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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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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这样跟着她飞马进了京。

    楚容没有束冠,围上了一件素白的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面容,捡着人影寥落的黄昏,进了城就找地方拴了马,步行上街。

    “师殿下,遮着脸,倒是没人认得出来,可会不会有些引人注目了?”走在街上,徐清桓看了楚容好几眼,最终还是没忍住。

    闷热的天,一定也有些难受罢。

    “南安常有江湖人士来去,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比起来,我身上好歹还是正经装束真佩幅面具出来,那才叫奇异。”楚容不以为意,却也有些无奈,“百姓不认得我面容,我遮面并不是怕被认出来。只因我如今是宫墙里的人,就须得守皇家的规矩,不遮着脸,倘若哪天让官家人晓得我就这么上街,传到君上耳中岂不是徒添事端。”

    徐清桓颔首,撑开手里那把不知为何就带了出来的伞,默然不语地偏在了楚容头顶。

    楚容看着脚下影子的弧线,一怔,回头对上徐清桓清明平静的眼睛。

    笑笑:“多谢。”

    两人转过街市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一簇从旁边墙头伸出来的繁茂枝桠挡住了斜阳,徐清桓便收了伞。

    楚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看他,对着那堵墙扬了扬下巴。

    徐清桓十分讶异,却还是问也没问就跳了。

    墙里面似乎是一处小园子,连着四面雅致的环廊,只是不知道园子前面是何模样。

    “正门里不如走墙近,一推开必得落一头灰。”楚容也已经跳了进来,恰恰落在徐清桓旁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淡淡笑了笑,“别看了,你要是想转转倒也行,就是着实没什么好看的,积灰都已经厚的很了。”

    徐清桓一愣,楚容却早已朝着园中几株桂花树走了过去。

    他眉心莫名一紧,连带着一颗心也揪起来半分,立刻跟了上去。

    “这里……到底是?”

    “我家。”

    楚容头也没回,兀自找了把锹。

    徐清桓却怔在了原地。

    曾经鼎盛一时的将军府。

    楚容的家。

    自军败黎国,楚容开始常年在外,后来在靖北府办完了丧仪,战事初平以后,楚容入宫,靖北府也就成了无人的空宅。

    宋襄既收楚容为女,要褒扬靖北府护国数代为国灭门的功业,就要给天下做全了这份盛意真情,于是大张旗鼓,在宫里特地新造了一处宫殿给楚容。

    君主御赐,倘或留而不用,反回旧宅长住,那就是有意打宋襄的脸,要天下人知晓自己心怀怨愤,也实在不知好歹了。

    宋襄想要的,是一个厚待功臣挑不出毛病的好名望,是百姓晓得君主仁心,是天下不疑君臣嫌隙,也有意借此告诉楚容,她今后是周国公主,皇家就应该是她今后唯一的牵挂,她与皇室,当荣辱一体。

    所以楚容只是偶尔回来看看时会打扫旧宅,可后来事务多了,就没有时间再来看,更是从未留居。

    这些事情徐清桓稍想一想就能明白,也就不再相问。

    只是楚容那形象着实与那把铁锹不匹配,总担心那素白的衣裳上落上些尘土,徐清桓看不下去,便走去将她拦了,接过锹掘土。

    楚容也乐得清闲,退开一步,站在徐清桓身边等着。

    果然没铲多久,那锹就“铮”地一声碰到了什么,当住再也撅不动了。

    徐清桓就弯腰却把那东西挖出来。

    是一个坛子。

    他看向楚容。

    楚容已经回屋寻摸了块抹布,出来站在了廊下,正对上他迎过来的目光,因笑了笑,仰起下巴指一指前方的石桌石凳,招手示意徐清桓过来,自己也走过去,一边擦桌子一边道:

    “我们家的人,除了我母亲还晓得什么叫别出心裁,旁人都长了条直肠子,送礼物一门心思地只要投人所好。我及笄之前不久,兄长与阿姐他们藏了各种果子酒,想生辰时送给我。其实他们满院子挖坑时我就已经觉察了,但也没揭破,想全一全他们这份心。但是战事来得突然,后来他们也没回来,我就也没有挖。”

    “师父是在等着什么吗?”

    “可能是吧。我并不擅长自我欺骗,也很清楚斯人已逝,可是有些事情,一直拖着留着,就总是好像还有什么念想在,像是有什么还挂着,并没有结束。”楚容笑了笑,手里的抹布被徐清桓又接过去把凳子擦凳子,她便站在一边纠正道:“说了,我不做你师父。”

    徐清桓擦凳子,楚容就抽空打开盖子,嗅了嗅。

    “青梅。”

    徐清桓看着她攥着糊了泥的盖子的那只不羁的手皱了皱眉。

    楚容思忖,“应当还有好几坛呢。我们去都启出来罢,反正放着也是白放。”

    徐清桓刚点头,递过去一方干净帕子,“我去就好。”

    楚容用干净的那只手接过来,“那我不客套了,一会你启出来,便送给你。我先去找个杯盏,请你尝尝。”

    “师殿下不喝么?”

    “我不饮酒。”

    “可这些果酒原来既是送殿下,即是说殿下从前也是喝的?”

    “烈酒不行,果酒尚可。”楚容坦然颔首。

    “现在为什么不喝了?”

    “戒了。”楚容笑笑。

    徐清桓抿了抿唇,也不再追问,提起铁锹就又出了廊檐。

    楚容却在背后叫住了他,他回身就正好看到楚容罕见的,一副不大确定仿佛在琢磨什么的模样。

    “清桓,你说,这些清酒若是带到军中分了,他们可会喜欢?”

    徐清桓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将它们都分了?”

    楚容有些不解他的惊讶,反应了一会不确定道:“啊……抱歉,我忘了刚刚将它们许了你。”

    徐清桓心里有些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酒是楚容的,他不在乎她要怎样处置,只要她开心便好。他只是觉得,楚家留给楚容的回忆都藏在这些东西里了,她竟想着一发都分了。

    “我爹与兄姊驰骋沙场,都喜欢更喜欢烈酒些。”楚容也无奈道,“我不喝酒,因这两年并没有与他们一起欢饮过想这些常想起来,从长林关开始,有许多事,实在是很对不起他们。”

    徐清桓眉头微微蹙起。

    旋即无奈。

    “惭愧,周国遭遇劫难之时,正逢母亲病逝不久,我不争气,完了丧事,便也病了一场,若非师父正好游历归来,为我调理许久,恐怕早就没命了。那些最辛苦的岁月,我没有与大家共同经历,也便没有立场对那些经历作任何的评价。”

    他看着楚容。

    “但是殿下,我相信大家从没有怨过你。”

    楚容失笑。

    “为什么这么觉得?”

    徐清桓抿唇,目中有浮光闪动。

    因为再也没有比你更值得大家托付性命的将军了。

    除了自己,你谁也不曾辜负。

    徐清桓其实有许多话想说。

    可最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从楚容的那双含笑的眼睛里,也看到了许多不能说的话。

    从不了解,又何从安慰。

    “我去将坛子启出来。”

    他最终这样说。

    楚容看着徐清桓的清挺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变了一些,垂眸想拿徐清桓递给自己的帕子擦一擦手指,又觉得那方帕子干净得太过晃眼,最终叹了口气还是放弃了。

    徐清桓不明白的。

    两年时间,黎国兵退,宋襄开始整肃朝廷,楚容始终出生入死,代亡父辅佐君主,厘清老国君含糊过去的那些纷争。

    从三年前的长林关起,楚容带着留下的和生还的楚家军余部,拖着一身病骨,带着半块虎符去与黎国铁骑赌命。

    那时候仗打得很苦,许多族人为了追随她,甚至倾全家之力,连娇妻弱女尚跟着在后方生火做饭。楚家擅机枢之术,然则楚氏族人中正儿八经学过这些东西的也只有早年跟着楚齐的一小帮人,不过即便如此,机关术术还是在守城之战里发挥了其巨大的作用。

    但是也正因如此,敌军为卸周军这份防守之力,不惜牺牲关中埋下多少年的钉子,设法挟持其家人为质。

    楚容就是在那个时候倒下了。

    尽管每天都不停地给自己扎针灌药,也还是倒下了。

    她挣扎七日脱胎换骨回归城防之时……那时候,她的将士们已经以家人的鲜血为代价,替她守住了长林关。

    她晓得那是她的过错。

    他们从来很对得起她,是她有负于他们。

    然而黎国退兵后,就是纷至沓来兵荒马乱的两年光阴,楚容甚至没能好好同她的将士们道一声抱歉,就要马不停蹄地带着他们去苦寒之地,去飞沙之疆,去将他们的性命一次一次赌出去,又赢回来。

    后来稍微安定,逐渐没有那么多苦仗可打了,又因宋襄的统一朝堂之计,她不敢给予楚家军丝毫放松的机会,严以要求,不敢予人一点把柄。

    她比任何人离宋襄都近,旁人还尚且毫无防备之时,她往往早将那些藏在暗处,令人触目惊心的风起云涌见得清清楚楚。

    她也会怕。

    她怕她保不住这些生死与共的战士,怕一个不慎,就会让他们成为朝野斗争的破绽与纰漏,怕他们被别有用心之人煽动怂恿,做出一些她不能挽回之事。

    于是旁人加官进爵的时候他们在受训,旁人饮酒取乐的时候他们在练兵,旁的将军同他的士兵宴饮庆功之时她或许在对她的士兵耳提面命。

    他们曾经那样为她,可她却不能给予他们一个平安的承诺。

    那些年她做过最可怕的噩梦,不是十五岁等来的星火金漆,而是断头台又押上了新的朝臣,一场牵连甚广的枭首之刑,她看押犯人,依次看过去,却猝然看见了她的战士,他们喊她将军,问她为什么,可直到血从她身侧溅出去,她还是连他们的脸都看不分明。

    战不畏死,但是忠良不能死于牵连和践踏。

    漩涡凶险,但她活着一日,便会拼尽全力,绝不让噩梦发生。

    垂眸出神半晌,楚容才抬起头来,目光无意落到了角落里的机关水渠上,眼前一亮,走过去调试了半天,竟真的让她转出一股水流来。

    “清桓,先别挖了,过来洗手。”

    楚容唤了一声,进屋抱了几只从前家里用来喝酒的海碗出来,连同几个酒坛子一起洗了洗。

    徐清桓瞧着她难得流光婉转的眸子。

    “怎么了?”

    “剩下的,待凯旋回来我让他们自己来挖。你方才挖出来的这些都送给你。”楚容轻轻一笑,“我不能陪你喝酒,一会去找壶茶。”

    徐清桓反应了一会,哭笑不得:“意思是,殿下在一旁看着,我来喝?”

    “绝对不亏。阿姊的眼光很好,她选的酒就一向很好,我其实一直很想带给你们尝一尝,想看着你们也真心觉得好,觉得喜欢。”楚容瞧着他,“北境的事拖了几拖,也快提上日程了,出征不好带酒,如今不尝,又要数月。其实我说了不当你师父,你又何必学我许你喝,我看着你喝。”

    徐清桓的拒绝之辞刚要出口,却在听见楚容音色温柔的末句时莫名噎住,就那么又咽了回去。

    乖乖点头。

    “好。”

    然则徐清桓的酒量其实也就那个样子。

    只是好在他醉酒时并不闹人。

    楚容托腮惊奇地瞧着面色微红的徐清桓,只觉得那双明明已经有些迷离的眼睛还是那么清光凛凛,十分纳罕。

    徐清桓看了楚容一会,忽然问了她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题。

    他说:

    “师父,你难过吗?”

    楚容一怔。

    “师父,你哭过吗?”

    楚容的笑意淡了淡。

    “没有。”

    “为什么?”

    “没有时间。”

    两年,父亲去时她没有哭,因为母亲已经力不能支,她要撑起楚家,办好父兄长姐的身后事;镇守长林关,收到母亲丧讯时她也没有哭,因为国家危亡,她没有时间趴一会再站起来。偶尔有些东西从脑海里跳出来,她只能拼命地忘,那时候她不敢给自己一点放松的机会,她怕一放,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想着等一等吧,再等一等,等这些事情都告一段落了,她会有很多空闲可以好好难过。但是回到南安以后她跪在血亲坟前,看着五座石碑上毫无生气的名字与生平,却连该想些什么都不知道。怔怔地等到天黑,却已经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徐清桓又盯着楚容看了好大一会,忽然就栽倒在了小桌上。

    楚容无奈地把自己的斗篷盖在了他身上,后悔拉着这人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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