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坦诚
甬道宽阔漆黑,一头却有火把光明。
那枚沉黑的虎符精致古朴,在烛光下头隐闪动着一层青金浮星。
“图腾纹路凸起,朦胧有透明之色,愈沉愈深,漆黑光泽,隐隐青金碎光闪动,”楚容端着蜡烛仔细看着那半枚虎符,“这是建周时,源自都城锦溪的金石技艺,几度灾荒糟乱,早已经几近失传。先帝时重召锦溪世家,为皇家匠人,用新的材料补旧的工艺,修复的缺损的虎符便是这样,但几年前与黎国那一战以后,铸匠便死在乱中,皇家的其他铸造也就从此也换了工艺。虎符已经年久,且这青金石和乌金矿现今也只在官家手里握着这不像造假。”
李昶夺过身边部下手里的火把,凑上前去,眉头紧皱地也跟着看。
“还真是。”
郭正也是满脸严峻。
“可这怎么可能?”
楚容心思飞速转动,沉吟片刻,放下烛火抬头道:
“这甬道里还搜到别的什么不曾?”
李昶无奈:“也不知那姓徐的什么时候开的工,都不能叫密道了,竟仿佛给自己修了个墓似的,简直是半个小地宫,咱们在路上时臣又吩咐他们进了一拨人,到现在还没转明白。就这虎符,还是巧合撞对了路子掏出来的。”
“这迷宫里必然有些机关暗道,说不准就要迷失,别冒进了,叫他们先撤出来吧。”楚容道,又回头看着郭正,“楚宣还在一司,这次不用叫他了。我去禀君上,你带着咱们家人进暗道,使机括,把这儿的关窍给我拆了。”
“是。”
难得无雨,又不热,先生看着书简睡着了,宋知秋便悄悄放下作了半首的诗,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门。
母后叮嘱过,父皇忙碌,他不来,便也不要打扰他。
可想去他父皇的书房看一看。
最近总是冷热交替,母后照顾弟弟疲惫,又挡不住时气,就病了,发着烧,可梦里都在唤父皇的名字。
他还是想要试一试,试试为母后请一请父皇。
“咔擦——”
宋知秋还没跨进屋去,就被无力瓷器碎裂的脆响惊了一惊,僵在了门外。
“给朕查——给朕好好查!”
声音沉厉,随着落地的瓷器猝然地砸下来,宋知秋的心狠狠一揪,猛地跳了起来。
“是。”
又狠狠地坠回胸腔。
楚容出殿时瞧见僵立一旁的宋知秋,平静的神情便是一动。
“知秋?”
宋知秋刚要出声,却忽然住了口,拉着楚容避到了一边,低声道:“阿姊,父皇他怎么了?”
楚容揉了揉他头发,“前朝的事情,有些复杂。你怎么出来了?我近来忙些,怎么记得君上给你找先生了?”
“我我偷偷跑出来的”宋知秋满脸通红,有些羞愧,小声道,“母后病了,我想请父皇去看看。”
楚容默然,随后捏了捏他的小脸,“先别去了,你父皇还在气头上,这时候让他知晓你逃课,别说去瞧皇后娘娘,你也得受一顿责骂。”
宋知秋张了张口,最终却不语,垂下眸子。
“是。”
“知秋,我——”
“阿姊快去忙吧,别管我了,知秋的事,自己想办法。”宋知秋忽然抬起头,笑着打断了楚容的话,“阿姊替父皇分忧,父皇不气了,知秋也好再来,不是吗?”
楚容看着宋知秋怔了怔。
颔首。
“好。”
宋知秋便放开楚容的衣角,推她出了走廊,笑着瞧着她离开。
倘若是小时候,他一定赖着楚容出主意。
可他长大了。
至少,在阿姊这里,他不能再那么累赘,那么没用了。
就算不能让所有人开心,可活这么大,总要保护一个人吧。
楚容出宫,问过徐家还尚未有所发现,便先回了军营,准备点人做些安排,刚下马,便忽然听到了一个原本未料到会听到的声音。
“殿下。”
楚容转身,便对上了徐清桓的目光。
徐清桓行过礼。
楚容察觉他神情有异,心下了然,便直接道:“你知晓了?”
徐清桓看着她。
“殿下让属下离营去一司,便该想过此事无可避免。”
楚容淡淡笑了笑。
“你可知我让你送的是什么?”
“一司的状纸。”
“那邢大人有没有对你说,这状纸上头按的,是你的手印。”
徐清桓垂下眼睑。
楚容等着他说出她预料的那番话。
却不料,徐清桓只是抬起头,平静道。
“知道。”
楚容微微一怔。
“你知道?”
“那日我心有旁骛,起先确实没有细想。”徐清桓仍旧看着她,“是去一司的路上觉察的不对。殿下与一司共事多少时日,不论什么案子,属下职责卑微,从来没有跟过,不是亲随,也不知轻重,殿下难道不怕邢大人谨慎生面孔,反而多了麻烦——何以此次再三叮嘱,要属下亲自送到邢大人手里。就算只因案子重大,殿下所言只为确保中途无失,可当日殿下身边又不是可用之人,若真是事情重要,恐怕更不会用属下。”
楚容无怒反笑。
“所以,你半途打开了我给你的匣子?”
“是。”
“有什么想问的吗?”
“殿下那日请属下喝酒,只是为图属下一醉,拿属下一个手印?”
楚容一顿。
“你只想知道这个?”
“是。”
“倘若我说是呢?”
“属下不信。”
楚容皱眉:“那你问我做甚?”
徐清桓默然不语。
楚容于是坦诚道:“那时形势不定,查处徐家的计划还隐在暗中,最怕打草惊蛇。你是计划重要的一环,倘若我在此事搬上台面前让你觉察,我不能保证你一定愿意配合。”
“所以殿下选择了大局。”
“对。”楚容颔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徐家盘踞京中多年,君上用了三年时间,一点点把徐则诚身上的权扒下来,但直至徐则诚圈禁前夕,还是有许多的罪状,到现在也没有全部找齐证据。倘若君上只是想拔除势力,也还好说,可后来查到了徐则诚在兵部的某些勾当,君上想要查清,为防其党察觉生变,销毁所有痕迹,便不好一刀砍死了。我们颇费了些心思挖清楚徐则诚的联络,但是有些地方想要下手,并不是那么容易。”
“比如兵部?”
“是啊。”楚容见徐清桓还是并不恼火,颇觉有趣地瞧着他,“要想拦住所有消息,我和李大人要想办法把徐家在兵部的暗党留在兵部,然后斩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你知道,扣押官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徐则诚作的孽闹得再大,封的也是他徐府,我没有徐则诚在兵部作怪的证据,就要封查兵部,倘若最后略无所获,君上的圣誉经不起这番赌注。所以这个时候,便需要有人挑起一个可靠的由头,最好与兵部直接相关,那么君上着人去查,便算事出有因,就算最终什么也没查到,也于圣誉无损。”
徐清桓接上了楚容没说下去的话:“虽然没有证据,可我是徐家的儿子,倘若这封大义灭亲的检举是我写的,其可信度,就足以让君上下一封旨意。”
楚容挑了挑眉,“你的书法不错,也足够有特色,幸徐则诚未完全失势时,曾经带你出入过不少场子,你的这项才能,虽然也不算人尽皆知,却有几户正经官宦人家是赞叹过的。只可惜与我不是一个路子,要模仿也费我不少功夫。”
徐清桓问:“前后殿下仿了两份?”
“魏夫人状告徐则诚前,我写了一份折子,是仿你笔迹,递谏台上呈的。为的就是让他们在朝堂上当着百官揭发出来,与魏夫人所告之事一同发作,以便同时按住兵部与徐家。事发以后,君上才圈禁徐则诚父子,点邢少余判案,徐则诚徐满的那些龌龊事情头绪繁杂,兵部又一直没有出什么太重大的证据,故而前一段时间一直梳理着徐家的勾当,直到近日抓了几个兵部的叛逆,此事才由清查到正式开审。逆党交代了一些关于徐则诚不轨之心的琐碎,照章程搜集相关证据,‘你’的检举既然没有反口,便需要再向典刑一司补一份状子。可是状子不是奏折,就不只是仿个笔迹能过得去的了。”
“故而殿下要了我的手印,并让我亲自送去。”徐清桓终于缓缓皱起了眉,“所以殿下,那些属下以为是努力争得的相处,自然而然的谈话,随口提起的关切,甚至于偶尔安排写些账目的轻松,其实都不是无意的,是吗?”
楚容瞧着他。
他还是问了,但却让她有些意外。
这话问的残忍又在意,可徐清桓的神态语气却并没有多么地激动,乃至于有些不堪匹配这番明明细致的问询。
她没有回答是否,只是道:“我调你入营之日,你能明白‘救’之一字,就也该无比清楚,这个地方与朝廷的关联。为什么有些人会觉得此处是个保命的庇护?因为在这里,你就有机会上战场,立军功,避嫌疑,便有一线生机,倘若君上真要他们性命,就不会节外生枝,将他们拉出来,再送回去。所以我与君上要你,君上应允了,你便知道他表的态度,是要放你一马。但你如此聪慧,我不信你就从未想过,君上为什么会愿意放你一马,我又为什么突然要救你。”
徐清桓默然片刻,有些自嘲般笑了笑,无奈道:
“属下,还真的没有想过。”
楚容微顿。
徐清桓笑了笑,“属下偶尔也蠢了一回。”
“为何?”
“因为属下要过解释,而殿下也给了属下理由。”
楚容一愣。
徐清桓看着她的眼睛,晓得她大概想不起来了,眸光微不可察地又黯下去一点,稍有些沙哑地缓缓道:“殿下说,‘我觉得,你当值得’。”
楚容失笑:“我说了,你便信?”
是啊。
徐清桓看着她。
你说了,我就信了。
垂下眸子遮掩去眼中一切颜色。
“殿下是母亲与师父离去后,第一个向属下伸手的人。”
楚容看着他,无言了片刻,面容上神色浑然天成,直到它此刻不自知地消逝了一点,才让人忽然觉察,那痕迹原来是浓了些。
她轻轻摇了摇头,再次直视于他。
“我要救你,其实还有许多选择,却为什么偏偏是营地,是我的身边?因为君上是执棋之人,而我是衣袖下的棋篓,只有把棋置在我这里,才能方便取用。这个地方尚且干净,唯一与争斗联系微妙的,就是我。被我从死地捞起,放在这里的人,不管不顾,是为知道他们是否堪用,而过了这一关最终来到我的身边,是为要用。也正是因为你们能被君上所用,所以能够活命,所以我治下之营,被如你一般的死里逃生之人,视作庇护之所。你早该想明白的。”
徐清桓不语。
楚容只当他深受打击,也不再多话,于是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身后人的声音却再次传了过来。
“殿下要去徐家么?”
楚容一驻。
“属下能否申请跟随?”
楚容一怔,转过身,有些不能置信,也有些疑惑。
徐清桓的身上,却仍旧没有任何诸如愤怒与悲伤的气息,他只是平静地向前几步。
“殿下,你选择大局,属下明白。但殿下,你的确自始至终没有问过属下,究竟愿不愿意配合。”
楚容挑挑眉。
“所以,你此刻是要告诉我你愿意?”
徐清桓垂眸。
“他是我父亲,但这是公事,是国事,于我自己,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并不是想抬高自己,只是属下身边没有那么亲近的人,也无能想象,倘若他真的是个慈父,自己是否还能如此,没有犹豫。”
楚容笑笑。
“谢你有心。但你是徐家的儿子,避嫌还来不及,跟案子,就不必了罢。”
“殿下解决,是因为避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楚容瞧着他。
“那你以为,还有什么?”
徐清桓直直与她对视片刻,最终悄悄移开了目光。
“因为我同去,便坐实了一句大义灭亲。”
楚容眼中流转的调笑稍稍一滞。
徐清桓道:“这件事筹谋许久,属下也因此被殿下调进军营。殿下说为了大局,不能冒险让属下知晓,可是此事的主动权始终不再属下手里,倘若属下不愿意配合,便是自甘放弃活命的机会。于常人,倘若存在直接的法子,岂会毫无试探地,首选迂回?”
“你的意思,我可以威胁你?”楚容有些好笑,“好歹在你身上费心许久,不晓得你的性格是什么样,我倒还不至于如此愚蠢。”
“殿下冰雪聪明,属下亦全无伪装,真心相对,相信殿下已将属下探究得不能再清楚。”徐则诚注视着楚容含笑的眼睛,“可正因相信殿下为人,相信殿下亦了解属下,便更想不通,为什么殿下会怕属下拒绝配合。殿下前后仿了两次属下的笔迹,那奏折明明由属下亲自呈递,更加毋庸置疑,为何要迂回谏台?且按章程,奏折所书,事关重大,理当当堂传我,又为何传召未出殿门,就被魏夫人的检举及时打断,留人以疑窦。一司的状子倒是属下亲自呈递,但那是因为邢大人严谨,属下递了,也只是邢大人自己知晓。属下便试想,倘若假设殿下信属下为人,是否有什么理由。”
楚容悄悄握紧了拳。
周国极看重父子、师徒之道,徐清桓检举亲父,民间若有耳闻,或会有正义之言,可官场贵眷之中,得到的议论绝不会是大公无私,惩奸除恶,只会是为往上爬,不择手段。那么徐清桓以后的仕途,就如同他永远摆脱不掉的出身一样,受人鄙弃质疑,举步维艰。
可徐清桓是个可贵的少年。他生于淳朴乡野,养于慈母身旁,学于正直之师,成长至今,心有计较,却始终行赤诚之事,徐家待他恶劣,他却连言语都不曾有一字之失;入营以来,手上还尚未沾血。
这件事若要做,徐家抄家灭门,流放贬卖,妇孺老幼无一能免。依他的心性,大抵要记一辈子,自己第一次造血光之孽,便有无数无辜之人。
徐清桓光明磊落,流言本只是流言,可行了此事,磊落之人便要被迫成为流言中人,心中之理半亏,失了清者自清的勇气,去遭受一辈子的折磨。
但这件事不做,徐清桓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必须做,也必须打着徐清桓的名头去做。
但是楚容没有让他知晓。
除了那张状子,邢少余明说须得亲笔、手印、亲自呈递,可倘若徐清桓没有起疑,没有打开匣子,他便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也曾如此直接地参与过徐家的覆灭。就算迟早要晓得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他还能疑惑,还能有反驳的底气,他只会知道这些事是楚容经手,利用他、瞒着他做过的,这些污秽和争斗,他始终并没有牵扯,他或许会怨会恨,但倘若能只在他人,不留自责,倒也不算坏事。
且或许经了这场怨恨,徐清桓能学会失望,明白离她远些,才易得平安。
楚容晓得,自己总是坚持在一些大抵很无所谓的事情上。
官场上的人常说,初生牛犊总是占着风凉地天真气盛,便该经历一场险恶的洗礼,才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生存不易,什么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楚容早知生存不易,可她并不希望拿这样的洗礼去教会少年摧折本心。
她希望她的战士们经受的第一份洗礼,是在战场上杀的第一个敌人,希望他们取的第一条性命,能够不负本心。
她希望养兵为战,希望握刀为国,希望文官武将都忠己之事,希望忠心始终单纯。
“你想多了。”
楚容打断徐清桓未说出口的话,没有再看他,兀自转身。
却又被人声止住。
他在身后道:“予人疑窦,留下缝隙,这不是君上一贯之作风,倘若属下始终不出面一次,这缝隙就永远补不上,殿下费心救属下,岂能不知君主的不满,将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剑?或殿下不在乎这一份不满,可属下既然已经知晓,又焉有可能躲在殿下身后,以殿下肉身为盾?”
楚容沉声:
“我说了,你想多了。”
徐清桓一步一步,来到楚容身侧。
忽然屈一膝跪下身去。
“你做什么?”楚容皱眉。
徐清桓静静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殿下说过,我当值得。请殿下给予机会,让属下追随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