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孤光一点照心台
杏娘远远便已瞧见那人身后那柄连一尺寒雪都掩盖不住其熠熠光辉的金勺,走近一看,那人似乎是冻僵了,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杏娘叹了口气,转身叩开了吴希夷的房门。
“啊——这一觉睡得真是舒坦,我这把老骨头总算是又活过来了。”吴希夷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恍若没事发生似的将杏娘迎了进来,对门外跪着之人视而不见。
“娘子,可是去看过潇羽了?”吴希夷从杏娘手里接过茶壶,闻着茶香,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搁在了火炉上。
“嗯。她还在睡着呢。”杏娘拾过一边的茶匙,揭开壶盖,轻轻搅动了两下。
“这时辰还早,娘子应该多歇息会儿。我看昨晚很晚的时候,你房里还亮着灯,定是放心不下潇羽吧?”吴希夷这话一说完,方觉话中不妥,还好杏娘并无察觉。
“也不全是。”杏娘放下茶匙,浅浅一笑道。
确实不全是。杏娘昨夜忧心悄悄,辗转无寐,起初确实是因为记挂昏迷不醒的师潇羽。
昨晚,杏娘原本是打算要陪在师潇羽的身边直到她醒来,可她眼见祁穆飞那一双写尽忧思写尽深情的眼睛须臾不离师潇羽的身前,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因为她在,他就不便在。她实不忍叫那双关切的眼睛在那样的时刻离开,所以她将那榻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毕竟他是大夫,而榻上之人眼下最需要的也正是这位大夫。
退出师潇羽的房间后,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把她带向了七星亭畔,可是孔笑苍豪爽不拘的笑声又让她的足尖想都不想就立时掉转了方向。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客栈的长廊里,廊檐下两行红色的灯笼为她指引着前路的方向。无处可去的她没有多想,随着满地半明半昧的灯光铺就的醉玉雪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人静,听着窗外蔌蔌的落雪声,杏娘对着一点烛火,不觉陷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吴祁二人提议往宫亭湖祭拜祖父的计划,这实出杏娘意料之外。
她深切明白二人的安排,实乃用心良苦。眼下师潇羽的病势不容乐观,路上的行程能快一日就快一日,委实不宜再为其他无关的事无关的人耽搁了。可他们还是挤出了一天的时间,改道宫亭湖。虽然她嘴上没说太多感激的话,但这样的心意,不能不让她为之感动。
这是她素日的心愿。何琼芝善察她的心思,曾多次提及要与她一道来祭拜,但终未能成行。没想到这一次她的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有此打算的,或许是在昨日她拒绝祁穆飞“过宫亭湖即返”的提议之后吧;她也不知道这样一次计划外的改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果早知道,她一定坚辞到底。
此刻,她只知道,自己于他们而言,已不再是一个无关的人。
是日日落时分,连那圣人刀孔笑苍也毫不见外地把她称作了“自己人”。
想到这位初次见面的“圣人”,杏娘既感厌烦,又觉可笑。这个提着刀到处与人比试刀剑的人,竟自许以杀身成仁为己任,还动辄“圣人有云”“圣人曰”,孔夫子的仁义文章,张口即来,全不费力。
与那位不知圣人为何人的衍圣公之子相比,他似乎对“圣人之道”懂得更多些,但细听来,又仿佛一窍不通不知所云。偏偏他又是个信口开河之人,总喜欢把自己那一套曲解的论语拿出来与人置辩,辩不过,就大骂对方为“贼夫人之子”。
从他这里,杏娘算是真正明白了“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这句话的真义。不过,虽然这个人说话总是言不及义,但是当晚他与杏娘说的一句话,让杏娘颇有感触。
昨日暮时分,竹茹将朝闻道夕死丸的“解药”给孔笑苍之后,这位孔圣人如获新生一般喜不自胜,非要拉着大家要一起庆贺一番不可,吴希夷唯恐这个狂人惊扰了病人将息,忙拉着他往外走,可孔笑苍觉得自己“新生之喜”不能与吴希夷一人独乐乐如此冷清,故此,杏娘勉为其难,出面列席,在其对面坐了下来。
席间不知怎的,三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杏娘父亲一案上,孔笑苍口无遮拦,吴希夷虽有心阻拦但也拦不住。好在孔笑苍一向敬慕驰骋疆场浴血奋战的英雄人物,所以未有说出什么令杏娘难堪的话来,末了,还用一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劝解杏娘。
杏娘笑而不答,只是礼貌地向他微微颔首。知人知己一道,杏娘一向自问不输常人,更不输他孔笑苍。
但当晚对着那一点孤光,望着烛台下那一片模糊而晦暗的阴影,杏娘依稀有所触悟。她忽然觉得孔笑苍这句话并非是一句空话。在父亲的冤案上,她总是怪怨别人不了解自己,但如今想来,她似乎也并不太了解别人。
那些人说那些话,真的只是单纯地要自己难堪?恐怕不尽然。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对自己一向自负的知人善察的本事产生了一丝怀疑。或许自己的眼睛根本就没有那么高明可以洞察一切是非黑白!
就比如,那位被师潇羽列入吴门叛徒的吴一勺,从她第一眼见到他,她就不觉得他是一名“叛徒”。
今早遇见孔笑苍之前,杏娘曾远远地瞧见有一个人跟随在马车之后一直送他们出城,由于相距太远,她也未看清那人模样,但是他身上那柄金勺子所闪耀出来的光芒无可掩藏。
只是那时,杏娘还无法将他和马车内师潇羽口中正说着的那个鼎丰楼昔日的“骄傲”、曾经的“逃兵”联系起来。
马车出城之后,他就停住了脚步,所以杏娘也没有十分在意。
可待得马车走远,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发足狂奔了好几里路,不过,他始终没有追上马车,而且还始终和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好像这是一段他不忍分隔的距离,也是一段他终生不可逾越的距离。
最后,在离马车较远的山冈上,他顿首作别,目送马车远去。
满腹疑惑的杏娘远远地望着山冈上这个渺小而孤独的身影,直到另一个山冈彻底屏挡了那座山冈,那个渺小的身影才从杏娘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不过,他那个孤独的身影却不期然在杏娘的心里留下了坚定而执着的印象。
为着这第一印象,方才南星将茶壶递与她时,杏娘没有推辞。
刻下,壶上一缕茶烟轻袅,杏娘放下手中的茶匙,搓着手徐徐说道:“昨晚厨房做的糖醋熘鱼,很像当年我娘做的那个味道,让我突然有些怀念从前在家的日子。虽然临安城中不乏技艺高超的北人厨子,但南方的鲤鱼终不似黄河的鲤鱼那么肥美,所以做出来的味道,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娘子想家了?”吴希夷望着窗外的雪景道。
“家——是什么样子,我爹我娘是什么样子,我都已经记不得了。”杏娘略带着一丝惭愧的神情说道,“自打随着崔叔琼姨南渡之后,我就不大记得从前的事情了。直到昨天我再次尝到那糖醋熘鱼,我才突然发现,其实那个味道,我一直都未曾忘记,只是我一直都不敢回忆也不敢去面对而已。”
吴希夷默默地听着,直到杏娘把话说完,他才明白过来杏娘的来意。
“杏娘——”他想为自己辩解,他不是不敢。不过,杏娘没让他把话说完。
“九爷,你见过汴京下雪的样子吗?”杏娘缓步踱到窗前,望着高高的天,轻声道,“我见过。比这还要大,比这还要厚,我记得有一年下雪,我一脚踩下去,那雪竟比我人还高。”
尽管吴希夷看不到杏娘此刻的表情,但他能听得到曾经那个埋在雪里的女孩无忧无虑的欢笑声,稚子童声,和雪一样纯净。
“那样大的雪,我倒真是没见过。”吴希夷坦言道。
杏娘接着说:“我刚过来的时候,遇着田二,我跟他说了,他还不信,说今年这场雪已是他出生以来见过最大的一场雪了,城里有十几户人家屋顶都被这雪压塌了。”
“这雪来得急,下得也猛,一夕之间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遭殃了。”吴希夷不无悲悯地叹息道。
“是啊。这么冷的天,那些在外面流浪的人就算不被冻死,也要被饿死了。”杏娘目视着窗外,似乎望着远山,又似乎望着更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有一个女孩很兴奋,活蹦乱跳地就扑进了那个雪地里,不想,那雪很厚,直没过了她的头顶,不过被雪掩埋的她没有哭,反而还咯咯地笑了起来,倒是把她的父母给吓坏了,急忙把她从雪里挖了出来。
也是在那一天,她听说了世上有些人被埋进雪里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笑,可是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她亲眼见到一个被埋进深雪里的人,他的脸上却带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自那以后,她就不大爱笑了,就好像她所有的快乐都已被那张冰冷的笑脸给没收了。
“……”
吴希夷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的背影,仿佛这样无声的长久的注视就可以看到她此刻眼眸里正在直面的东西,就可以看到她此刻内心深处不敢面对的过去;仿佛这样无声的长久的注视就可以感受到她第一次见到死人时的震惊与恐惧。
时光流逝,那些美好的、恐怖的过去,也逐渐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一步一步地向前奔跑,不敢去回忆,怕一回忆就会泪流满面,也不敢去面对,怕一旦回头就无法再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