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比武
楚容自己虽盘桓在权斗之间,常常须得抛却清名,可楚家军却始终像是心头的某种坚守和底线,因自从整理族人亲卫,亲自插手扩建楚家军以来,她牢牢圈在身后的军营都还始终纯粹。时朝野最人心惶惶之际,楚容是宋襄的人,不能避免陷入君臣之间的漩涡,可却从未曾让朝堂的风吹进来丝毫,只是更加严厉整治,如楚齐生前训诫,在军中,只有军职高低,没有家世地位,关系背景,管是任何世家子弟,也都是个将士,想站的高,就要自己爬。
故徐清桓虽然只是个最末等的士兵,名声出身也几乎算是一片狼藉,但入营以来,即便免不了老将折腾新兵的磋磨,却并没有什么拜高踩低的作贱。徐清桓素来是个省事有底的人,任劳任怨,在军中的路走得很稳,没有两月,就从打杂磨枪,落实了真正一个“兵”字。
楚容再要见徐清桓的时候,徐清桓甚至已经得到了郭正的认可。
“你和郭明俞那厮是不是又瞒着我商量什么东西了?什么时候来的新人,怎么你也认识他也认识,在我面前摁了几个月也没人提?不是,我就那么不可靠吗?”
明俞是郭正的字,郭正长楚容两岁,也大楚宣半年,两人从小就喜欢斗气,楚宣更是死不承认自己年纪小,郭正不久前先及冠得了字,让楚宣咬牙切齿到今天,乃至于但凡有什么牵扯上郭正都要追着咬人。
楚容在军中常年奔波,难得这么长的闲暇休整,反而不大适应,腰酸腿疼睡不醒,此刻嘴里还含着叶薄荷草片,被楚宣围着一路没停嘴,更是头都大了,因一脚将他踹出了帐子,砸在地上时守门的却都咳了咳挪开视线,明摆已经见怪不怪,笑都不想笑了。
楚宣依旧气焰嚣张地瞪了一圈,又坚持不懈地爬起来冲进帐子。
“楚容!”
“来人——”
“住嘴!”
楚宣行云流水地把飞出去的五官收回原位,能屈能伸道:“殿下且慢,属下错了。”
他怎么可能让郭正看见他的笑话。
楚容揉着额角干脆利落地指了指门外。
楚宣肃穆:“是。叫什么,徐清桓是吧,属下去叫,属下这就去叫。”
却不料刚转身出门,外面就正好有人掀帘子进来,堪堪撞了个脆响。
楚宣捂着额头往后踉跄了几步,定睛一看来人,刚端起来的正经立刻分崩离析,爆竹一样四处找枪。
郭正挥开帘门瞪着楚宣,却又看见楚容,忍住了骂娘的冲动,咬牙行了一礼。
“殿下,属下把徐清桓带来了。”
楚宣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又抢我的差事!”
郭正瞪过去:“殿下来了半晌,从进大营开始吩咐,你他娘的追在后跟个老鸦似的咕咕呱呱了一路,你沿原路返回去问问还有哪一个没听清楚的,我再不把人带过来,估计殿下还得头疼个把时辰。”
楚容又含了一片薄荷,点头,“让他进来罢。”
郭正答是,路过楚宣,去把徐清桓带了进来。
这番无视行径,楚宣头发倒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楚容。
楚容指门。
“滚。”
楚宣愤愤离场。
末了没忘了折返回来把郭正一起拽走。
徐清桓看着楚容皱着眉的样子,目光里有些许惊奇,又像是有些想笑。
楚容好不容易撑起来的精气神差点被楚宣消耗一空,好不容易又攒了攒,看了徐清桓一眼,以为他是笑楚宣,深为理解,示意他坐。
“你想笑就笑吧他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徐清桓闻此,真的也就轻轻笑了笑。
楚容抿了口茶提提精神,才勉强想起这一遭的目的。
“对了,闲话先收一收,我叫你原是有事。”
徐清桓点头,“殿下吩咐。”
“谈不上吩咐,”楚容又给自己添了杯茶,“你父亲想见你,你抽空便回去看看罢。”
徐清桓一顿,少顷垂眸。
“是。”
片刻却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抬起头。
“殿下,是父亲向殿下询问?”
“嗯。”楚容闭眼揉了揉还有些跳疼的太阳穴,“下了朝来堵的路。”
楚容一向独行,因她背后即是宋襄,故而别说在君主眼皮子底下去近其耳目,就是偶尔有些心思不正的想私下交谈,都得仔细斟酌斟酌。尤其局势虽然复杂却也不是没有明朗之处,徐家如此境况,徐则诚敢堵楚容的路,无非就是徐清桓这两个月把徐则诚拖急了。
楚容调徐清桓突然,徐清桓自己也未知许多,离开徐家时也没有过多交代,入营后又几乎就一直住在营地,徐则诚既猝不及防,又百吃不透,徐清桓在营无职,打听也打听不到,楚容这段时间又一直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营地,他想知道他这唯一的指望是生是死,又或者是否帝心回转,能否有所希冀,不堵路,想问询楚容,就没别的机会了。
居心叵测。
故而徐则诚如此惦记徐清桓,徐清桓面上却也并无喜色,看着楚容疲倦的样子,眉头不自觉的蹙起来。
“殿下”
“无须考虑许多。”
楚容也刻意了解了徐家前后,知晓这一家子借徐清桓往各个方向使过不少的心思,虽颇多利用,却还兼有下不断的绊子,此刻看他面色复杂,倒并不觉得徐清桓是那会惧怕是非的人,只以为他疑惑他爹是否又有什么筹谋,心下不安,于是道:“我说过,谈不上是吩咐。到底是你的家事,你要是不想回,也是你的意愿。”
徐清桓垂下眸子。
“属下并非此意。”
楚容思索片刻,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多说道:“放心罢,你父只是猜不透突然要调你是何缘由,不必如此防备。徐家薄子,徐满不端,将太多希冀压在你的身上,虽然自私,但徐家这样的门庭,却也实在难以避免。你从开始就不为求真心而来,以后便也就莫多奢念了。是非难斗,人心难求,有些事情若只是出自道义,尽责就好,倘若最终不能两全,多顾珍重自身罢。”
徐清桓怔了许久。
楚容见他这样神色,有些纳闷:“怎么了?”
徐清桓把想问的咽下去,不着痕迹地收了神,唇角却微有些压不住的弧度。
“谢殿下关心。”
楚容也收了收疑惑,点头:“那你,去吧”
“是。”徐清桓便起身行礼,刚转身,却又停了停,犹豫片刻,还是回过身。
“还有事?”
徐清桓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道:“父亲作为是否让殿下为难?”
楚容一愣。
为难?
这番话实在有些隐晦了,楚容想了一想,才忽然明白过来。
失笑:“我还以为你是多思徐大人那边筹谋什么,却原来你想的是这回事。这你不用担心,局势风云变幻,徐大人虽然站在风口浪尖,但君上同我之间的信任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坍塌,更不至于因我与谁多说几句,就起什么疑窦,非我自信,只是不好多解释,谢你替我担心。”
徐清桓礼过,耳尖掠过一抹薄红。
退出帐子时楚容却又叫住了他。
“回府时倘若徐大人问起,便让他放心罢。”
我站在渡魂玉里看着楚容飞速流动的记忆,疑惑这件事找个人传话就好,楚容何必亲自行事。
直到听见这句话。
我没有完全透彻,却莫名觉得,楚容面见徐清桓‘交心’了这么半天,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
可楚容的记忆飞舞太快,没有多为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常停留,我也就没能好好观察,抓住什么解我疑惑的东西。
……
我看得有些困,刚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泪却惊喜地发现,不知因为什么小插曲,楚容的记忆流动忽然慢下来一点。掐算时间,已是半年以后。
我忙跟进去观看。
……
那是一场比武。
徐清桓本来就有好功夫在身,被人屡次拉着切磋不败,没过多久,又被这群人兴高采烈地强拉来给楚容下了个战帖。
楚容从前虽然体弱,然而只是不能久浸风沙,于兵器武功一道,从来不曾疏于练习,她也从来不是一个能容许自己一技无长,因有父兄一时护持,就不为今后打算,混沌一生之人。家中武器,尤是长姐送她做及笄礼的那杆乌月枪,她早能耍得出神入化。痊愈后要镇守长林,更是日夜不懈,她人本来冰雪聪明,天赋异禀,如今又已经久经了实战,较之徐清桓,她除了有一手他从没见识过的枪法,还有一把更为精准凌厉的目光,能够迅速见敌之短,出手虚实几招之间直挑其破绽。
楚容长久没有对手,也很久没当着这么多人上过比武场,有此机会,众人十分兴奋,为了难上加难,楚容与徐清桓互不探对方策略,各自入库选武器。
楚容仍然选了枪。
徐清桓用的是剑。
他的路数承袭自石老将军,主刚劲凌厉,他想试用剑来弥补灵迅,然而不料似乎愈发力不能及,楚容一柄长木仓活如灵蛇疾似魅影,变幻之间又恍若翻花,根本是眼花缭乱猝不及防,徐清桓一路防守,莫说反攻,还颇有些自顾不暇,一个不防,被她带出破绽挑下马来。
楚容迅速收回长木仓勒住缰绳,在众人的喝彩叫好声里翻身下马,把手里的枪扔给身边的一个士兵,看着徐清桓道:“石老将军自身武艺超群,大概未加挑拣,将一身武功尽授与你,可是世间只有一个石穆,其实你或许并不完全适合走这种修习。”
身边的白马喷了口热气,楚容回身抚了抚它的鬃毛,又道:“老将军天生劲力惊人,以凌厉刚振制敌,其本领功夫也大都为此所创,你虽然能学习他的招式,但制敌之收效势必不如他,那么这些招式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又瞧了瞧徐清桓手中那把剑,“以短兵器制长兵器在战场上有些难度,但比武时未必不能做到。其实一身本领修习到家,自然能融会贯通,你功夫没有琢磨到头,单想靠兵器弥补弱势,却难以达成。”
徐清桓的目光几乎凝在楚容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楚容珠冠束发,软甲加身的这身打扮,只觉得原来眉目似画和威压如山也可以融汇贯通,严丝合缝。
“用枪吧。”楚容道。
徐清桓回过神来,在叫住了她。
楚容转身。
徐清桓屈一膝落地,意为求教。
楚容觉得颇有意思。
她居然挺想答应的。
因为此事新奇,未有经历么?
可是她的路数与石老将军教给徐清桓的本事全不是一派,若要教授,就注定不是偶尔点拨的事情,换一门功夫从头教起,楚容要周全的事太多,既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也不愿与徐清桓走得太近。
倒不是因为徐家能连累她如何,而是正好相反。
楚容无奈道:
“你是老将军的高足,现向我求教,委实不敢当。”
“殿下——”徐清桓对这件事似乎颇有些执着,并没有知难而退,“师父曾经教导,圣无常师,他老人家一生未逢敌手,深以为憾,属下虽未得师父精髓,但师父说过,属下旦承衣钵,就是带着他老人家本领立世,若见不足,便是幸事,要属下切不可自满,须时刻记得求教堪师之士,弥补自身。”
楚容看着他跪得笔直而倔强的身姿,有些哑然,有些惊奇,还有些想笑:
“圣无常师?堪师之士?你与我一般年纪,难道真肯喊我一句师父?”
不常见她笑,徐清桓看得有些恍惚。
楚容见他发怔,猛觉失言,也就闭了口,默然不语地接过自己的乌月枪,牵住缰绳。
想着失言归失言,也算是一劳永逸罢。
周国将师徒之道看得很重,要拜师,向来没有随便的道理,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在南安可算约定俗成,便是倘拜了权贵勋爵,或者名满天下的大家为师,一旦过关入门,若有机缘遇上了其他贤能,想要学艺尚可,却断没有再喊旁人师父的道理。
石老将军可也是实实在在的南安人。
且高人既然隐世,便意不在桃李天下,云游世界,有缘能入门者,必然是挑挑拣拣,零零星星,也必然是期望极重,看得颇高的,石老将军骄傲,至白发只收了徐清桓一个弟子,多数难逃如此,又怎会乐见自己的单传弟子以他人之徒的名头身份立世扬名。因楚容猜测徐清桓肯虚心请教,却必不愿再投师门。
楚容想起徐清桓神情,有些同情,有些无奈,心思却并没转寰。
徐清桓的路原本难走,却本来也可以清清明明地走上云端,而与她靠近,却免不了遭人猜疑,说是并非实力,纯属倚仗,又是何必。
而于她,非亲非故,她也没有理由上来就贸然将人带在身边,徐家还是君王的心头刺,此刻宋襄眼下,这也并非什么识大体之举。
楚容牵马离开比武场。
“师父。”
楚容将下台阶险些一脚踩空,愕然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