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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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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南安气候不定,前几日还热着——虽然不似七月,连风都烫人,可却闷得温吞,还没做什么,就莫名带回去一身都黏糊。这几天却又凉风习习,宜人得很,忽而阴云小雨,扑面都是透心的清凉。

    “阿姊!”

    楚容正撑着伞站在院子里倒腾花草,听见宋知秋的声音和步子,还没来得及出去迎一迎,那孩子就带着一阵湿润润的小风扑了过来,险些把楚容撞了个趔趄。

    “这个年纪,还真是长得快。”楚容搂住宋知秋站稳,有些无奈,“差点没接住。”

    “母后说我胖了,”宋知秋有些不好意思,站直把披风的帽子摘下来,“可是我长得不快,皇叔家的哥哥弟弟都比我高。”

    楚容扳过宋知秋的肩转着打量了一圈,“真的长高了,胖倒是没胖,觉得倒还瘦了些。”

    潇洒地抬手弹了下子他额头,笑:“皇后娘娘逗你玩呢。”

    “大殿下!”

    给宋知秋撑伞的四个宫人这才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追过来,当即跪在了楚容二人面前。

    “襄南殿下安大殿下跑的太快了奴才该死,实在、实在没追上”

    “我说了不用追,这么小的雨,我这件衣服防得严严实实的。”宋知秋皱着眉,“地上石板发寒,我就在阿姊这,你们快起来回去吧,母后不会怪你们的。”

    楚容已经又命人拿来了两把伞,给了没撑伞的小公公,道:“起来吧,我不喜欢人跪我,听大殿下的,你们回去罢。皇后娘娘问起,便回殿下在我这。”

    “是。”

    几个宫人于是谢了好几谢,忙着起身退了出去。

    送走了他们,宋知秋才舒了口气,楚容给他将披风解下来,他便也乖乖牵着楚容衣角,抬头看她,眼睛里亮晶晶的:“阿姊,你这段日子不是有外务吗,怎么突然回宫了,我还以为阿姊便是回来也得住在营地呢。”

    “小事,都处理完了,至于营地。”楚容笑容一僵,旋即一脸平静,“躲人,先不回去了。”

    “躲谁,是清桓哥哥吗?”宋知秋眉眼弯弯,歪着头明知故问。

    “”楚容唇角微微一抽,唤了铃铛。

    铃铛先前在后园搬花,刚走到廊角听见楚容叫,忙得一边往下放袖子一边往这边跑。

    “在呢在呢,铃铛在这。殿下有什么吩咐?”

    楚容漠无表情:“找个人陪你去一趟四堂叔家,说楚宣钱不够花,要百两银子。”

    “不用人陪,我自己有功夫”铃铛话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百两银子啊?公子又在京中殴打世家子弟来了?那他还怎么进家门?四夫人不是去年就气晕过一次了?四老爷一定会打死他吧?这次又是哪家索赔啊?”

    “哪家都行。”楚容只听全了最后一个问题,摆摆手利落道。

    铃铛一愣,忽然了悟,掩唇一笑,跑了。

    宋知秋目瞪口呆:“阿姊、阿姊怎么知道是宣哥哥告诉我的?”

    楚容眯了眯眼,脑海里就浮现出下朝回宫后,楚宣不怀好意且得意洋洋地追过来,慢悠悠在院子里拈了两圈花草,又莫名其妙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悠悠离去的样子。

    “猜的。”楚容挑挑眉。

    “阿姊,谢谢你救了清桓哥哥。”

    宋知秋的眼睛里仍然带着笑意,却写满执拗的认真。

    楚容默然片刻,摸了摸他的头。

    凉凉的发顶有柔软的温度传来,宋知秋还抬着头,正好能看见楚容侧脸稍嫌清瘦却仍然秀丽的弧线,看见她从滴水的檐角望天空时,那双映着乌云的明净眼瞳。

    依旧是那样的坚定,那样令人安宁,可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知从何时起,再也见不到了。

    还在的是给旁人的,可消失的,好像只属于楚容。

    所以,好像见过,却想不起来。

    宋知秋愣愣地看了许久,想了许久,忽然感到眼眶发烫时,胸腔里绵密迟钝的难过似乎已经悄悄潜进来许久了。

    楚容低头时宋知秋忽然紧紧抱住了她。

    她便一愣。

    轻轻抚了抚宋知秋脊背,声音低柔。

    “知秋?”

    宋知秋低头将侧脸贴在楚容身上,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将表情示人。

    父亲说他是天底下最不应该软弱的人。

    可他很没出息,他很想哭,想像小时候跑出宫晏和楚家的容姐姐看星星时一样,哪里委屈,哪里不舒服,全都可以告诉她。

    他想问她:“阿姊,你是不是很疼?”

    想告诉她:“阿姊,我心里也疼。”

    可是嗓子哑,他咬了好久的嘴唇,最终只是看着收在一旁的伞,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低低道:

    “阿姊,你撑着伞的时候真好看。”

    楚容将小盒子打开,瞧了瞧里面的芽茶。

    由衷道:“好东西。”

    又合上。

    十分无奈:“当初真是我失言多嘴,你实在不必如此认真的。”

    徐清桓面色平静,言语也平静:“拜师事重,从决断起,不曾随便。师父已经出口,绝无收回的道理。”

    大有永不言弃的意思。

    楚容扶额。

    明明差不多的年纪,眼前人却这样执着要追着尊师重道,她不习惯,也实在受不起这份侍奉。

    况且倘若真的拜了师,不久以后,徐清桓未必不会后悔。

    可是莫说她躲一时,就是躲一辈子,这人看起来也不会死心。

    把徐清桓踹出营地倒清净,可这件事早计划倒还可行,现在现在着实有点晚。

    徐清桓那么进退有度,周全稳重的一个人,怎么执着起来就这么难缠呢。

    楚容叹了口气。

    “你究竟为什么定要拜我为师呢。”

    “为学武艺。”

    “真的只是这样?那你不用认我作师父,我教你。”

    “可是已经拜了。”

    楚容悔不当初。

    “师父——”

    “别。”楚容实在头疼,“徐公子,我真的担当不起。”

    徐清桓正要说什么,郭正忽然进来,看见徐清桓,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殿下,我是来要你徒弟一同巡营的,楚宣那厮被家里传回去不知什么事,还留下好些差事等着。”

    楚容颔首同意:

    “滚。”

    “谢殿下。”郭正忍着笑拉起徐清桓,二人便行礼出了帐子。

    几日后。

    雨。

    楚宣披着蓑笠回到营地,骂骂咧咧地进了帐子,彼时楚容和郭正已在,他一边解蓑衣一边莫名其妙道:“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你们说,明明是他们老两口叫的我,平时恨不得我就埋在外头,突然说让我回家,我还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呢,到了门口,二话不说叫人给我一顿棒子,好巧不巧地打了个好地方给我敲晕了,养了几天,醒来本想偷偷懒再好好睡几觉,又让下人看出来告了小状,又二话不说扔下几锭银子给我叉出来了,这他娘的叫什么事。”

    楚容淡定如常地看着手上的一页消息。

    郭正嘲笑:“说不准是你嚣张事干得多了,老天有眼,特费心安排你爹娘重新教你做做人。”

    “你他娘——”

    “行了,叫你们是有事。”

    郭正端正道:“殿下说吧。”

    楚宣咬牙切齿地收起对郭家的问候之心,也勉强道:“什么事?”

    “替我去跟个案子。”

    这日,徐清桓结了差事,依旧来到帅帐中将饭菜茶水,以及内外上报呈过来放好。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一个人影便带起一股温热的风,携着一束金红的夕阳进来。

    楚容风尘仆仆,徐清桓行了礼,楚容边抬手示意他免了,边大步走向案几,拿起茶杯就仰颈饮了下去。

    “今日又是什么茶?”楚容喝完,却觉有浆梅味道的回甘,还带着一点霜糖云片糕一样的清凉,十分新奇。

    “没有名字,但仍旧是花果药茶。”徐清桓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娘曾经谋生的技艺,我当年没有学精,一直做,可也是近日才做出来。”

    “花果我知道是有的,药茶?”楚容品了品,“没觉得有药气,我又没病,治什么的?”

    “安神。”徐清桓笑了笑,“常年征战之人,朝堂军营事务费神,休息一场恐怕更费神,殿下劳碌事多,聚精会神固然重要,但是药三分毒,总靠药提神也不长久不是吗。”

    楚容看着他眼睛里坦诚的笑意微怔,失笑:“你从什么时候筹谋要做茶?”

    “殿下劝我回府,召我入帐时,满室尽是薄荷草片的气味。”

    楚容有些惊讶。

    “那么早?”

    又有些无奈,“让你费心了。”

    “那时只是有这想法,拜师以后,才真正着手做的。不算费心。”徐清桓摇头,笑,“只是南安的冻雪浆梅没存住,才没及时做出来。”

    楚容愣了一会,笑了笑。

    “浆梅啊南安的特产,倒也确实很久没吃过了。”

    话音落下,笑意一点点淡下去,目光里逐渐有些悠远。

    还是十五岁那年罢。

    那时,她在家与父亲下棋,即将就要赢了,父亲正在苦思,一旁观战的哥哥顺势递了杯水给她,她想也不想就接过咽了下去,却不料居然是酒,一时咳得什么似的,到头来还是她自己将棋盘撞散了,白瞎一场斗智斗勇,楚扬在边上狂笑,楚清进来一个劲地道歉,父亲皱着眉头给她拍背,说不是能喝一点酒的么,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话音未落,只见长姐楚镜风风火火跨进门就给了三哥楚扬一脚,又提过二哥的耳朵,拎着一个黑陶酒罐指着三哥骂道:“这是阿爹从塞上带回来的烈酒,容儿身体不好,喝不了酒,你们倒好,这个也敢拿过来,我告诉你们,下次再到那边,你们谁灌不下去一整坛子我就将你们的皮扒下来给容儿做件刀枪戳不透的斗篷。”

    父亲也有些讶然,看着两个儿子:“你们怎么又想起它来的?”

    楚扬显然有些委屈:“就许小妹仗着聪明坑我们,不许我们也坑一坑她”

    “我妹妹就是聪明,你脑子不好使怪谁?”楚镜放开楚清又拎过了楚扬的耳朵,“我还说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今儿这么老实,原来在这等着呢?”

    楚清在一旁好脾气地笑着求情道:“兑了水的,阿姊莫动气”

    楚镜瞪过去一眼,终于放开手,去给楚容倒水拍背。

    楚容咳得眼冒金星,只觉得嗓子里还是一股辛辣之意上涌,抱着楚镜的胳膊头晕眼花地叼住她递过来的水杯。

    楚清就笑:“没事了没事了。给容儿赔罪的梅子酒早就备好了,我和三弟早早跑遍了整个南安的街市,选了最好的浆梅,亲手酿的,容儿,上次我们走前你不是说也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吗,烈酒不好喝的,这个你可喜欢?”

    楚扬得意道:“肯定好喝,我可学了好多天,阿容啊,你要是喜欢,等三哥这次出征回来,带你到宫里去摘果子,再给你酿上十坛!”

    楚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好好跟他们说一句喜欢,只记得那酒真的很甜。

    时光与记忆渐行渐远,从三哥热烈如旭日的笑容开始有了空荡的回声,愈来愈模糊,最终不再流动,凝滞住撕裂开来,零落成泥。

    三哥没有回来,果子也没有摘成。

    后来楚容住进了宫墙里,却像是还在等着什么,始终也没有去过宫里的浆梅坞。

    可是其实她心里知道,就算把余生都等完,南安也再不会有那样甜的梅子酿了。

    垂眸又倾了一杯茶,楚容对着那梅子色的茶汤出了会神,却最终并没有喝,忽然放下杯子慷慨笑道:

    “你既请我喝茶,不若我请你喝酒吧?”

    楚容平时从不饮酒,徐清桓拜师楚容,跟着不饮。

    忽然闻此,徐清桓着实一愣。

    直至踏出营地将入南安城门的时候,徐清桓也还丝毫不晓得朝堂上已是风雨如晦。

    一月前,兵部正使司军魏元正横死,紧随其后,魏家次女坠河而亡。

    而三天前——

    魏元正的遗孀一纸御状,将徐则诚徐满父子告在了天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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