的锋芒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湮灭了去，却也不知到底是在与谁说话，“我早就说过，我自己的帐，我自己填。可倘若倘若早一些”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消逝了执着，一片慵懒淡漠。
“算弥补，也算我真心感谢你娘。但是此次过后，两下扯平，我便不能再帮你其他了。”
楚容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接住了一个青瓷小瓶。
那人道：“你身上有什么，你自己知道。把这个喝下去，等一刻钟，放血出来，你想问谁，便给谁灌下去，凭你想知道什么，想他做什么，言无不行。但有一样——仅止于今夜。”
楚容心下一震，有些不敢置信：“真的？”
“信不信随你。”那人瞧了她一眼，“死不了人。不管用再来找我便了，左右今夜我得在这看着我的帐平了没有。”
楚容便起身，深深一拜。
“多谢前辈。”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将那箫取出来，轻轻摩挲着。
楚容刚放下拜礼的手，望着那支箫，小心道：
“前辈，保护母亲的那位恩人，还好吗？”
抚着长箫的手指顿了顿。
那双漂亮得要命的眼睛就从箫身轻轻移向了朦胧的雨幕。
先前淡漠慵懒、不羁得风华又锋利的声音，轻得温柔而执拗。
“她会回来的。”
走出长廊的时候，楚容听见了幽幽隐隐、清冽悠长的箫声。
耳边那些坦荡决绝的执拗，与药石罔医的思念，让她仿佛看见了一段抓不住的岁华。
那些属于父亲母亲，属于师父师祖一辈，她没见过，已经过去再不复回的时代。
那时的江湖，那时的刀光血影，也有着如她所历经的生死离别，也有着同她一样的喜怒哀乐，那些哭笑其中的，都是她的亲人，箫声里有她没有参与过的故事，可听着会觉得难过，想着会觉得亲切。
就像她年轻的阿爹阿娘，与古灵精怪的师父，站在时光的尾声里冲着她笑，好像要补上那些永远错过的最后一面，给她一份迟到的告别。
楚容有些失神。
她的目光好像穿过廊子看着那吹箫的人，那片江湖里最后一个幸存者。箫声仿佛追忆，又仿佛祭奠，楚容莫名觉得，这大概是那些消逝的人与光阴，最后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了。
事情很急，可楚容系上蓑衣，却第一次没有即刻离去。
她回头看着廊子那边隐隐的一片衣角，轻轻出口的，却是自十五岁后再没问出去过的幼稚。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依旧没有人回应。
直到楚容翻墙出去牵了马，墙外竟听不见一丝乐声。
楚容抿唇，上马决然而去。
雨声都砸在身后，却越来越小。
就仿佛渐行渐远的时光，轻轻告诉她:
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