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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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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少年名叫徐清桓,生了一张俊逸清朗的面皮,巧与楚容一般年纪,方十七岁而已。这原本正是有志男儿英气勃发,大展拳脚的一个年岁,可徐清桓却初出便是多舛,一眼到头,不得出路。

    他倒是并非平庸,而只因身份尴尬。

    自祸乱平定之前旧派官员与宋襄一党舌战起,宋襄就已经有排除异己之心,及他践祚以后,一批先前敌对的勋爵世家已渐行颓败之势,中以当年领首的徐则诚一党最为显著。

    徐家数代勋爵,重臣武将,徐清桓正是徐则诚之子。但说起来,他比庶子尤要不如。

    徐清桓乃徐则诚早年风流于外,随父行军途中强占已聘之女所遗在外的私生子。据说那女子徐则诚当年当真是极喜欢的,一心得之,却可叹手段着实不堪,他走时还留下了个正经信物,指天对地地发誓要对那姑娘负责,后来后来也都看到了,终于都算了。

    此事因发生在行军途中,本来影响恶劣,但压不过徐家当权,什么周容以为度,背绳墨而追曲,徐家有意遮丑,各式各样扭曲事实的言传于是应有尽有。

    世道是这样,一个乡下小姑娘的性命未来,比之足够牵动皇城风云变换的军情舆论,实在渺小微茫如斯,谁也不会将它看重成一件像模像样的事情。

    只是当年徐家怕也没想到十数年后还能风波再起。

    好在徐则诚还能有愧于心,眼见儿子衣着寒酸手持信物,对自己说亲娘声名狼藉郁郁而故已然不忍,又因门势衰微,膝下薄子,因想着十七年前之事,当年没有留下口实,如今也没有了什么证据,终究捏着一片未泯之良心,没有将这个于风口浪尖找上门来的便宜儿子一脚踢开。

    但无奈皇权威压,四方都跟着不敢交际,徐清桓即便认祖归宗也注定无处施展,意料之中地也引起了人言纷纷众口猜度——其实放在往日也就是市井八卦。从前难听的议论四时不断,管是实话瞎话,徐家权势滔天,何曾放在眼里。然而此时落魄,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从云端跌到地上,徐则诚再听这些议论无疑分外地刺耳,只觉得人人都要踩上一脚,可碍于君主的眼目,从前杀个人都无所谓,如今却不敢嚣张生事,只能忍气吞声,当真是气的要命。于是徐则诚酒肉寻欢之外,每每喝多了就回家找徐清桓的茬,久之,徐家也没有谁瞧得起他这私生的儿子。

    其实徐清桓本人是颇有些本领在身的,徐则诚自然也一向是希望家里的儿子能扬名立身,君主虽然对峙,但若能在天下人心里留一个名头,便是给徐家留下一丝生机,若能造势成贤能名士,那即便是君主,也得掂量自己的圣名经不经得起悠悠众口。

    只是宋襄知晓徐则诚意欲何为,又本来力在打压之中,岂能肯给予出头的机会。于是每每设法,找个人将其比压下去。

    很巧,此人往往正是楚容。

    楚容自身并不是那等高傲之人,也并无意去打压欺负谁,但她确与徐清桓素昧平生,也不甚关心八卦闲谈,对其身世人品都无过多了解,是以君主既令,她从命即是,只是从命之外她也未有多余的刻意争强,表现完也就退了。

    这一点上,徐清桓也很有骨气,就这样受了一年的气,不曾恼火迁怒,言行失当,也没有私下贿赂,要求放水,甚至没有人听得他那里传出来一丝抱怨之言。

    两个人原本也就是这样一点尴尬的缘分。

    然楚容与徐清桓真正的交集发生在上元节宫晏。

    那日,一向不能沾酒的楚容默契地接了宋襄给过来的的逃席之机,领着十三岁的皇长子宋知秋出门,说是要醒醒酒。

    可巧走到园子里,隔着堵墙就听见徐家嫡妻独子带着酒意冲天的骂骂咧咧杂冷嘲热讽。

    “平日不是挺有本事的吗?怎么这次让你射只紫貂都射不回来?好好的节庆献礼,就因为你,又费劲动换,到头来还不是得我娘费心!你是不是晓得她进来身上不痛快,上赶着要给我娘找事情做?平时逞能出头,关键时刻却一点用都没有,别是因献礼轮不到你出风头,你便故意懈怠罢?”

    墙后就传出来一个清冷平淡而又不卑不亢的声音:

    “兄长何必歪曲事实,紫貂原本千金难求,莫说郊外,便出南安城寻至长林关也并无可能寻到。更何况父亲分明早已备好了进献主君”

    “少跟我放屁!前日园子里明明就有紫貂出没,连襄南公主都说有,你敢悖上?!再者,不说你昨日没猎到紫貂之过,单说你险些伤了我的事,就还没找你算账!”

    楚容皱了皱眉。

    宋知秋气愤道:“徐蛮子真会讲歪理,公主姐姐前日说的明明是小鹿,何曾是紫貂?颠倒黑白,分明前日是他伤了清桓哥哥!”

    “知秋。”楚容拉住了愤愤欲上前的宋知秋,低头问:“你认识徐清桓?”

    宋知秋点头:“嗯。阿姊,前日在林子里射猎,是徐蛮子见清桓哥哥先他猎到猎物,才用暗器伤了清桓哥哥的手臂,我都看见了。后半程清桓哥哥就因此从猎场退了出去,故而阿姊说那话时他并不在,徐蛮子正是欺负他这一点,便把脏水往阿姊你身上引。”又攥着小拳头,自言自语地愤愤道:“这一次我一定要让父皇治他的罪。”

    楚容倒没做什么评价,只是有些好奇地问:“你对徐清桓似乎印象很好?你很喜欢他?”

    “喜欢啊。”宋知秋的神色明亮了一些,“徐家人大都眼高于顶,却肚中草莽,可清桓哥哥却谦端随和,每每徐家将射猎的机会挤给徐蛮子,清桓哥哥也不争不抢,就在后面教我骑射,给我扎草蚂蚱。”

    “他知道你是谁?”

    “他起初不知道,只是表哥他们一向不同我玩,清桓哥哥见我落单在后面,他又也不想上前,就陪我在后面玩了。是上次生辰宴,他才知道我是谁。”宋知秋略有些忧愁地转过头,像是想把阻隔他和徐清桓的那面墙望穿。

    楚容抿了抿唇。

    “那便不要去奏告君上了。”

    宋知秋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愕然:“啊为、为什么?”

    楚容蹲下身给宋知秋紧了紧好不容易哄他穿上的单薄披风。

    “君上正欲打压徐家,你虽然小,我知道你晓得。但是知秋,我问你,你此次所寻得他们的这个错处,能不能致命?”

    宋知秋认真想了想,抬起头。

    “自然不能。”

    “那就是了。”楚容将宋知秋的小手拉在自己方捂热的手掌里暖着,抬头,平静温柔地看着他一双明亮却装着疑惑的眼睛,耐心解释,“奏告君上,徐家顶多受一点责难,根基无损家业尚在,徐满和徐则诚平添怨气,这份怒火因谁而起,又应会往谁身上发泄?”

    “这”宋知秋愣了愣,恍然大悟,羞愧又纠结地抬手挠了挠头,“对不起,阿姊,我没想过。”

    “徐氏一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说此等小错,就是徐满真的犯了致命的过错,徐清桓作为徐家的儿子亦不能免脱,必为徐家所连累,就像,若有一天君上真要肃清徐家,徐清桓也是要陪着送命的知秋,君上对你寄予厚望,切莫总是意气用事,不经考量。”

    宋知秋咬了会嘴唇,终究没忍住:“那就任坏人来去吗?阿姊这么说,清桓哥哥岂不是注定委屈一辈子!”

    楚容看着宋知秋隐忍得含了泪的一双眸子,捏了捏他憋得通红的小脸,无奈地笑了笑,声音里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与渺茫。

    “知秋啊,一辈子很长,不能预计。你此刻这样去看,可其实此刻能望到头的,将来都会发生变化。”

    “知秋不懂。”

    楚容笑了笑站起来,摸了摸宋知秋的头,“阿姊希望知秋永远不懂。”

    宋知秋看着楚容神色,愤愤略平,渐渐有些担忧,于是拉着楚容袖角小心道:“阿姊,知秋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知秋没有。”楚容揉了揉宋知秋发顶,轻轻一笑。

    宋知秋小时候就同楚容玩得很好,这几年更是一直跟着楚容学习,好歹养出来一副好性情,宋襄继位后宋知秋从前的玩伴皆不大敢再亲近他,宋知秋最孤独害怕的年月都是楚容陪着,因对楚容的喜怒哀乐十分在意,故此刻虽然不解,却觉得应当先道个歉,可还没开口,目光望环门处无意一瞥,立刻拽住了楚容袖子:

    “哎!阿姊你看,徐蛮子走了!”宋知秋指着不远的环门外徐满因醉酒而显得摇摇晃晃的身影,小声叫道。

    楚容略想了想,解下自己的白绒斗篷,交给宋知秋:“你方说徐清桓受了伤,将这个去送给他,就说是你叫人拿的,不必还了,告诉他你有问题请教,请他去你屋里休息吧,不用再上宴了。君上那边不会在意,若有问询,我替你们交代。”

    宋知秋十分惊喜,刚要跑走,却忽然停住,回过头道:“阿姊最畏寒了,你将斗篷脱下来,自己要赶紧回去啊。”

    楚容展颜一笑,点点头。

    “好。”

    实际上她是一直待到听见徐清桓的一声“多谢殿下”,才转身离开。

    可是第二天,那件斗篷却是齐齐整整地送到了她手上。

    宋知秋无奈道:“阿姊,清桓哥哥说这衣服虽然没什么图案,却针线细腻,保存精致,我素来活泼爱打滚,不会穿白斗篷,也不喜欢这样秀气的针线,更不会保存得这样好,这一定不是我的。我最不会撒谎了。嗯他让知秋代谢阿姊,说阿姊虽然许他不还,无功之人不敢承恩,故而奉还,但阿姊的恩情,他记下了。”

    楚容有些意外徐清桓这样细心且谨慎,却更有些意外,这些年朝臣虽然忌惮君王眼目,然一旦有机会笼络她,也绝不会放过,而这人既然看出斗篷的主人是谁,却竟然没使什么小心思,作风直接简明,礼数周全有度,也看不出什么要放长线的滑溜意头。

    楚容看了看那斗篷——

    虽是旧的,却干干净净,整齐得一丝不苟,竟一时有些新于从前之意。

    她端了一盘牛乳糕给宋知秋,支着额角听他又兴高采烈地讲述起他的清桓哥哥,大概认识了一下这个新名字,心下多了几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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