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臣
翌日天气晴明,虽然天照样寒,但太阳一照,就冷得很干净,屋外天高云浓,空气透亮。楚容梳着头发时顺手走过去开了窗,风还是凉,但丝丝缕缕,吹在脸上竟有些清透温柔的味道。
宋知秋昨夜宿在了楚容宫院的西小殿,那小殿位置不错,早时宋知秋在这里住,拉着楚容别出心裁地改了改窗子。楚容过去时,把外面一层挡风的桃花纸窗面撑开,里头就还有一面月纱。屋子里本暖和得像春天,宫人又生怕宋知秋着凉,倒腾得甚至有些闷,此刻恰如其分地筛进去幽幽的清凉,还顺便投了一层疏淡的熹微,映在宋知秋的软枕边,待睁开眼睛,就是浮光。
宋知秋很喜欢早晨的阳光。
楚容也很喜欢宋知秋盛满了光的一双眼睛。
“今日有事,且不给他安排课业了,你们看着他多睡一会。”楚容揣着个手拢子,对身后的铃铛道。
铃铛答了声是,又问:“那殿下今日也没什么事了,要不要也回去再睡一会?”
楚容把手拢子递给她,“不睡了。你们先回去歇着罢,我中午回营里和子宣他们一道吃。”
铃铛有些疑惑:“殿下还有事?”
楚容轻轻嗯了一声,“去一趟清正殿。”
大殿华丽威严,阶梯上下,君臣相对,静默无声。
宋襄没有动怒,却皱了皱眉。
“你要点兵徐清桓?襄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楚容知道。”楚容平静道。
宋襄看着她。
“那你可还记得这么长时日,朕在筹谋什么。”
楚容站在阶下与主君对视,缓缓开口。
“君上,徐清桓上京不久,在徐府处境几艰。”
宋襄低头端起茶盏,沉吟着低头抿了一口。
“你的意思”
“徐家树大根坚,近些年逐渐势败,行事却更加谨慎,没有契机,君上只能剪其枝叶,却难断其根本。楚容以为,与其在墙外等待那枝杈伸出来,莫如直入院墙,另寻一番视野呢?”
宋襄似有所动,捏着淑妃出宫祈福时带回来的一串檀香珠子,缓缓踱步回龙椅上坐着。
香炉里飘出来幽幽隐隐的冰片薄荷香,断续温柔,一时将沉寂的大殿熏得有些朦胧。
楚容垂眸静立,思绪却有些飘忽。
昨夜。
宋知秋难得交个朋友,也难得楚容有空,兴高采烈地说到深夜,一个人喝了有三壶茶水,放下茶壶依旧还生龙活虎,直到楚容悄悄吩咐铃铛把香炉里换了安神的香料,才总算看见这孩子打了个哈欠。
小皇子宋知周前几天才说着了风寒,这几天又闹觉,皇后不放心旁人看顾,直把自己折腾得心力交瘁,近日正头疼,楚容刚想派人去皇后宫里报一声宋知秋在扶风殿睡着了,谁料迎面就遇上皇后宫里的人,说托她看顾宋知秋几天。
楚容在外给宋襄打仗,回宫给宋襄带孩子,这几年也算习惯,外务虽然繁忙,可她宫里一向还留着宋知秋小时喜欢住的小殿,正打算把宋知秋挪过去,铃铛却从外面报有客来。
扶风殿地方比旁的宫殿僻静,也修得偏边沿上,离后宫妃子的住处颇有些距离,是楚容特要的,宋襄也赞赏,为的就是不耽误军务。但能直接进到她这里来的也就是军中的熟面孔罢了。
来人是郭正。
郭正是楚容小时的同窗,因父辈交情好,开蒙就被郭公扔给楚帅,几乎从小就在靖北府长大,遭逢变故,同楚宣共楚容一起,少年临危受命担当重任,是楚容最亲近的左膀右臂。
楚容给宋知秋掖了掖被角,示意郭正免了礼。
郭正看着熟睡的宋知秋,有些诧异,“都这么大了还跟着殿下你?”
楚容有些头疼,“想把他挪回去的,想起他睡了不让生人碰,一会还得我背。正好你来了,就先这样罢,不动了。”
郭正笑着调侃:“还真是能者多劳。”
楚容摆摆手打住了这个话题。
“你来是因为白家的案子?”
郭正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面色犹豫。
“殿下知道白家与我家是世交,我爹视白公为知己,如今君上要剪白家羽翼,眼看火就要烧起来,我爹那么谨慎的人,如今冲动起来我和我那弟弟都快拦不住了。我这些年一直在军中,休沐回家赶上这个案子,总觉得哪里不对。”
楚容轻轻一叹。
“你和子宣,总是你更周全谨慎一些。”
铃铛给郭正搬了凳子添了茶水,楚容示意她去门外守着。
郭正玩笑:“不避知秋小殿下?”
确实是玩笑。宋知秋是楚容养起来的,也是郭正这些人瞧着长大的,楚容知道郭正是信的。也笑了笑,才道:
“你且放心。白家没有问题。只是白公性格忒耿直了一些,你知道的,君上风雷手段,这些年剪除的勋爵世家不少,有怨言者不在少数。如今朝堂,异己之流明面上虽然暂得震慑,私底下却愈发暗潮汹涌,白公结交广泛,却未必都是如他一样的直肠子的,一个义愤填膺,就被别人当了刀枪使。不过君上没有打算把白家怎样,目下还只是想给个警醒。你把最后这句告诉郭伯伯,也好让他安心,切莫冲动。”
郭正才松了口气。
“有殿下这句,我爹肯定安心。我也放心了。说实话,倘若连白世伯都悄悄站了队,平日笑里都藏着刀子,那我真是后怕——也真是防不住,我爹更是永远不肯防备的。”
楚容笑了笑。
“知音难求。”
郭正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面上渐渐有些担忧之色。
“殿下周国的基业,才刚刚拾掇起来,可君上这几年的做派,我有些”
楚容皱了皱眉,郭正立刻住嘴。
“属下失言了。”
楚容眼睛里风云变幻,最终湮灭在低垂的长睫下。
“有些事,我不能苟同,试过,却也毫无办法。但能改变的,我会尽力。”
郭正沉默。
良久,楚容似想起什么般抬起头。
“对了,你可认识徐清桓?”
郭正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哪个徐清桓?”
“”
楚容一脸漠然,郭正在那无奈的眼神里猛然醒过神,“哦,殿下说的是徐则诚门里的那位?”
“不然呢。”楚容又叹了口气,“你今日是被子宣上了身?”
“倒确实是见了那厮一面。”郭正嘟囔了一句,咳了咳,“我不常出去应酬,认识谈不上,但都是世家子弟,多多少少有场子遇上,也交谈过。”
“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没什么深交却觉得不是个油滑狡诈的人。”郭正搜刮记忆,斟酌道,“这位先前也是街头巷尾的热闹谈资,偶尔遇上我也是有些好奇。这小子刚入徐家的时候,大概是有些本领,让徐则诚也抱着让这儿子扬名立身的想头,带出去过,可我瞧他似乎不大善于交际,却难得礼数周全,话虽然少,也确实挑不出多少不好。场子上有风头盛的,徐则诚有意要巴结,他这儿子却一概一个对待法,我还纳罕徐家也能出这号人物,想若不是个正直的,或许是个心眼愚钝简单的?多看了几眼,就觉得并不是眼神里看不出一点热切或者好奇,静得不像是这皇城里的人。”
这就是郭正与楚宣的不同。楚容此问,楚宣会第一时间疑惑楚容做甚问一个陌生人,而郭正则有问必答,答必详尽。
“殿下问他”郭正实在想不出更多的,才抽出思绪去疑惑,斟酌了一下,道:“是想救他?”
楚容未置可否,却看了看宋知秋。
“知秋心思明亮,瞧着像是天真,对人却其实敏锐。君上凌厉也淡漠,皇后温柔却软弱,夫妻又一向没有多少浓情蜜意,知秋从小尽力应和,想讨两边的喜欢,也因此走得战战兢兢。”
郭正也看宋知秋,有些复杂,“平日大殿下活泼聪敏,爱笑爱闹,还真是看不出来。”
“活泼爱笑是真的,心里不安稳也是真的。”楚容看着他,“谁真心待自己,那些好与善,孩子其实比大人更敏锐,尤其知秋,他渴望什么,对什么要求就越高,他自己未必觉察,可是本能帮他明辨出来且留住的,必然已是非一般的知秋明明玩伴不少,也爱说话,可这些人他却从未与我提起过一个。不是他藏着掖着,而是这些人他没有入过心,就也不在印象里。但,他很喜欢徐清桓。”
郭正思忖片刻,点头。
“无辜连坐的人,这些年已经实在不少,君上手段强硬,宁可错杀,好些青年方才崭露头角就折在了风云变幻的斗法里,连我们这等常年在军的都耳闻颇多。殿下想救就救罢,大不了就像以前那样,先编进来,我替殿下看着。倘若过了殿下眼睛,就留下,如若不然,拔了也轻易。只是殿下,借口可周全?”
“容易。”
郭正笑了笑。
“那属下就没什么异议了。”
珠串忽然落在了案子上。
楚容抬头。
上头的君主正望着她,目中有些莫测笑意。
“心思澄明,却不故作清高,目的明确,却不死谏愚争。襄南,这就是朕为什么看重你。”宋襄放下茶盏,颇有些愉悦颜色,“准。”
未出所料。
楚容拜礼:“谢君上。”
“那徐清桓朕记得也确实有些才能,只可惜生在徐家。朕知道你惜才,但是襄南,你要知道,根除徐家事大,那么徐清桓即便能够大义灭亲,同宗同姓,他亦脱不掉干系,一旦事发,无论从军或者避嫌,最多也只是能保全性命罢了。”
“楚容知道。这是君上的谋划,楚容不干涉。”
宋襄笑起,点点头。
“好了。你回去休息罢。对了,天凉了,记得按时服药。”
“是。”楚容目光平静,垂眸又拜了一礼,“谢君上关怀。”
有君主的信任,有楚容的管辖,还有两者之间的联系,楚家军确实是个远离变数是非又与是非牵扯微妙的所在。
我看着楚容走下阶梯的单薄背影,想起郭正“先编进来再说,拔了也轻易”的话,却不由得对她这份看似随手的慈悲起了一些好奇。
楚容与徐清桓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是三日后的练兵营里。
周国皇室未嫁女,其面颜不许外男窥看,楚容虽是半途入籍皇家,却也要遵循规制,因此平日出席宫晏疑惑狩猎,楚容皆佩戴着一枚银色的面具,只除了在军营里。楚门有训,她晓得自己先是王军,后是王室,因在军营时,并不在意。
所以此前徐清桓虽然闻得楚容风华盛名,也有过几面的交集,却其实没有见过这位襄南公主的庐山真面目。
那日进帐,楚容白衣加身,正披着那件白绒斗篷坐在榻沿,手边设一张檀木小几,几上安置着几卷书简,两杯一壶,幽幽茶香揉进寒凉冲淡了凌冽,飘溢满室。
那长长的白绒斗篷撒过榻沿垂下地去,楚容箭袖素衣,没有束发,顺从的泼墨青丝在肩后铺开一片山水画卷,她似乎只是来巡查督促一番,因而形象随意,却也并无逾矩。展着书简,沉静安宁,单薄如斯,不说话时,也只是个官家千金一样。
可是那双眼睛抬起来时,仿佛满室的浮光都合在了里面,阳光水光,既清晰又剔透,潋滟清辉,如雪明净,盛满了一种莫名存在,令人心安的强大与平静,一时竟教人移不开眼睛。
见徐清桓进来,楚容微微颔首,并一丝居高临下之态。
“是徐家二公子罢,早该见你,抱歉,军中一直有些事没有解决,有些晚。”
“属下不敢。”徐清桓收了神,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楚容从递了一只白瓷小杯过去。
徐清桓礼过,才接了茶落座。
徐清桓以为楚容当问一些徐家的相关,或者市井某些传言的真伪,只没想到楚容却先问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徐公子,为何要来南安?”
徐清桓目中一时有些不明之意。
楚容于是解释:“只是觉得公子当并非切切于功名之人,却何以在处境尴尬之际千里来京,投徐府之门?”
徐清桓垂眸。
“属下从小随师父习武读书,答应了要报效国家,便总要来南安一遭,但原本没想来投父亲。属下父母不睦,然母亲临终前有遗愿,要我来问父亲当年诺言不践,是否有难言之隐,若是,要我与父相认。”
他这番言论简明,也为徐则诚留足了体面,但楚容已经明了。
所谓这难言之隐,即便没有,徐则诚但凡要些脸面,也自然是要说有的。徐清桓的母亲大概也明晰这一点,又晓得儿子志向,不忍耽误,大概是想着自己已然不能陪儿子面对风霜,徐清桓既然免不了来京,孤身拼搏不如有所助力,因将一生屈辱愤恨同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随着一把一生未折的傲骨一同埋在了黄土之下。
只是大概她自然难以预料南安形势变化,因不能了解徐清桓三年孝期后归赴徐门,会与赴死无异。
然此情已足够深沉。
楚容轻轻一叹。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徐清桓没有听清她轻轻的自语,便闻楚容又问:“尊师何方高人?”
“家师名讳……石穆。”
楚容一怔。
石穆乃太礻且时的将军,却早早就告病致仕,隐居云游了。不过虽然无缘得见,此人却着实是一忠贞不阿,智勇双全之士。只是这号厉害人物秉性高傲,为人一向有些失于刚硬。
徐清桓抿了抿唇。
师父常说他稳重,在南安这段时日,他也早已真正晓得言多必失,有些事当少说少问的道理,其实也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想他。可是此刻看着楚容,他竟然莫名有些压抑不住,心下有些焦躁。
于是轻轻咬了一下唇角,悄悄握了握拳。
楚容知道他会有话想说,但却没问。
她在等他自己找回那些失去的心气。
徐清桓最终没有让她失望。
他抬头问她:“属下冒昧殿下为何要救清桓?”
救?
他竟明白。
楚容看向他。那一双澄净的眼睛里似有什么在隐隐闪动,却又有什么似乎倍受压抑。
楚容初时对徐清桓的了解,除了上元之事,大都来自于宋知秋。
宋知秋对徐清桓,每每讲得兴高采烈,可一旦涉及徐清桓的身世处境,小小孩童竟也默然难言。
大概觉得徐清桓因一个时机葬了余生前程,乃至于要为不值之人搭上一条命,让谁想起来都是很委屈的。
要说恻隐之心,一定是有的。
但除此之外,她也难言究竟还因为什么。
她会管的,多数是知悉之人。徐清桓与仅仅几面之缘,几乎没有说过话,可或许原因会与那些熟悉一些的人也差不多罢。
楚容想。
人,这些年她捞出来的不少,虽然宋襄不愿意给那些必死之人一丝机会,但偶尔有了解的能者,宋襄也会有些惋惜,楚容以惜才作挡,宋襄也正好拿她作一个从株连里捞人的理由。
至于为什么救人
从父辈开始,楚容冷眼旁观南安变迁,良将忠才因牵连二字无辜殒命者,实在太多了。
那当中有一些人,与父兄曾共赴疆场,在某些战争中,父兄的平安归来有他们的一份血汗,有一些人,还常常拎着鸟笼或点心,带着一份至今仍然能历历在目的音容笑貌,于父兄阿姊在外征战之时,悄悄保护着楚容母女。她见过父亲在朝堂上为这些人拼死谏言,见过阿姊对着大狱的方向一言不发,看过兄长在院子里彻夜饮酒,听过母亲的喟叹,也经历过那些为奸佞所导,令亡人寒心的纷纷人言。
可是皇权与臣权的斗争,自古而来,哪能不牵连无辜,生逢乱世,又有谁真正无辜。
这些年但凡值得之人,楚容还是会管上一管,保全性命。前几年百废待兴,宋襄拔除旧敌只在蓄势阶段,并没有如今敏感,因楚容的争取大都能够遂意。
然而不论最初出于什么,此刻楚容看着徐清桓,晓得她应当没有留错人。
她觉得他本应当有一份从容气度,一份心较千秋的大格局,可惜自小长于乡野,一乏见识,二无历练,即使有石穆为师,处世再稳当也终究大受局限。但是即便生母深恨父亲,含恨而终,他愿忍气吞声,遵母遗愿奔赴死地,且来京短短时日,君与父的意愿相对的两难局面,展露的锋芒始终恰当好处,作为低调,一直对宋襄那条线没有丝毫碰触,谨慎得仿佛心甘,收敛所有少年人的锐气,将自己变换成另一种模样,也足够令人纳罕。
但是哪能真的甘心呢。
或许他来京之时也曾有过一份极大的希冀,少年之人,心飘千里之远,目光所极之处大道朝天,路在脚下,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相信总有可做之事,就算预期再低,或也难能想到自己会遭到如此践踏,仿佛以后的未来再也看不见出路,所行之挣扎,唯能多活几日罢了。
徐清桓还在等她回答。
楚容没有告诉他一丝她此刻的所思所想,只是平静道:
“因为觉得你当值得。”
徐清桓瞳孔一缩。
将军之认可,有逾千斤之重。
她看到了他眼中瞬间亮起的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