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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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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云凝止,风动无声。

    楚容看着徐清桓。

    这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纷争与需要,她救起过一些人,周折过程里,所付出的代价,有时会比如今救徐清桓更大,真的比较起来,徐清桓的这件事,最费心思的,也只是两封笔迹罢了,所以她是不惜的。

    楚容自己也一直以为是这样的。

    可如看着直直跪在她身侧,没有一丝动摇的徐清桓,耳边还回响着他分明失落,却如此平静细致的分析,上一刻分明还晦涩无言,下一刻却抛却自己的所有心绪,要与她同行。

    他与她相识相处不过才这些时日,他也已经知悉了她的那些利用,可他却如此坚定地要相信她。

    楚容忽然有一丝含糊,又或许是一丝清晰。

    她与他相似相处,其实也不过才这些时日。

    或许并不是什么随手为之,无关紧要。

    或许并不是什么一视同仁,能救则救。

    她忽然觉得

    拉起一些人,是应君心。

    可拉住他

    或许是本心呢?

    徐清桓仍旧端然地跪着,没有一丝不安或者忐忑,试探或者焦躁。除了偶尔被微风带起的发丝,还能证明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竟有如石雕一般。

    仿佛永远都不会动摇。

    一双手忽然托在他抱拳的双手下,提劲将他带起。

    徐清桓抬起头,看着楚容没了笑意与冷漠,重归平静,潋滟温和的眼眸。

    她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为公事,不用行这份礼。”

    徐清桓的眼睛依旧沉静清朗,也安宁如斯,却还是在她眼中一点点透出了光亮。

    对视片刻,他真的垂眸笑了笑,行了一礼。

    “谢殿下。”

    她却问:

    “你叫我什么?”

    徐清桓一愣,结结实实地反应了片刻。

    猛地抬起头,正撞上楚容视线。

    楚容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帐子,拿了一只茶壶和一只杯盏回来,站在徐清桓面前,一语未发就向他伸过去。

    风好天晴,浮光摇曳。

    萧杀的大营里还有过往的士兵,巡营的铁骑。

    人来人去。

    她平静地站在腾起又落下的尘埃里,举着一只茶壶,一个杯盏,就这样地映进他眼底。

    徐清桓将东西接过来的动作还有些僵硬。

    楚容挑挑眉。

    “如今不愿意了?”

    便要把东西往回收。

    徐清桓立刻端稳了茶壶,往茶杯里倾了杯水。

    淡淡的浆梅色。

    他有些怔。

    楚容把他手里的小茶壶接过来,道:

    “你本来有一条不必在心上负重的路,你偏要想那么多,我说了是你多想,你不信。但既然你已经这么选了,两条路就都一样了。知道你执着,说了追随,想甩脱,大概也费劲。所以你想参与,我答应。但是追随二字说出来简单,做起来,可凶险的很。”

    徐清桓眼中毫无动摇之色:“属下知道。”

    楚容拎着茶壶看着他,“我眼里还没有看错过人,既答应你参与,便会信你。今日事务繁多,我没有空费在讲究上,就一杯茶,你还肯拜,我便应,外面这些人给你见证,我不会赖。不为别的,你无亲长,今后倘若遇难,我替你收尸,取字,立碑,刻碑文。”

    徐清桓端端正正地弯下腰,捏着茶杯,双手奉上。

    “师父在上,徒徐清桓深拜。”

    楚容接过茶饮尽,腾出手把他扶起,回帐子放了东西便出来。

    “走吧。”

    徐府。

    “殿——”

    郭正满身的尘土,刚从甬道里爬出来,一声殿下却噎在了嗓子里,看着徐清桓哑口无言。

    楚容正与李昶说些什么,大概交代完了,李昶带着一队人离开。楚容于是抬头看见郭正,顺着他的目光又看了看身边的徐清桓,对郭正点了下头。

    郭正这才走过来,徐清桓一礼,郭正便忙拦住,有些歉然道:“清桓啊我们不是,不是”

    郭正实在有些续不上自己的话。

    不是什么,不是故意瞒你的?可这还真是故意的。

    徐清桓看郭正纠结至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于是只能道:“大人,属下明白。”

    楚容问:“你出来,是搜到什么了?

    郭正立刻正色,“殿下,那甬道复杂得很,连咱们这些研究机关术的都差点转晕了。可是三拨人进去转了许久,有意思的不是机关玄妙,是我们竟然没碰见任何机关。所以我我就”

    “你什么,说。”

    郭正咳了咳。

    “我打了堵墙。”

    楚容观其行止,笑了笑。

    “一堵?”

    郭正十分羞愧:“全、全打了。”

    搜罗了许多天,楚宣那边的案子都清了一半,可兵部这边始终没有准讯,一个暗道,那么多人转了好几圈,要不然就是迷失,要不然就是莫名其妙又转出来了,郭正一时气愤踹了两脚墙,忽然福至心灵,直接命人拿机枢铸下去把墙都打透了。

    楚容反省:“我的错,命令下急了。”

    郭正惶恐:“不不不,殿下不曾限期,是属下,属下心浮气躁。”

    徐清桓在一旁不知该不该听的好。

    楚容无奈:“拆出什么来了吗?”

    郭正又立刻解释道:“但殿下放心,属下仔细观察过,这个甬道构造坚实,且也并不完全靠这些墙做支撑,我们的机枢铸余震本来就小,那些墙用的又都是颖川产的青锱石,重得很,我们只是凿透,也并没有拆,不会把洞毁了的。那青锱岩踹一脚都闷,但拆了才发现,重石里头是有一层狭窄的空心的,里面藏的就是这个密道的机枢。”

    “再详细点。”

    “属下探查过了,但这套机枢不同于咱们惯见的那些。殿下,在周国,咱们靖北府的机关术是数一数二的,虽然不说所有复杂的路数都经历过,可是这甬道是徐则诚的,徐家三代为官,祖辈都在南安居住,他又怎么可能接触到什么咱们没见过的复杂的机枢之术,又是从哪搞到了这些技艺,还造了一个小地宫?”

    “那机枢有什么特别吗?”

    郭正从腰间取了一枚小小的齿轮出来,“殿下你看,这是我用咱们的齿轮换出来的。”

    楚容接过来,反复摩挲了许久,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沉了下来,明灭不定。

    “外齿轮,直齿,内圈接三角圆孔支撑,方形齿,这工艺切出来的?制作粗糙,零件配合却不算粗糙,能让你叹一句复杂,还能支撑一个小迷宫。至于材料周国的铸造,早就不用灰晶铁了。”

    她将齿轮扔回给郭正,动手拆了自己的护腕,扔给身边的徐清桓,卷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徐清桓不动声色地稍偏了目光。

    郭正想问什么,还未开口,楚容先动手解了他背着的箱子,换到自己身上。

    “殿下——”

    “这是黎地的技艺。”

    郭正一愣,猛地僵在原地。

    楚容已经擦过他身边下了甬道。

    徐清桓眉心微蹙,看向郭正。

    “黎国?”

    郭正的脸色也已经沉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拔了那么多钉子,我也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大一个内贼安安稳稳地活着。”

    徐清桓眉心微微蹙起。

    “大人。”

    郭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隐隐有了血丝。

    “当年齐帅折得蹊跷,又无证可考,殿下一直都怀疑或是我们自己这边出了什么纰漏。这些年,我们付出了多少的代价清桓,我不对你,但倘若徐则诚真是黎国的奸细,我们靖北府有一个算一个,便死,也要将他挫骨扬灰。”

    徐清桓看着从未如此悲愤的郭正,恍惚间想起楚容提起家人时隐隐约约的笑意。

    眉心缓缓拧了起来,抿紧了嘴唇。

    郭正已经带人下了甬道。

    徐清桓便也跟了下去。

    甬道下面依旧摇曳着晃眼的大片火光,徐清桓拿着刚送过来的机枢箱子,穿过层层甲胄,找到了郭正与楚容。

    外头虽然虽然脚步纷乱,但大抵因为楚容吩咐了不许打扰,因楚容站立之处,竟无一丝人声袭扰。

    楚容脸色不大好。

    徐清桓也没有出声,只是开了箱子站在一旁,方便楚容取用工具。

    郭正正为楚容举着火把,边给徐清桓让出来半步边道:“殿下,这迷宫是个会动的半圆盘,只是我们拆了这些墙,它好像就不再动了,圆弧对面有一堵墙,不知是什么材料,属下没有打透,不过属下猜测,只要把那堵墙打开,大概就能看到我们要的通道了。徐则诚能靠这密道出府,那这墙后面一定有一条路,通往外面的某处。”

    楚容几乎要探了半个身子进凿开的墙里,她纤腰柔软,扒住里头机括的一根银条,下了半腰翻身向上看,不但撑得稳当,还腾出手向徐清桓要了根金铁线,顺着早就拿器具别开的缝隙轨迹向齿轮伸展,便细致缠绕边向外问道:

    “那徐则诚匆忙出府,可也拆墙吗?”

    郭正十分羞愧:“自然不必。”

    楚容的淡漠平稳的声音于是又从机枢柱里传出来。

    “我手上撑着的银条,本该连着一个埋在墙上,可以扳动的机关,尾朝最大的一组齿轮,触动可以逆其转向,而此刻它断了好几截,脱离了原轨,卡在了两个□□之间。”

    郭正面红耳赤:“是属下无能,属下没找到这机关,贸然吩咐拆墙,反而把它毁了。”

    徐清桓又给楚容递了只锥子,郭正举着火把一膝落地,愧悔道:

    “靖北府一向以机关术长,可久久无事,不想能生疏至此。属下误事,愿领责罚。”

    楚容把锥子递出来,徐清桓抬手去接,楚容却反扣住他的手,借力又下了一点腰,把自己带出了那凿开的石洞。

    徐清桓有些僵硬。

    楚容却已经把锥子扔回机枢箱子,皱了眉向前几步,一手勾着一条金铁线,一手把郭正拉了起来,淡声道:

    “此事毕,你们把这门课业再修一遍,出征前来过我的考核。”

    “是。”

    楚容便不再言语,回身面向机枢柱,将那金铁线在手上利落地缠绕数圈,后撤一脚扎稳步子,双手用力猛地后撤,竟一发将金铁线与那银条拽了出来。

    那机枢柱便咔嚓一声,齿轮开始飞速逆转,由一至众,响动不绝。

    尽头那墙轰然升起。

    郭正与徐清桓皆是瞳孔一缩。

    “殿下!”立刻便有在另一条道里检查机枢墙的楚家将士过来禀报,“左面最边缘有条路是通出去的,风旗指示隐约有风,应该通向外头。”

    “知道了。”楚容颔首,“带人去查到底通向哪里。”

    “是。”

    那墙便彻底升了起来。

    郭正难以置信地看着墙抬起后后面露出来的偌大的石室,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笼子——

    以及里头关着的十数个女童。

    那些半大的小姑娘大都体态纤瘦,容颜可爱,皮肤白皙,根本还没有发育起来的身体上套着已经肮脏不堪,且不能蔽体、轻薄鲜艳的衣裳,那些薄纱下头,还有或轻或重的伤痕若隐若现。她们头上扎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发髻与饰品,是那样难以形容的怪异,全部一声不吭乖乖缩在笼子里,吃着食盆里主人留下的食物。

    一时死寂。

    郭正猛地闭上眼睛,胸口却剧烈起伏,几乎要把牙咬碎。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畜牲。”

    徐清桓也早下意识地转身背向这些小姑娘,到楚容吩咐,才出去传了楚容不许有人进入的命令。

    便有一排甲胄背身将这条路掩住。

    楚容拿过郭臂弯挎着的的她的披风,默不作声地走进去,一个一个将笼子打开,把孩子抱出来,将外袍一道脱下来,用自己的衣裳与披风,裹住那几个衣衫零落的孩子。

    “师父。”

    楚容起身回头,见徐清桓已经回来,闭目递出了从洞口带回来的许多件外裳。

    她去接时,才见他原来也将外袍脱了下来。

    感受到她似有停顿,徐清桓无奈道:

    “聊胜于无。”

    楚容点头,便接过。

    那些女孩子低着头麻木地任楚容为她们裹上衣服,听话得不似活人。

    “可以了。”

    郭正和徐清桓这才睁开眼睛。

    “明俞,去检查一下那边的柜子。”

    “是。”

    徐清桓来到楚容身边。

    “师父并不意外?”

    楚容轻轻“嗯”了一声。

    “一司查不到醉里欢拿来交易的孩子在哪里,我与李昶也派人在找,李大人眼下去了一司,问典刑司审那醉里欢的老鸨是否审出了什么,只是我总觉得,大概还是审不出来结果——她只是一个在花娘身上做生意的妇人,若真有事,早就招了。我便猜想醉里欢只是个承接之地,或许这种隐秘的生意,与那些有所需的大人物最有关联。方才升起来的那面墙是特制的,可以阻隔声音,黎国防人呼喊的刑室才用这样的材质。下来看到,我便有些猜测。”

    徐清桓颔首。

    楚容似乎想问那些孩子些什么,可却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忘了如何去哄一个寡言的孩子,多少有些无措。

    徐清桓看她眉眼里染着纠结,心里轻叹。

    蹲下身,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手背上还未结痂的伤口,皱了皱眉,抬眸温和地对上她躲闪小心的眼睛。

    柔声问:“疼吗?”

    小女孩连忙摇头,却望着徐清桓的眼睛一愣,充满不确定地缓缓点头。

    “为什么不哭?”

    小女孩咬着嘴唇许久,才用蚊蝇般的声音道:

    “主人说,只有去漂亮的屋子里和那些叔叔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大声哭。”

    楚容眼睛里的最后一点温度于是消散殆尽。

    郭正咬着牙听完这番话,闭眼咬牙许久,才带着满眼的血丝过来汇报:

    “殿下,柜子里放的都是瓶瓶罐罐,闻着像药。”

    徐清桓抬起洁净的袖子轻柔地将孩子脸上的一道灰迹擦掉。

    “这些药,你们平时吃吗?”

    那孩子怯生生地微微点了点头,又摇头。

    “也、也抹在身上。”

    “有没有人告诉你们,它们是做什么的?”

    “主人说是养、养皮子的。”

    徐清桓一滞。

    他不愿意再伤到这些孩子,故而眼神依旧温柔,可是楚容却瞧见了他缓缓攥紧的拳头,和逐渐抿紧的唇角。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徐清桓垂下眸子,默然站起身。

    楚容把徐清桓身上的机枢箱子解下来给了郭正,道:“明俞,你带着这些孩子出去,找顶车轿。先把她们安顿好,再谈审不审的事。把这些药也收拾出去,给邢少余检查。我和清桓在这再搜一遍。”

    “是。”

    郭正于是将药都收拾进箱子,试探着要这些孩子与自己一同出去,熟料这群小姑娘仿佛已然没了反抗的意识,皆是有话便听,乖得令人心寒。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散在了甬道里。

    徐徐清桓紧抿双唇,目光有些散。

    “怎么了?”

    楚容蹙眉。

    徐清桓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咳了几咳,才有些沙哑地笑了笑。

    “对不起师父。我只是想到想到母亲。母亲身上背着绝望,后半生活得孤僻,可她的心里一直清明得很。外祖父去世以后,乡中有向烟花之地卖女养儿者,母亲拖着病体,找了邻人,托他拿着自己看病吃药的钱,去救下那孩子,给她路费,进城谋生。邻人私拿了一成银钱,还骗母亲说自己贴钱办成了这事,母亲便心甘情愿地给邻人浆洗了几个月的衣裳。”

    他苦笑了笑。

    “我娘曾经感慨天命如此,师父,你说这真是命吗,否则为什么一定要她被这样一个人毁却一辈子,到死不能解脱。”

    偌大的一间石室里沉寂如斯。

    徐清桓轻轻吸了口气,复笑。

    “走吧师父,看看这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他像是瞬间恢复了正常,还真的认真检查了起来。

    楚容一边走动,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他,却许久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终于妥协般轻轻一叹。

    “你看了我要你递交一司的状纸,看了我仿的笔迹和骗得的手印,难道就没有看见,状子上除了写着徐则诚为官半生筹谋不轨,还写着十八年前季氏女求告无门?”

    徐清桓的背影一顿,缓缓转过身。

    楚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道:“你问是不是命,或许冥冥中真有些机缘。徐则诚耽误你母亲一生,如今也终于要折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偿还一个机会,来补过去一个公道。没有一种罪行能被永远掩盖,状书上是你的手印,也是你亲手送去一司,也算你为母申冤了罢。”

    他怔然。

    所以其实也不是全都为了一司的要求罢?

    那是他永不能释怀的过去。

    父母之道,哪一边他都无法颠覆。

    可他还是得以亲手为过去翻了案。

    “你可真是能忍。”

    楚容看着徐清桓盛满了恍惚与震惊的眼睛,笑得安宁而明朗。

    “快过去了。你以后是我楚家军中人,不必这么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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