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知心谁解赏孤芳
至于这位“大侠哥哥”究竟是何人,不妨用那位公子哥离去之后与之扈从的一番对话先来做个简单的介绍。
“公子,那人是谁家的衙内?竟值得您给他这样大的面子?”
“他——一介白衣。”
“啊!那您这也太抬举他了。”
“若他是个不识抬举的人,我自不会如此抬举他。”
“谅他也不敢不识抬举。”那名扈从一脸狞笑。
“你也别小觑了他。这人姿才秀逸,峻貌贵重,许多达官贵人文人雅士都仰慕其名,常常邀为座上客,与之谈天说地讲古论今,可以说,这场面上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识他的。而且凡与之结交之人,没有一个不称许他的才学的,也没有一个不赞叹他的风度的。这样的本事,可不是人人能学得来的。”那公子哥半是艳羡半是鄙薄地说道。
“这样趋炎附势的本事,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身边的扈从咧着嘴,很轻蔑地随声附和道。
“不可妄言!”这一声呵斥虽是严厉,但其眼色却暗许纵容之意。
“虽然他与官府众人来往,但从不仗势欺人,还经常为百姓伸张正义呢。今年宫亭湖发大水的时候,他不仅慷慨解囊,赈济灾民,还亲自带人治水救灾!他的灵鹤庄里还设了馆学,专教那些穷人的孩子读书。为着这些善举,现在好多人都称他为钟大侠呢。”
“小恩小惠,专会收买人心。”那名扈从对这“钟大侠”之名嗤之以鼻。
“你说话可要小心点,现在江湖上许多英雄豪杰都对他颇为敬重,有人还甚至亲自登门与之结交。你要是说错了什么话被那些‘英雄’听到了,那你这条小命休矣。”
“鸡鸣狗盗之雄耳,何足惧哉!”扈从的这句话听起来颇有几分胆气,可惜,主人的一个耳光就把这份胆气一下子给打没了。
“混账!这种乱臣贼子的话,岂可随便乱说!”
那公子哥突然勃然大怒,声色俱厉道:“若是被人知道我把一个祸国殃民的奸臣[1]说过的话挂在嘴边,别人当作何议论?”
“是是是,小的再也不敢了。”扈从大骇,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而其主人则厌恶而厌烦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揭开车帘一角。
一缕冷风夹着雪花趁隙而入,让他有些不悦。
“灵鹤山庄,哼——他自以为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却不知自己早已误落尘网之中。”
“这个小的不懂,小的只知道前面的孤云馆里已经备好了龟鹤延年汤,正等着公子前去一尝呢。”
“焚琴煮鹤,真是罪过!”
那位公子抬头望向天空,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赏起了这片碧玉琼瑶,一时兴起,不禁开口吟道:
历历山头雪,泠泠松下风。樽中说有酒,恨不与君同。
不独山头白,人头亦垂素。积雪有时消,青山色如故。
洁白的雪花默默地听着他的声音,在空中无声地飘零着,有的落在了破旧的屋瓦上,铺就了一夕衾寒;有的落进了枯萎的草丛里,粉饰了满目枯黄;有的则落在了迤斜的车辙里,碾成了一滩污水。
七星楼的厨房外,竹茹和南星的歌声在满天白雪之中碰撞激飞,惊扰了一只夜猫的好梦,夜猫眯了眯眼睛,伸了个懒腰,恹恹地离开了这里,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梅花似的脚印。
脚印笔直地向前延伸,就像一把天然的界尺一样把这片完整的雪地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厨房的灯光里,连接着屋内温暖的欢笑;一半在厨房的灯光外,连接着屋外无边的黑夜。
忽然,它机警地停住了脚步。然后,一个箭步迅速窜进了一旁的草丛中,躲藏了起来,于稀疏的草木间露出一双可以洞察一切的瞳孔。
不多时,一个魁梧伟岸的人影出现了在它的视线中。和往常一样,这个人不看它也不理它,披着一身风雪就匆匆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在它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是这么一副独来独往的模样,和它一样落落寡合,却都还带有一种孤芳自赏的孤傲。
不过,尽管他俩有着一样的孤傲,但他和它之间的相处模式还依然停留在“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阶段,总是无法像他和那只看门狗一样和谐共存,当然,它也无法像那只厚颜无耻的狗一样有事没事都对他作出一起摇尾乞怜的模样来。
刻下,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人,他的步履一向不易被察觉,不过今天他的脚步却有些沉重还有些凌乱。走到厨房门口时,还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犹豫什么,又似乎是在望那个落满雪的狗盆子。
那只专会卖乖讨好的狗子不知去向。它倒是知道那狗子的去向,但它绝不会告诉他的,因为它们是冤家。适才,南星和竹茹来厨房,恼其喧扰不休,田二便将其牵到了别处,也因为这样,它才有了这片刻的温饱。
停留片刻,只听那个人在门口虚咳了一声,方才推门而入。
夜猫一直盯着那个熟悉而古板的身影,直到他从自己眼前完全消失,它才蹑步离去。走了两步,它似乎预感到了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倏地往一处假山上蹿了过去,就像一个熟门熟路的惯犯一样身手矫捷地逃离了这个地方。一转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一勺师傅!”竹茹和南星见吴一勺进来,皆停下手来。
吴一勺怔忡了一会,显然还没适应这个新的称呼。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抬头,旁若无人地走到了自己专属的案台前,一如往常一样擦案板、擦菜刀、擦他那柄金勺子。这个案台,陪伴了他整整十年,他再熟悉不过了,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走到那里。
“一勺师傅,怎么这么晚了,你还来厨房啊?”南星见他不言语,还道他是拘谨生分之故,故特意笑吟吟地上前与之攀谈。
怎料吴一勺颇为冷淡地应了她一声:“嗯。”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连目光都不往二人这边客套地侧转一下。
南星和竹茹面面相觑,皆在心下嘀咕,此人怎的这般无礼?只看他一个人埋头擦勺子擦得专注,丝毫没有要与人交谈的意思,二人也就没再打扰他,免得自讨没趣,只是不时地还拿眼睛的余光瞄他几眼。
南星的目光里多是好奇,而竹茹的目光里则多了几分无法释怀的憎恨。
从始至终,竹茹都没有与吴一勺说一句话。
因为他是吴门的罪人,曾经是,如今还是。尽管今日在营救师潇羽这件事上,他确有些许功劳,但这并不能折抵他曾经的罪过,所以,她看他的眼神,总不免有几分审察罪人之意,就连那柄锃亮如新的金勺子都闪着诡异的光芒,让她感到憎恶。
良久,吴一勺开口道:“包子好了。”目光则依旧在他的那柄金勺子上,仿佛只有那柄金勺子才有资格与之对话,只有那柄金勺子才能听懂他的独白。
南星听声在耳,忙上前揭开笼屉,十几个包子喷香扑鼻,热气腾腾,已然熟透。正当她乐呵呵地准备捡拾起来给吴祁二人送去时,却听吴一勺道:“拿去给龙骧吧。”
“谁是龙骧?”
“田二知道。你们去问他吧。”
“可这是——”
“祁爷和九爷的夜宵,我来做,你们出去。”
吴一勺说话生硬的很,生硬得有些不近人情,让人出去,竟然连个请都不说。
竹茹和南星殊觉此人无礼,但敬他是长辈,便也不多说什么,端着包子退了出去。没走几步,就听得门后落锁的声音,显然是不欢迎二人再踏足这个属于他的地盘。
那是他的立锥之地,纵然不起眼,但他也不想他人踏入。
二人愕然对视,且不理会他,寻到外间找田二一问,才知那龙骧乃是店外的一只野猫,平时就在街边拣人不吃的东西为生。
南星和竹茹听罢,“哼”的一声,怫然离去。
次日一早,杏娘去看望师潇羽,见其睡得酣甜,便没忍心叫醒她。
出得门来,她听南星说吴一勺在吴希夷门口跪了一宿,而吴希夷却始终房门紧闭,不愿相见。
早起,南星向祁穆飞禀报之后,祁穆飞望了望天空,半晌,他吩咐道:“冰冻三尺,非你我能解。一会等杏娘来了,你把那壶蒙山茶给她,九爷昨晚喝酒有点多,需要喝点茶来醒醒神。”
南星大惑不解地望了望天空,又望了望祁穆飞,领命道:是!
嫩芽香且灵,吾谓草中英。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
惟忧碧粉散,常见绿花生。最是堪珍重,能令睡思清。
刻下,杏娘提着茶壶向着吴希夷的房间走去。
果见吴希夷门前正俯首跪着一人,手中的托盘高举过顶,头上和背后都披着一层厚厚的雪,连托盘上的碗盏都已被厚厚的积雪掩埋。
真是天不见怜,这双手托举的姿势本就够累人得,还非要为他平添额外的重量。
[1]“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出自王安石《读孟尝君传》。神宗年间,王安石读孟尝君传有感而属文,此文严劲紧束,为后人称绝。但其变法却一直毁誉不一。靖康之变后,宋高宗为推卸乃父乃兄的亡国罪责,更是直指王安石为亡国罪首,认为江山社稷衰败“源实出于安石”,于是罢王安石神庙配飨,又毁王安石舒王之告,并言“安石之学杂以伯道,取商鞅富国强兵,今日之祸,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天下之乱生于安石。”而后又在洛学派官僚的推波助澜下,把对王安石政事之非归之于学术之谬,进一步扩大对王安石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