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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颠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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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狱本来阴暗,前几日下雨,又连累得一片潮湿,往深里走,高墙小窗口,照进来一点光亮,显得那些不知怎么浮起来的尘都好像盘踞在空中不肯散,和着霉气,穿过去时都平添膈应。

    楚容却好像习以为常,着一身素白的便衣穿梭在牢狱之间,还能一路带风。

    “师父。”

    楚容刚要打开刑室的门,忽然被徐清桓出声喊住。

    楚容回身时有些惊讶,“你还真赶过来了?”

    徐清桓稳了稳气息,颔首,“明俞兄告诉我师父向君上申得了参与审理的机会,我就即刻过来了。”

    楚容心道果然又是郭正,看着徐清桓,沉默片刻。

    小声嘟囔了一句“不怀好意”。

    “师父?”

    “我说,”楚容从善如流地收回了目光,“我朝不许刑讯逼供,何况如今扣下的这一些,还须得保住他们的小命。审讯的聚会不难求,此次艰难些,就是这个缘故。你真的要跟着?”

    “师父可是又向君上下了什么保证?”

    “自然。”楚容挑挑眉,“不让君上放心,君上岂能批我为所欲为。”

    徐清桓无奈,“军令状都立下了,自然不能有失。就请师父许我随行罢。我与徐家人毕竟比师父更相熟,或能有所助力呢。”

    “倒真用不上你帮我。”楚容抬手开门,“你莫在一边骂我就好。”

    徐清桓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石门便已经打开,楚容入内,穿过一条不长不短的廊子,进了上悬地字的一间刑室。

    里头架子上铁索正拴着一个人。

    此人虽已经面皮苍白,形容狼狈,却仍然有力气聒噪,见人进来,便扯着嗓子大放厥词。

    可话放到一半,忽然顿住。

    “楚容?”

    这一声倒把徐清桓听得还有些恍惚。

    只因习以为常,忽然这一霎那,才觉得他几乎没有听过有人喊楚容本名。

    楚容一边在刑室里对着那些瓶瓶罐罐翻翻找找,一边抽空看了徐满一眼,形容淡静,如徐清桓军营初见她那一回。

    她道:“未进宫时见过那么几面,难为徐大公子还记得我长什么样。”

    徐满面目狼狈,却默不作声地将楚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遭,眯起眼睛笑了笑。

    “是啊,多年没见过襄南殿下的真面目了,人家都说小姑娘得长开了才好看些,这些年倒极少见像殿下这样,一直就一个样子的,却也好,一直都那么漂亮。比醉里欢的女人孩子都”

    一把剑稳当当端在了他尊颈下头。

    徐满这才慢悠悠看向面色平静如水,目光里却藏着不见底阴沉的徐清桓,轻蔑而嚣张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个贱种作威作福了——你主子可都还没发话呢!”

    楚容似乎还在寻找什么器具,背着徐满从容地做着自己的事。

    徐清桓晓得这是默许了徐满挑衅,概要的就是不给这厮一丝回应,令他自己给自己找不安。

    于是暗暗用力咬住了舌尖,压住即将从喉头喷涌的戾意。

    徐满眼里头果然有些捏不准的意思,虽没敢动脖子,却又将那沾染着不轨之意的目光转了个圈,打量到了楚容腰上,眼睛里挑着一点猖獗的邪气与一点真切的谷欠望笑了笑。

    “殿下不知道,爷爷辈上我们两家可是对门,饮多了酒还曾说要给儿孙指腹为婚来着。我小时候常盯着你们家瞧,觉得你家两个女孩,就殿下你我最喜欢。瘦是瘦了点,但我可就喜欢纤瘦的,殿下你生得白皙,要还能再娇小些,就这个腰啊,抱起来可是”

    “住口。”

    徐清桓的刀刃已经划进了徐满皮肉,眼睛里的阴沉破境而出。

    徐满被那一丝血气逼得有些僵硬,却不一会就回转过来,笑得更深。

    “抱起来怎么着?”楚容抱着一只千挑万选出来的罐子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忙完了方才听见他说什么,又好像还有些好奇。

    徐满眉尖极轻微地一抖,立刻又转出了笑容:“抱起来必然是光滑匀称,骨形也得是上佳的,就咱们南安做衣裳的传承,隔着三件件水乳纱绸子的小衣,那腰窝摸着也得是回味无穷啊。”

    楚容笑一笑。

    徐满见她不说话,先前是有些不安,如今习惯了,竟然还真的放松了下来,真怀着些羞辱的痛快肆无忌惮起来,眉目飞扬,瞟着徐清桓得意道:“小子,我看你这整天活得呆板,可是还没尝过这鱼水的欢愉罢?都快及冠的人了,虽然生母低贱,好歹父族是高门显贵,这也忒不像个爷们。”

    徐清桓的目光像是两片黑到底的乌云,碰一碰就能放出暴雨来,却也始终不说话。

    徐满变本加厉,凑近些放低了声音,楚容听不见,不知描绘了些什么故事,只觉得瞧他那表情,语调定是暧昧隐晦,缠绵难言。

    徐清桓面色凝固不动,眼里却掠过一瞬间浓烈的愤怒,胸口轻微有了些起伏之意,握紧了剑柄。

    楚容摆摆手,调出一抹无奈而悠长的笑。

    “徐公子,如今咱们身在刑室,你言语激将归言语激将,绘声绘色没激着旁人,却将自己陷进去,可就不比醉里欢舒坦了。”

    徐满一僵,竟然真不自觉地拢了拢腿。

    楚容于是从容不迫地又选了只罐子走过去,一只放在了徐满□□,想了想,起身把徐清桓的剑推回他腰间,把那只罐子交到了他手里,自己去桌上取了两只护腕缠好。

    徐满看着他们一连串琢磨不透的动作,眼珠不停地随之晃动,默默咽了口唾沫,又开口笑道:“殿下今日是真不避讳,罪臣还以为怎么着见殿下也得是正正经经一身官服,怎么今日一身小姑娘家装束,头发也不束袖子也不封,就这么匆匆忙忙下诏狱来?别是知道少爷我好哪口,下来使计策了罢?”

    楚容刚好从刑台上抽了一根象牙形状的银骨针,把头发缠了两缠,末只见个发梢吊着。

    徐满咬咬牙,再添一把火:“哟,才想起来,殿下的面具呢,皇家女儿不是不许见外男吗?”

    楚容抽了一把嵌着倒刺的修长小刀出来,走近了笑了笑。

    “外男须得。”

    刀身瞬间没入血肉。

    “啊!!!!!!”

    楚容慢条斯理地捏着刀柄转了转。

    “死人不用。”

    抽搐的手臂上筋脉爆起,血水疯狂地流淌,一滴不漏地落进了楚容先前递给徐清桓的那只罐子。

    “楚容!!你这个贱人——你和那个野种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不得好死!!!!”

    她挑挑眉:“徐公子,你爹是不是只教了你,除非特殊,我朝立法不许大刑逼供?你断定我们知晓的你犯的错,都只是小错,便拷问完了你父亲和你父亲身边所有的人,却仍然不会动刑与你——因为你与周黎之事无关。所以你敢挑衅审讯官员,你是料他们不敢动手,只能白窝火一场,你要打君上与三司的脸?”

    楚容手上挑了挑角度,将那带倒刺的小刀向上提了提,贴着骨头又转了转。

    “啊!!!!!”

    “徐公子年纪轻轻,猎艳的经验颇为丰富,说要激怒旁人,羞辱不正是你最擅长的么。所以见了来人不分男女,皆是这一套,已经不新鲜了。”

    楚容将那小刀一点一点抽了出来,又去选了一柄实在有些钝了的匕首来,围着徐满打量了一圈。

    徐满眼眶里尽是血丝,咬着牙逞强大喊道:“我、我爹的事我不知道!我、我没有参与——就算有什么,也就是株连,也就是一个死,除了那一铡刀,判下来之前你、你这贱人敢对爷用刑,按律法,你就该被革职、受鞭笞!”

    楚容正好停在徐满身后,就拿起那匕首拍了拍徐满的脸,一手缓慢地迫在了他的颈侧,一边凑近他耳畔低声道:

    “徐大公子,你大抵也就仗着是挣扎不起,终归要死,所以才撑起来这些日子唱狂的胆识了罢?”

    徐满全身哆嗦着,刚想虚张声势,却听见耳朵边上楚容凉飕飕地笑了笑。

    “你说的很对,我们扣下的这帮人里,你是最无用的一个,其实没有什么好审的。所以我也并不是来审你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君上动了怒,不想让你们死得那么便宜,我今日,不过是来替你挣一个,不得好死。”

    最后那四个字的尾音虚无而绵长,蘸足了阴冷,徐满没去过阎王殿,却觉得那就是阎王殿里出来的判决。

    那钝透了的冷铁忽然从徐满脸上挪开刹间贴上了脖子根。

    “啊!!!”

    楚容瞥了一眼徐满□□的罐子,似笑非笑地将匕首收起来。

    “徐大公子,我还没下手呢。”

    徐满已经面色煞白,全身抖得如同筛糠,就只晓得重复一句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放过我吧我除了睡、睡过几个姑娘,再没做别的了”

    “我说了,我不审你。”楚容悠然将匕首贴住了徐满脚筋,“说不得好死,我也不明白究竟怎么算个不得好死,但是上头是这么个意思,少不得将你全身上下糟践一遍。这刀刃钝了些,要割断一根脚筋怕是得慢慢磨,徐大公子且忍忍。放心罢,过了这一遭,便换个痛快的——那长针淬了毒划在脸上,不一会徐大公子这张俊逸的面皮,便得焕然新生了。”

    话未竟,腕上忽然使力。

    “啊啊啊!!!!!”

    血腥气弥漫了潮湿的石室,徐满哭着猛地抽搐起来,涕泪满脸嚎叫道:

    “我求求你——襄南殿下,公主殿下!我不是东西,我、我错了,我不想死啊!!”

    楚容却不再说话。

    午时。

    楚容将一根骨针从徐满骨头里□□扔在桌上,对徐清桓道:

    “找个人把地上的皮肉捡起来,拿上你手上的和他□□的罐子和在一起,叫他自己喝下去。”

    徐清桓看了一眼已经面目全非昏死过去的徐满,默然应下。

    楚容已经擦着手出了门。

    一司。

    为图方便,邢少余在一司给楚容辟了间临时的住所,楚容这段时间便要一直在此,审完徐满,又遍走了涉案犯人处一遭,就回到了一司的院子。

    楚宣随一司的人宿在另一个院子,而徐清桓住在楚容隔壁,回来时两人便仍是一道。

    楚容打了盆水把手洗了,看了看徐清桓,又顺便换了盆水示意他也清洗清洗。

    徐清桓顺从。

    沾血的手浸进清透温和的水里,他有些失神。

    一只手却忽然扳住了他下巴。

    徐清桓错愕地被楚容卡着侧颊撬开了唇齿。

    楚容仔细端详着皱了皱眉,放开手。

    “我说怎么前后不曾听你说话,你咬得再狠些能凑半个自尽了。”

    徐清桓刚想说什么,楚容却将布巾递过去,示意他进屋。

    一司临时辟出来的地方虽然齐整,条件却还是简陋,楚容便将楚家的机枢箱子与药箱子一同带了过来,此时翻出一只小锦袋,从里头取了一小罐药膏出来。

    “坐。”

    徐清桓抿了抿唇,在桌边坐了。

    楚容抬手想掰他的嘴,徐清桓却本能地一闪避。

    楚容一愣,无奈地先递了杯水给他:“有什么可藏的,别咽了,自己把血吐出来。”

    徐清桓仍然有些僵硬,却还是接过水照做。

    楚容拿两根签子夹了一片棉片浸进药膏里。

    “什么时候?”

    徐清桓刚把一口水吐出来,一时不能回转,抬头时满眼的茫然。

    楚容便对上他的视线,“在刑室?”

    徐清桓一怔,明白过来楚容问他的伤,有些惭愧,点头。

    “张嘴。”楚容夹起小棉片。

    徐清桓僵硬了一会,一抹红痕就蔓上了耳尖。

    楚容上手帮了徐清桓一把,借竹签准确无误地将药贴贴在了徐清桓舌头上的咬伤处。

    “含着。”楚容看他一眼,倒是坦然得很,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戴面具的时候没有男女大防。”

    徐清桓愣了一会,才逐渐想起来自己会说话,咬着棉片勉强清楚道:

    “对不起师父,今日是我沉不住气。”

    他说的是徐满的激将。

    楚容挑起一眉,“你是沉不住气,倘若你不上钩,我便不用说话,放血前后没有一句回应,徐满能比今次更恐惧。”

    她收起药膏又看了徐清桓一眼。

    “稳当一向是你的长处,怎么这次要沉住气还须得自残,你是觉得受辱,还是放血见得恶心?”

    徐清桓垂眸,声音虽小,却还是有问必答道:

    “生气。”

    这句生气声音很低,像是惭愧,楚容反应了一会,觉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没忍住轻笑了出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从前不是不在乎么。”

    “他——”徐清桓忽然抬头,话音却夏然而止,复又低声:“他骂我,倒也就那几个词,却也没什么。”

    “那就是因为我?”楚容瞧着他,见徐清桓不语,便了然,笑一笑,“他骂我,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师父。”徐清桓看了楚容许久,终于缓缓问:“徐满今日的谩骂,实在不堪入耳,你如何做到不在乎?”

    “他不是我审过的第一个犯人。”楚容给自己倒了杯茶,从容道,“别国的战俘,己国的奸贼,我常常面对,不管我威名如何,可我是个女子,这就是如今这世道,那些人心里永远的短处。你晓得姑娘家重清誉,面皮薄,我也晓得,但人家也知道。污言秽语,讽刺放荡,倘若男人听得,我听不得,我便审不出半分消息。战场之上,没有及时的消息,我的人便要死,我周国的人便要受到践踏,我见不得,就得听得,做得。”

    徐清桓默然无语。

    楚容看着他,“如今,你还觉得我是个好人,觉得我当初真的救了你吗?”

    徐清桓抬起头。

    “论正直,我永远也不如父兄,论歹毒,楚门中人却比不上我。我手上除了敌人的血,也有周人的血,与你从前听过见过的襄南殿下不同,我争得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可后世要写我这些罪状,我全都得认。”楚容迎着他的目光道:“我将你从徐家拉到军营,算是逃过一劫,可你晓得,活着不一定比死容易。你我本非勇争功绩心无旁骛之人,也不可能戎马一生为豪情,马上疆场以后陷落不利,你或许就是今日的徐满。即便国盛邦宁之时你还能回来,心里或许也就只剩下荒野和废墟了。”

    “不会的。”

    大概是含着棉片说话多少还是有些碍事,徐清桓皱着眉顿了顿。

    楚容抬手捏住徐清桓下巴,瞧了瞧他嘴里的棉片,觉得无碍,才放开手。

    她问:“什么不会?”

    “都不会。”徐清桓觉得耳尖有些烫,放慢了语速,“我不会成为徐满,也不会后悔走了这条路。我见过许多残酷,虽然没有亲手造就过,但不管疆场上如何,只要师父和楚家军还在,归来的路我们就都不是只身行走,余生再荒凉,也不至于孤寂。”

    楚容看着徐清桓,静了一会。

    她有些意外,也有些触动,她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遇见徐清桓至今,始终还没有生死与共过,可眼前的少年却始终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从被欺瞒着参与颠覆徐家到亲眼见过她的残忍,他却还会对她说不悔,说心安。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于是笑了一下,颔首将药膏棉片竹签递给徐清桓。

    “行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再叼一片,就别再说话了。”

    徐清桓接过来,犹豫着问:“师父,我们今日用过刑的人,至少有一半如徐满一样,并不知道许多,师父也并没有问什么,有嚎叫胡说的,师父也没有理会。将他们晾着,我们就这样等吗?“

    楚容从容颔首,“你有句话说的对,那些人里,至少有一半像徐满一样。不过并不是不知道许多,只是他们与内贼干系不大,一司没有给他们放过血,因没什么理由额外给一司尽心罢了。”

    徐清桓有些惊讶:“师父的一司,他们是知晓内情的?”

    楚容笑了笑,“他们能知晓多少内情,就看他们有多能挣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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