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司
楚容同徐清桓上来时郭正已经派人传讯了一司,邢少余安排了车马,安排那些小姑娘去安置。外头贡献了外袍的十几个将士都还穿着件中衣——这虽是楚容的默许,但平日里军纪威严惯了,此刻见楚容上来还颇有些不知所措。
心里后知后觉地惶恐,这幅尊容被楚容看见得多不得体。
而楚容只是瞧了他们一眼。
然后走了过去。
心里庆幸还有那么几个倒腾机枢不穿甲的,否则岂不是无衣可脱。
“回去换身衣服。”楚容回头叮嘱了一句。
“谢殿下!”
徐清桓走在楚容侧后,听见那逃命般的脚步声,忍住了没笑。
楚容也瞥了他一眼,淡然道:
“这是你家,你也去找身衣裳。我们去趟一司。”
“是。”
“不远,走路去,你可把找到的东西揣好了。”
“放心。”
徐清桓动作一向十分利索,片刻就收拾齐整回来了。
顺便还带了件轻薄的披风给楚容。
楚容啧了一声,收下。
两人便出了徐府的门。
跨出大门,楚容就缓缓收敛了玩笑。
她不说话,徐清桓便晓得她是借这一路,要思量什么。
便也只静静跟随。
楚容眼中的确有思绪缓缓流动。
这些年,徐家几代积累,门路确实多,想要巩固自己,手里的把柄兜里的钱财,即便宋襄有打击之意,徐则诚还是有许多场子可以赴,甚至因为他的这些联系不好摸清不好砍断,连宋襄也须得仔细着一点一点慢慢剥他的官职。
但是虽然官职暂在,还有徐家几代的爵位,徐则诚能得以高高地待在兵部,可他也不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把柄或者钱财,同僚手下也罢了,站的远高于他的那一些,又岂会稀罕他的贿赂,人家也有世代的钱权,徐则诚也算有些计算,贿赂倘若不行,威胁就更不必想了,权不胜人,只有任人差遣的份,哪有拿捏着人家,自己还能置身事外的机会。
所以他想要笼络权贵,只有另择捷径。
于是精精准准地,从他们需求又没有的东西上头下了手。
其实先时南安也并不是没有拿幼童做交易的园子,只是一向隐蔽,前一朝时朝出了点什么纰漏,民间议论刚有起势的时候就被典刑司查实关停了。
邢少余按楚容递的话,照此方向审过了徐则诚的亲随麾下,证实那些园子关停之前,徐则诚也曾经穿梭其中,也必然就摸清了朝廷中,某些人的癖好。
于是,暗园关停以后,他乘机搜罗幼童,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一条足供向上攀附的路。
楚容微微一皱眉。
不或许这暗园关停,也与徐则诚脱不了干系。
地宫里的女童只说徐则诚用药养护她们,言语叮嘱她们与“那些叔叔”如何如何,却并没有瞧出一点徐则诚也对她们做了些什么的意思,这道暗门子存在这么多年,既然徐则诚自己不曾沉溺,便已然说明他本身没有这样的癖好。
从最初穿梭于暗园,徐则诚就不是为了享乐。
但想来,徐则诚能费心笼络的权贵,能身居高位者之谨慎,也该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徐则诚想直接出面交易,恐怕不会那么顺畅。
去探路的小将士回报——甬道里通往外界的一直,直伸到醉里欢的后院。
坐实了徐家暗道圈养孩童,把醉里欢作为交易中介,以分利为诱达成合作,以醉里欢的名义重开这项交易。
所以他殚精竭虑地炼药圈养孩子,将目标吸牢了,事情稳当了,便可出面详谈这项贿赂,实在行不通,便成威胁。
也就是因此,他必得把账做详细了,这可不是一份记录,更是一册把柄。
于那时的徐则诚这是巩固吗?
能在权势正盛时,为将势力结成一张坚不可摧的大网,而费心竭力到这样的地步,徐则诚要么是个城府深沉高瞻远瞩的阴鸷,要么,便是个无极富贵里,惯于无视王法轻重的恶徒。
可是,楚容虽不同徐则诚相熟,打量下来,这人不过在这两端取个折中。说他深沉心机,他没有那么稳当耐心,说他挥手遮天,他又多了谨慎退缩。
可倘或不是为了巩固自己,留下后路,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楚容的步子猛然一顿。
“师父。”
楚容回身。
徐清桓道:“一司到了。”
楚容缓缓回神。
可还没抬起步子,就好巧不巧地遇见从里头匆匆踱出来的一队人,定睛看,带头的不是楚宣是谁。
楚宣着实憔悴了许多,他平时虽大大咧咧,但办事好歹都尽职尽责,这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跟着记,也是奔波劳碌,这些日子下来下巴上都已经堆起了青青的胡茬。
楚容有些纳罕:“楚大人又查什么去?”
“殿下。”楚宣停下来行了个礼,头一次没顾上调侃,强打精神道:“你快进去吧,姓邢大人正在里头脱不开身。现下我得再去城西一家告状的核实细节,这些个破事也终于快结了,记录等结了我再给你。”
楚容点头,楚宣就顶着两只眼睛下头的乌青走了,前后是没看见徐清桓。
二人于是进去。
进了大堂,就瞧见了一堆卷轴,邢少余领着一堆一司的典刑官扎在这一堆卷宗里头翻查,偶有能看见脸的,一个赛一个的憔悴。
楚容一眼认出了邢少余,他人虽然消瘦了许多,那面貌身姿却还是显得人格外的突出,楚容一向觉得徐清桓脊背直挺,相较之下邢少余却多了一份端重肃穆,可周身气质却不因此显得古板,反而还浑为天然,带着点有棱有角的潇洒。
邢少余查得投入,他旁边有人先瞧见了楚容,忙喊了邢少余,喊了好几声才将这人从书海里拽出来。
邢少余便过来行了一礼。
“殿下见笑,臣失礼了。”
面上虽回神匆忙,可行止依旧没有狼狈之意,神色端正,言辞稳当,没有一丝惶恐或者谄媚,平和周全得恰当好处。
楚容将他扶起。
“邢大人辛苦,我等今日搜及物证,此刻只是来配合查案,大人不必多礼。”
徐清桓便将甬道里那册记录呈给了邢少余。
邢少余眉间一蹙,接过仔细翻看,神色肃穆,阖上书没有多客套,道:“那臣就直入正题了,殿下请坐。”
楚容颔首找了个座椅,便有小典刑官红着脸慌忙跑过来把桌子上的典籍搬开,后又给徐清桓腾出了一张椅子。
楚容顺手扶了那险些被地上的典籍绊倒的小官员一把,便顺便一问:“大人这是在查什么?”
邢少余挥手让站在那手足无措的小官员下去,道:“徐则诚一案牵连甚广,殿下送来的状子上徐家仗势欺压百姓,占人良田,放钱滚利,强抢民女等事尚且没有全都厘清,臣正着人核对这些案子里牵扯的房契地契,人名籍贯,交易往来,以证诏狱所供的人事,与百姓所告是否完全符合。”
“此事竟还在核对之中?”楚容有些纳罕,又一顿,解释道:“邢大人,我没有责备之意,只是以为如今一司的注意已经在兵部之事上了。”
邢少余一时默然,目光轻轻一晃,微抿唇,斟酌了片刻措辞。
“民间之事,确实已经告一段落,但是徐家几代权势滔天,大案便算结了,也要剩下许多日久年深的琐碎,有的案子已经对质定论,一些物证却方才挖全,虽然定案时已有关键证据,可新的东西却未必不能造成逆转,既然到手,总要核验。而至于微末些的案子,也要剩下许多没头没尾的。但百姓事无小事,既然在一司眼中,便不能熟视无睹。”
他看着楚容,端肃的神情里终于露出了一点无奈。
“只是上报之时,档记所录,臣如实记,却并不一定有人看。”
楚容不语。
按理说,有些重要的档记过镜台总督,传到宋襄手里。可在镜台,任何重大之事必有轻重,比如事涉两国为重,乱在民间便暂可以缓。而徐则诚这场乱子,民间之事只是引线,大案主干已了,便算是了,至于剩下的那些细枝末节,邢少余写了,于他们也只是一司一向事无巨细的过场,不在呈报君主的范围内,重要的是虎符之事。而对宋襄,他最想要的是通敌之事,也不会亲自过目档记,关于这根引线,他只要镜台的一句“业已基本厘清”的总结便可。
于是邢少余认为的未完,传出来时便是已了。
“提起虽说无情,却实在无可避免。”
楚容看向出声的徐清桓。
邢少余有些无奈。
“徐大人说的是。在我等心里,虽不平上面目中无民事,可却不得不承认,内奸之事迫在眉睫。民冤,与国危,倘若非要权衡,我等能做的,只是一同尽力。”
楚容颔首,“所以如今,一司是将民间事与兵部事,一起在查。”
邢少余点头,“是。殿下眼前这群人,也并不是全然都在核对户籍契书,还有一部分在翻查徐家和兵部倒出来的可疑书文,乃至于某些账目进出,还有徐则诚所交之人的进出与交际。”
楚容皱眉,“徐则诚所交之人,除了目下兵部扣住的,徐家抓捕的,还有君上这些年剪除已死的,全部查证,可是项大工程。”
“臣明白。”邢少余垂眸,“但是内贼之事,暂未审出任何的线索。徐家甬道修建年久,知晓之人早已被灭了口,直到殿下将那些孩子寻到,徐家门人也才供出知晓此事,可他们只是知晓徐家暗道,再亲近些的,也就是助了主家豢养孩童,却并不知道甬道修建等事。总不能停滞不前,就这样等下去,法子再笨,却也无别的计策。只好一边加审,一边就拿手里已有的线索反复翻查——大海捞针,也总是一条路径。”
楚容指了指徐清桓递给邢少余的那本书册,问:“如今有了新的证物,这册子上所述之人,一司可能抓捕?”
“恐怕不易。”邢少余眉头紧皱,“殿下,徐则诚所记录的交易,牵涉得太高,虽说这是徐则诚所记,但也只是他所记了。这册子上虽有人名,却也并无手印,想抓人,就须得得从徐则诚的嘴里再撬出些什么。”
“这些人未必能知道什么国贼内奸之事,但徐则诚攀附他们,必然会有相关的交易。”
“殿下是说”邢少余皱眉,“徐则诚结交这些重臣,为的是”
旋即了悟。
“是啊徐家也算重臣,当年那时正是鼎盛,就算想想拉拢些什么人,也不至于如此急迫,乃至于官爵贵胄,自己去做了这圈养孩童,赔人欢笑的勾当。”
楚容道:“所以这内奸之事,还望三司之人,将嘴都守严实些。”
“臣明白。”邢少余手指捏紧了徐则诚的册子,“倘若这些人知晓,自己与徐则诚的牵扯竟与内贼有关,只怕想要上门抓人,更是难如登天了。”
“迄今为止,徐则诚可有什么交代?”
“没有。”邢少余摇头,目光晦暗,“这一条线十分隐蔽,早年徐家的门客已然查不到籍典,徐则诚如今的亲随交代了他们曾替徐则诚与人传讯联络,但联络之人夜里出没,身披玄色斗篷,只知是男女,却再看不出其他。联络时没有暗号,那头给信号,徐则诚令他们出,他们便出,每次皆以信条联系,内容不知。”
“这样的手段,这些年倒见过许多,不算高妙,却很严实。即便我们从奸贼那撬个角出来,他们知道的或许也不过是一部分。”楚容思索片刻,又问:“那枚虎符,大人可追踪到什么?”
“二司的人已经派去了锦溪,暂时还未有回响。”邢少余眉头仍然没得一点舒展,目光转到手边那本册子上,十分沉重,“实在没想到,原以为暗地里查的已经足够详实,却不料,出手时好不容易一同扣住了兵部和徐家,却还有奸细难防,事发已久,只恐怕,终归还是打草惊蛇了。”
“倒也不必悲观。”楚容眼中有暗潮涌动,一向晴明的眸光一时深沉如晦,“钉子就是钉子。能配合徐则诚常年动作,铸造机枢甬道,多半是死钉。死钉散布南安,养精蓄锐多年,没有被徐清桓事发牵连,也绝不会就此撤离,一旦被人发觉,便带着身份信息死在南安,不得返乡,更不能被人截捕,以免沦为己国罪证。”
“殿下的意思,我们还有连根拔起的可能?”邢少余目光忽然亮了起来。
邢少余头一次跟个鲜活少年似的,楚容倒还愣了一愣,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