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炉鼎的职责
龙云梦没了父母后,便视白卿为神,尊师重道。他一心复仇,可终有一日,发现自己的神居然瞒着他,甚至站在那些仇人的背后。
神便在心中死了。
白卿靠在温泉的石壁上,双目阖上,湿衣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原本藏在日光下的苍白脸庞,被温水衬得气色极好,全然看不出一点受伤。
龙云梦的目光下移,还记得,也在腰上,有一处被他手掌捅穿的伤口。
说白了,不过是小伤,不会伤及根本。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内丹,方才在水下,片刻的昏迷,满庭淮的功力便被白卿吸走。师尊已是山穷水尽,沦落到要吸取他人的功力修行的地步。
龙云梦深吸一口气,温暖的气息浑身舒坦。他脱了湿漉漉的鞋袜和上衣,迈进了温泉,慢慢的朝白卿游了过去。
白卿修内功,不修外力,因此身体比寻常修士纤瘦,但天生的好苗子,精炼并无赘肉,甚至还有些少年气息。
“掌教,可要我来伺候?”龙云梦勾着唇,媚笑道,将从前见过的下流模样学了个七成,尾音拖长,好似在空中飘舞的丝绸,轻柔的在胸口抚摸。
“滚。”正安心享受的人忽然睁开双眼,冷得叫龙云梦误以为置身冰水中。
他不肯罢休,伸出手就要放在白卿的脸上,下一刻却被打了出去。
龙云梦倒在地上,尖锐的石头扎进了他的背,若非白卿稍有克制,他此时便是连起身也做不到。
他拧巴着一张脸,看着白卿出水,捡了衣裳朝小屋走去,世人常说掌教慈悲,可此时却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施舍给他。
眼见着白卿离去,龙云梦也不顾其他,跑着便追了上去,可仍旧是慢了一步,白卿已进了屋,好在他并未锁门,龙云梦就站在门口。
“掌教?”他探出脑袋喊了一声,为徒时的那段日子历历在目,曾几何时,他也住在这里。
“你为何会来?”里面传来声音,不多时,白卿手捧一盏油灯走了出来。
“自是为掌教而来。”
白卿换了一身衣裳,虽是夜里,也束了发,屋里灯火通明,白卿的样貌也比在温泉旁见到的更为清晰。
只见这人略一抬头,便如降了月光,将夜里的浩瀚星光都比了下去,眼眉微蹙,淹没了秋凉冰霜,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抹红晕,好似藕粉香人。虽是如此,却也不会说他貌似女儿。只一眼便能叫人移不开眼,脸色略微苍白,连着唇也是少了血色,像是吃了桃,染上了桃心的红白。
他的眼中有一汪水,是一座深潭,任而大风大浪,龙云梦也不曾见过波动。一身清冷,飘然出尘,一身素衣也能叫他穿出谪仙之感。
二十三年过去,师尊的脸上不见一丝皱纹,一头青丝似少年,还如当年模样。
龙云梦一时看得有些痴了,到底是自己变了,师尊从未变过。
“掌教生得可真好看。”龙云梦不由感叹。
少时入门,生性顽劣,数年安稳,少了灭门时的不服管教,彼时最喜欢跟白卿说的便是这句。他那时没有拘束,说出来的话也会念在尚且年幼而宽容些,他便日日跟师尊讲,夜夜跟师尊讲,直到有一年,师尊打了他,叫他不准再说。
白卿捧着一本书,敛目淡淡道:“三山冢的弟子,我并不看好,你与他们也无甚分别。即日起,你不得住在桑瑟山,若是卟言要求,你便告诉他,若要我收下,便一切照我说的做。”
龙云梦愣了半晌,才明白在炉鼎一事上,白卿与卟言并未达成一致。眼下看来,白卿是不愿的,又或许是他根本难以控制,不经意间便抽干了炉鼎的修为,这也是卟言说出让龙云梦好自为之的缘由。
“今夜也要我走?”龙云梦上前一步,他几乎确认,白卿身上有暗伤,且一直不见好,若是被他找出是因何而伤,便是软肋。
他不怕任何人,唯独对师尊最为忌惮,无论是挥袖而天下拥,还是难以匹敌的修为,哪一处都是他的心病,只要白卿一日不死,他便如鲠在喉。
“掌教抽了我的功力,我也受了伤,只怕是过不了铁索桥。”龙云梦踉踉跄跄的走到白卿面前,有意将背后的伤口袒露。
石头插在肋骨缝隙,血顺着水,染了他整个后背,随着走动,本已要掉落,但龙云梦刻意将它刺深,血肉模糊一片,瞧着很是严重。
“你过来。”白卿犹豫了,终是放下书,龙云梦见那书,大约是讲如何修行,心思沉浮。
龙云梦痛苦浮于面,咬着唇,溢出几声□□。湿漉漉的衣裳最难脱下,难免会扯动伤口。
“你身上的伤因何而来?”
他背对着白卿,问话时,石头被白卿扯出,背上一股热流涌淌,伤口火辣辣的疼。
白卿手下并不温柔,随手拿了帕子擦了擦血,将药粉倒在伤口上,竟比用刀划他还疼,身子猛的一抖。
“掌教忘了方才是你出手了?”龙云梦面色惨白,嘲讽的话也因着虚弱丢了气势。
“我说的是你身上旁的。”
满庭淮也算坎坷,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新鲜的很,约摸是用的鞭子,背上没一块好皮。
龙云梦分明知道是怎么来的,还是要油嘴滑舌一番,“钦慕掌教的人太多,为了获得唯一的名额,我同他们打了一架,这就是他们伤的。”
“我的炉鼎并不需要做别的事,只需你好生修行,明日起我便会教你。”
身后的白卿越来越近,近到说话时的热息吐在他的背上。微凉的身体仿佛着了魔,全身都红了。
接着一双手悄然环住他的腰,温暖的手指在腰腹间摩挲,酥痒得让他不敢动弹。
“你的伤又在流血了。”就连白卿的话,他也浑浑噩噩的听不明白。
“嘶!”疼痛再次拉回他的理智。
上了药,龙云梦并未穿衣,索性都湿透,穿与不穿,也没什么分别。
偏偏像是犯了白卿忌讳,自他坐下便未正眼看。
白卿行事与生活截然相反,表面上看似乎是个严谨规整的人,私底下却生活不能自理。就说这地上,扔满了书,桌椅倒在地上,已到了寸步难行,也不见他有所收拾。
莫看他穿得颇好,实则事务巨细都是卟言打理,细到他每日穿的衣裳都由卟言挑选。
如果白卿是一把剑,那卟言便是剑鞘,立于掌教之上,世人之外。
“晚辈听着倒不像是炉鼎,反而像是徒弟。”龙云梦笑容渐放肆,从地上拿起一本书,遮掩住不让白卿瞧见他眼底的不屑。
白卿上了药,已拿回书,面色不改翻了一页,冷漠道:“我已下定决心不再收徒,你对外若是自称我的徒弟,我便杀了你。”
多年来的敬重,龙云梦总在白卿的一言教训下便不敢得寸进尺。
“白卿可无徒,掌教不可无徒,自龙云梦离开莲华殿后,掌教闭口不提收徒一事,可是还在挂念。”
白卿一生清白,唯有他一个污点,想起当年师尊口口声声说他枉顾性命,疯癫成魔,谴责他满手人命,残暴如畜生。
每每他现身于师尊身前,师尊一眼足以让他噤如寒蝉,听闻就连旁人问起此事,这位仁慈的护佑者,也会动怒。
龙云梦亟待师尊愤怒的那一刻,待师尊功力全现,借机找出弱点。
可想象中的终究没有来临,白卿只是待往事如过眼云烟,抬眸看向他,眼中毫无波澜,了无生气,低声申饬道:“你叫满庭淮,那些事你无资格问,若是无事,早些睡下,明日来唤我。”
当真放下了?龙云梦握紧拳头,看着白卿放下书,转身进了卧房,他感受不到一丝异样,师尊越是冷静,他心中的怒火越甚。
屋里的烛火昼夜未歇,只有这样,龙云梦才能看清东西,他实在难以睡下,可身体却不知为何困倦得厉害,不过坐了半个时辰,眼前便已昏黑,身子也摇摇晃晃,好似喝醉了。
怎么回事?
他晃了晃头,牵动背后的伤口,眼前总算清明。瞧向屋内的陈设却出现了几层黑影,还不待他察看满庭淮的身体,就猛地倒下,重重砸在桌上。
油灯被手臂一推,滚烫的桐油左右晃荡,连带着灯盏倒下了桌子,地上都是书籍,眼见着就要着了。
一只手突然接住油灯,将它放回了桌上。
白卿去而复返,已是散着一头青丝,他静静在桌前坐下,运功将灵力灌入龙云梦的体内,并非传功,更像是在摸索身体。一刻钟后,白卿收回灵力,嫌弃地睨了一眼,随手一挥将人推下了桌,沉重的身体倒在一片书上。
饶是如此,龙云梦也未醒,像是睡死了过去,除了呼吸平稳,他与一个死人并无分别。
白卿回了房,抱着一床被褥走出,似乎并不愿意靠近,远远的便将被子仍过去,恰到好处的盖在龙云梦的身上,露出一个脑袋。
龙云梦再醒来时很突然,就像是魂魄猛然被抽出身体,睡着、醒来皆是如此。
桑瑟山寂静得宛如鬼蜮,无半点声响,中途也并无人打扰。一睁眼已是日挂中天,而他乖巧的躺着一片木头上,印出一片青痕。一床厚重的冬被压得他喘不过气,热得出了一身汗。
果然这满庭淮的身体有些问题,龙云梦心道,却又无暇顾及,因为时辰不早了,他还有更紧急的事。
唤白卿起床。
他走进里屋,油灯仍亮着,白卿便那样安然的躺在床上,松下了一切的防备。神机剑扔在地上,夙星冠挂在木头上,随地散落着一众木头和石子,角落放着一个木盆,里面装满了水。就连窗户也未关,窗框上留下泥脚印。
他俯身捡起神机剑,银白的剑刃,寒光乍泄,映出一双凛厉的眼。神机剑在他手中,发出阵阵剑鸣,似乎在排斥白卿以外的所有人,剑身如寒冰般,将他的手冻得发红。
“还不快去。”
龙云梦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一个声音,试探着像是在推搡。
“还未出来,想必已经死了。”
两个人?
两人在争执,谁也不敢上前,一人道:“前些日子的那个人死状那么惨,害得我做了好几宿的噩梦,这回该你去了。”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将白布往人身上一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万一……万一掌教要杀我,怎么办?”
两人互相怂恿,一时之间竟没个结果,争吵声也越来越大。吵得床上的白卿不满嘤咛了一声,抓起身下的枕头猛地朝门外扔去。
好在隔了一堵墙,并未砸中人,只是声响也同样惊动了两人。
“掌教饶命,我等是奉了卟言长老而来,请您到山前风雨殿。”
齐整的声音为求保命,洪亮又畏怯,终于将床上的白卿真正闹醒了。
初醒的猛兽,眼神毫无收敛,不悦笼罩全身,愠怒的赤脚踩地,越过了龙云梦,走到门前。
“回了卟言,让他不准再招惹我,否则莫怪我不客气。”白卿推开门,压低了嗓音朝着两名弟子吼道。
怒火不分彼此,烧到了卟言身上,只是两个弟子并不知晓,仍以为白卿因为那病还未得到缓解。
心中更为确定昨日送来的人已死,可是卟言交代的事也不得不完成,只能壮着胆子道:“掌教可否让我等将满庭淮带走安葬,毕竟是三山冢的人,那边不好交代。”
“我还未死,这是打算将我活埋了。”
屋里走出另外一人,穿着一件薄衣,胸前袒露,片片红痕,散着一头长发,似乎神思困倦,走到白卿身前时还打了个哈欠。
其中一个弟子认出,那是白卿的衣裳,衣角绣着一个“掌”字。
“满庭淮!”
“有些眼熟……”龙云梦沉吟片刻,毫不避讳如此模样现身会给外人引起多大的误会,他亲密的与白卿站在一起,还有意偏向白卿,极为亲密的在白卿的身上披了一件衣裳,“身子如此单薄,怎还只穿了寝衣?”
又漫不经心的朝跪在地上的人问道,“昨日我们是否见过?桑瑟山山头的护卫?”
说罢,他扫过男子脸上的怔愣和一闪而过的嫉恨,笑盈盈问白卿:“掌教,此后我便留在莲华殿了,可否告诉我他的名字,若是有什么吩咐,也好交代他去办。”
白卿直言道:“我并不知道,你问他罢。”
男子的神情又转为伤心,龙云梦太了解白卿,知晓他不记得名字,偏要问上一问。
“那你叫什么?”
男子看向白卿,似乎在说予他听,“弟子倪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