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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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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只能仰头细看,被船栏遮挡的甲板,泛出柔和的亮光,上头人影攒动,不一会儿,从商船上探出个脑袋,那人俯视片刻,幸灾乐祸的叫唤了一声,随即缩回了身影。

    李胥听到这久违的熟悉嗓音,神色渐渐阴郁,蹙眉道:“朱大,你去检查下船体有无受损。”

    话音未落,眼前蓦地掠过一道黑影,一人轻巧的脚尖点地,稳稳落于甲板,船身几乎毫无晃动,夜色混沌,瞧不清那人的面容,他却一眼瞧见了李胥怀里的人儿,模糊的脸庞微微一怔,旋即轻声道:“主子,方源鲁莽,愿受责罚。”

    “不关你的事,让那个混球给我滚下来!”

    李胥压抑的怒火,欲从胸膛中挣脱而出,林之倾敏锐的感受到,他异常起伏的情绪,从半梦半醒间缓过神,正想一探究竟。冷不防的又是一道人影从商船内径直窜下,船身紧跟着剧烈摇动,让原本稍有松懈的林之倾不由地收紧臂弯。

    “哎呦,殿下真是艳福无边,这大半夜的,还怀抱美人,看来是我扰了殿下的好事啊啧啧啧,让我来瞧瞧这小美人的真容”

    这人油嘴滑舌,一副轻浮浪荡样,背着手,倾身上前,与林之倾隔着一尺之遥面面相觑,只隐约瞧清个轮廓,还未及细看。此人膝窝便受了一击,李胥犹觉不解气,又趁他单膝下跪之时,抬脚踢向他的尾脊,直将人揣倒在地,才冷声骂道:“不知死活!刘雄,把他扔到水里头去!”

    刘雄得令,拽住此人的后颈,还未动作,就听他求饶道:“殿下饶命,看在我日夜兼程,前来相迎的份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此人性格乖张,言语反复,并非良人,而李胥却将其留为己用,委实蹊跷。林之倾侧目打量,见他正与刘雄胡搅蛮缠,整个身子仰躺在甲板,四肢并用缠住刘雄腰腹,令他动弹不得。

    刘雄亦不甘示弱,两腿扎成马步,弓着背,转而擒住此人的衣襟,想用蛮力硬生生将人托起,不料却被对方四两拨千斤,轻松化去了劲道。

    此人语带嘲笑,道:“刘雄,你一向不是我的对手,殿下分明不想责罚我,你又何必如此较真?”

    刘雄满脸通红,憋足了气,咬牙切齿道:“冯捷,你个无赖胚子,看我今日如何收拾你!”

    二人打得不相上下,在甲板上扭作一团,林之倾默不作声,攀着李胥的肩头,冷眼旁观。冯捷此人惯会耍赖,各种偷袭招式百出,倒是完全看不透武功底子,但招招点到即止,并不伤人,惹得刘雄气急败坏。

    这时朱大匆匆赶来,急色道:“回殿下,船尾裂了一条缝,足有一寸宽,怕是要进水了。”

    未等众人反应,冯捷扭头嗤笑道:“罪过罪过,都是我的错,这黑灯瞎火的,极难控制船速。”

    李胥并不理会他,朝一旁的方源使了个眼色,商船上随即放下一截木踏架,方源亲自将架子一头扣在船栏上,眼尾余光扫过,顿了顿,恭敬道:“殿下,您大伤初愈,我帮您吧。”

    方源措辞极为谨慎,是反复斟酌后才说出口的,与冯捷的秉性截然相反,他觉察到李胥并无此意,便识趣地噤声退至一侧,伸手虚扶了一把。

    林之倾抬眸瞧了眼陡峭的狭窄踏架,担忧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没穿鞋”

    言罢,李胥不由分说,两手轻轻一颠,将人打横抱在怀中,踩着细窄的木踏板,稳稳当当的迎难而上。林之倾越过李胥的肩头,居高临下的俯视方源,与他的眸光两两相交,方源却仓促的避开了目光,径自走向刘雄二人,而后一手拎起一人,难舍难分的混战一下偃旗息鼓。

    刘雄悻悻然的起身离开,叫上朱大和船夫,几人一同钻进舱门,开始着手搬运木箱,将其转移至商船,冯捷则见机开溜,悄悄跟在李胥身后。

    这商船不仅宽敞高大,里头陈设更是金碧辉煌,处处透着奢靡,甲板上悬挂的琉璃灯盏,亮如白昼,晃得林之倾睁不开双目,恍惚间,犹如误闯了仙境,她不禁问道:“这船是从瀼都出发,过来接应的?”

    “美人此言差矣,殿下是个穷鬼,哪有这么豪华的商船可供调遣?!”身后不合时宜的传来一句调侃。

    冯捷抢先一步,凑到林之倾面前,让他逮着机会,可要好好一睹美人风采,而林之倾对此人亦是好奇,一时间,四目相对。

    冯捷落草为寇的那段岁月里,对寨子里强抢民女之事,大多放任不管,手下的弟兄会挑出姿色出众的各色女子,送到冯捷床上,他一贯来者不拒,故而勉强算得上阅女无数。

    只是如今见到画中仙子一般的绝色佳丽,倒让冯捷在刹那间,有了些不知所措,他咽了口唾沫,不敢置信之余生出了莫名的局促不安,一改往日泼皮本性,竟小声试探道:“殿下这美人是活物吗?待翌日,鸡鸣天明之后,不会变成一幅画了吧?”

    “无胆匪类,”李胥冷哼,随即讥诮道:“放心,不会变成画,只是会不巧现出原形罢了,到时你躲远点便是!”

    冯捷听出了嘲讽之意,只是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撩拨之心,脚下踌躇片刻,又腆着脸,笑问:“美人,在下冯捷,没有什么字号之类的繁文缛节,你可直呼我名,不知美人怎么称呼?”

    冯捷的长相中规中矩,五官寡淡,挑不出任何特别之处,可他一张嘴,却是另一幅光景,油头滑脑的腔调与其长相格格不入,好在面相周正,双目有神,少了几分猥琐下流之感。

    趁着打量冯捷的间隙,林之倾又粗略环视了一圈,这艘船的奢华程度可见一斑,连甲板上都铺着织花的厚毡,主人为彰显其财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遂出声应道:“在下姓美名人,巧得很就叫美人,请问这商船是阁下之物?”

    冯捷吃了一记绵里藏针的回击,着实惊讶,但立马回过神,笑道:“这是我的船,良禽择木而栖,与其跟着这个穷困潦倒的王爷,美人不如随了我,锦衣玉食不在话下。”

    正在言语间,随行的木箱被船夫一个个抬上甲板,而后装入底舱,空无一人的木船仿佛秋日里衰败的一片残叶,追波逐流,林之倾忍不住惋惜道:“底下那艘船,怎么处置?”

    “当然是一并带回瀼都,殿下这般抠搜,怎会弃了这破船。”又是冯捷挤兑的话语率先响起。

    旁人不置可否,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却听林之倾绵软的嗓音,在寂寥的秋夜里悠悠回旋:“冯公子连漕运的商船都能拿作私用,如此一较,殿下的确寒酸,哪儿比不上公子的财力。”

    冯捷怔愣了半晌,却再也吐不出半字,连信手拈来的轻佻之言也卡被在喉中,过了许久,他才重重吁了口气,道:“美人说笑了,什么漕运的船?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林之倾朝他翻了个白眼,连离得几步之远的方源都看得一清二楚,随后她鼻子一酸,困意来袭,眼帘沉沉的往下压了几分。李胥见状,扬起下巴指了指建造在甲板上,雕栏玉砌的楼阁,道:“卧房备好了吗?”

    方源不明就里,却见一个彪形大汉,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铜壶,音声如钟道:“东侧最里头的厢房,小的已经收拾妥当,被褥都捂热了,还备了无烟的炭火!”

    李胥颔首,踩着厚毡,一晃眼消失在夜幕中,待安顿完了林之倾,才悄声折回甲板,肃声问道:“这商船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源一摊手,斜眼瞥向冯捷,他已敛去了嘻皮笑脸的不正经样,好整以暇道:“殿下走水路自然是为了避开官道暗埋的探子,殊不知这水路亦有暗桩潜伏。殿下在信中提及刺杀一事,我怕再生事端,便索性敞开了来,扯了个不大的谎,辗转几人骗来了漕运的商船,一路大张旗鼓而来,反而让这些有心人松了警惕。”

    李胥神色如常,又抬眸看了眼方源,他暗暗点了下头,回道:“如冯捷所言,这一路的确风平浪静,未见有异。”

    李胥伸手揉了揉眉心,阖眸轻叹:“自作聪明”随即倏地睁眼,警告道:“就你那点小聪明,少在兰若面前显摆,另外,管住你的嘴,别让我听到什么污言秽语!”

    这端正作派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冯捷便故态复萌,眯起一眼,仔细品味话中之意,而后如梦初醒,恍然大悟道:“原来美人叫兰若啊好名字,人如其名。殿下在盛京待了小一年,虽一事无成,但能带回这么个举世无双的美人,果真是好眼力,总算不虚此行了!”

    旋即话锋一转,故意揶揄道:“我冯捷一向光明磊落,说的也都是实话,怎么到了殿下口中就成了‘污言秽语’了?这着实令我摸不着头脑,殿下这番出尔反尔的态度,颇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味,自己对美人又搂又抱的,怎么还不许我说几句家常话了?!”

    李胥面色一凝,双眸愈发狭长,似笑非笑的觑了他一眼,冯捷丝毫没有退意,又穷追猛打道:“殿下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故而这般遮遮掩掩,以前在瀼都就爱装腔作势,过了弱冠之年还不娶妻,没成想到了盛京摇身一变,倒成了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连那种大美人都给骗回了穷乡僻壤的封地!”

    见他越说越激愤,方源悄无声息的靠近冯捷,李胥眸光微闪,示意他不必在意,随后转头拍了拍冯捷肩头,不怒反笑道:“你家中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怎还这般得陇望蜀?好好守着你的婆娘们过日子吧,有些人注定是你这辈子永远无法企及的!”

    说罢,李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假笑,扬长而去,冯捷愣在原地,又连番遭遇了刘雄几人的鄙视,这才自嘲般喃喃道:“殿下果然是天之骄子”

    说来也怪,整个瀼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捷与李胥水火不容,众人皆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势不两立,二人又为何一同共事。李胥从未提防过他会有二心,而冯捷嘴上骂骂咧咧,对李胥交待之事则格外细心认真。

    多年来,他们就如同太极的阴阳两面,以一种外人无法捉摸的,既排斥又和谐的相处之态,稳固的维系着这段孽缘。

    折腾了大半宿,林之倾又困又乏,许是商船更为平稳之故,竟让她忘了此时还停留在水上,刚沾上床榻的边,下一刻就呼呼大睡。

    待天光大亮,日上三竿,她是被腹中的馋虫惊醒的,林之倾起身坐在榻上,迷迷糊糊的环顾四下,陌生的卧房,陌生的面孔,她呆坐片刻后方才想起,自己已罢了官,离了京,忽觉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又倒头在踏上滚了几圈,才依依不舍的穿衣洗漱。

    林之倾一人坐于铜镜前,对着一头青丝,委实有些束手无策,可几番搜寻,却四下无人,她便从鬓边胡乱抓了几缕发丝,绕着指尖缠成一团怪异的发圈,又往上头插了跟发簪,以作固定之用,这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简单穿了身素色暗纹长衫,林之倾循着肉香,在船上兜兜转转,这商船着实气派非凡,竟还建有亭台楼阁,真是恨不得将一整个院落都搬到甲板上,她在楼阁间几经波折,终于寻到了厅堂。

    一拉开移门,在一众华美的陈设包围中,一张雕花黄花梨案桌,极为突兀的映入眼帘,上头摆了几盘菜肴,袅袅烟气混合着宜人香味,飘荡在厅堂各处,案桌旁依次围坐着李胥、冯捷以及方源和刘雄四人。

    此刻,四人齐刷刷的抬眸看向林之倾,不等李胥言语,她面色一沉,一个箭步走向案桌,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抓起一整只烤腿,恶狠狠的撕下一截鸡腿,一面往嘴里塞,一面怒目横眉地含糊道:“你们把我一人丢在房里,偷偷吃独食!”

    李胥生怕她噎食,赶忙出言哄道:“兰若,你慢点吃,什锦鱼羹正在灶上热着,我本想待你起身,让朱大直接送进卧房,不想你突然就这么火急火燎的闯进来了”

    刘雄极有眼力劲,已经起身拿来了擦手巾和空碗,一并递给李胥。方源只停了半瞬,继续低头吃饭,仿佛周遭一切无他无关,冯捷却是饶有兴致的放下箸子,托腮旁观。

    与前夜那个犀利刁钻的美人不同,现下的她,外衫松垮,发丝凌乱,抓着烤鸡不肯松手的模样,颇为憨态可掬,冯捷又起了逗弄之心,面向李胥,问道:“殿下,你带回来的小美人傻里傻气的,满眼只有吃食,难道”

    “你才是傻子!”

    神出鬼没的朱大,不知何时悄悄进了厅堂,闻言,怒不可遏的抓起手边的汤勺砸向冯捷,他躲闪不及,脑门上瞬间破了皮。冯捷恼羞成怒,从凳子上窜起,隔着案桌扑向朱大,二人互相抓着对方的衣襟,扭打成一团。

    冯捷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功底子,本想一招扫堂腿撂倒朱大,可惜他完全忽略了朱大的身量,他硬吃了一记横踢,粗壮的小腿却纹丝不动,冯捷一怔,随即就被朱大捏着后颈,一手提拎起来。冯捷吃了大亏,手脚并用,在半空中挥舞挣扎,朱大轻哼一声,鄙夷道:“这人还没一头猪壮实。”

    冯捷与朱大只寥寥见过几面,寒暄的话都未及说上一句,可他对朱大却有种莫名的排斥感,总是没来由的觉得此人笨手笨手,人头猪脑,是个没有主见,任凭他人呼来喝去的傻蛋。

    此刻受了朱大的言语侮辱,心底涌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当即两眼发红,操起一根箸子,捅向朱大手臂,箸子并未如愿扎穿他的皮肉,而在撞上臂骨那刻,应声而短,尖利的断口擦过粗糙肌肤,留下了一道细而深的口子。

    朱大只是闷哼,却未叫痛,捏着冯捷后颈的力道丝毫不减,啪嗒一滴血掉落在绒毯上,慢慢晕开,沉入缝隙。

    冯捷一张嘴必然引来祸事,林之倾原本对这场稀松平常的打闹不甚在意,却不想冯捷出手这般没轻没重。她微微蹙眉,弯腰拾起半截断箸,方源也跟着张望了一眼,却被林之倾的发簪擒住了目光,那朵古朴精致,栩栩如生的木兰花一如当初,方源恍如隔世,目光随着发簪起伏,竟不知不觉的站起身。

    林之倾走向朱大,扫了眼伤口,一脸不虞,道:“他连头猪都不如,你还同他争什么?!我饿了,想吃鱼羹。”

    朱大点点头,把冯捷丢在一边,满不在乎的抹了把臂上的伤口,正欲抬脚往外走,忽听冯捷笑道:“怎么?你是条狗吗?”

    见朱大的神色毫无波澜,冯捷跌坐在地上,愈发变本加厉,嘲笑道:“你也只配当条狗,天天跟着美人身后摇尾乞怜,啧啧,真是可怜。”

    “我不是狗,大人也从未把我当作狗。”朱大盯着冯捷,平静道:“你也别装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儿没人把你当狗!”说罢,径直走出厅堂。

    冯捷仿佛被人点中了心底最为忌讳的逆鳞,一时间各种心绪纷至沓来,翻涌而起,搅得他心神不宁,一张出口便伤人的嘴,更是平添了几分恶毒,他掸了掸身上若有若无的浮灰,起身悻悻然道:“长得这么花容月貌的美人,自然不是常人,不仅把殿下迷得团团转,心思也非寻常人可比,连养的狗”

    冯捷的双唇还在一张一翕,可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响,他只觉脖颈间有如凉风一扫,眼角却不经意的瞄见方源一闪而过的身影。冯捷心头一紧,指着方源远去的背影,神情激愤,破口大骂,那些戳人心肺的言语,化作一语无声的控诉,在他口中戛然而止。

    “他怎么了?”林之倾咬了口鸡翅膀,淡声问道。

    李胥不以为然,将林之倾指尖的油渍擦拭干净,又着手撕扯烤鸡所剩无几的皮肉,将其一一装盘,随后才抬眸道:“无妨,被方源点了哑穴而已。”

    方源像一座百毒不侵的雕塑,与冯捷相处这些年,不受他言辞的摆布,更不会被他荒唐的行为举止所侵扰,无乱他如何聒噪吵闹,在方源眼中,不过是鹦鹉学舌。此时他却出手掐了冯捷的话音,让刘雄颇感意外,他朝门外喊了一声:“方源,你去哪里?回来吃饭啊!”

    方源脚程快,门外已然不见人影,也毫无回应,刘雄叹了口气,朝着喋喋不休的冯捷吼了一句:“别吵了,你是只母鸡吗?天天咯咯叫,过来吃你的吧!”

    若不是冯捷没了话音,刘雄是断然不敢接他的话茬,现下也算是有恃无恐,故捡着机会,适时数落了他几句。冯捷来回瞪了几人一眼,像只斗败的公鸡,抖着凌乱的羽毛坐回原位,一言不发的低头夹菜。

    舱底的庖屋内,朱大一手裹了条白布,正小心翼翼将一口热气腾腾的砂锅移出灶台,他的指尖被烫得发红,借由吹气来缓解刺痛。这时,他突感手上一轻,待定睛细瞧,只见砂锅底下倏地冒出一只手,亏得朱大胆大,若换作旁人,铁定丢了砂锅便跑。他倒抽口凉气,一时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轻巧的撑起锅底,旋即在半空中一转,稳稳当当的落入托盘中。

    朱大怔愣了片刻,顺着手臂往上看,正巧方源也在瞧他,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直愣愣的呆站在庖屋中。过了半晌,才听方源道:“这个给你。”

    朱大低头一看,是瓶伤药,他木讷的眨眨眼,随后大彻大悟般摆摆手,道:“不用给我伤药,这些皮外伤一两天就好了,别浪费了这些好东西。”

    方源不可察觉的皱了下眉头,沉默了半刻,问道:“你受了伤那位大人总是视而不见吗?”

    朱大是个只识几字的粗汉,原本对这些拐弯抹角的说辞一窍不通,待在大理寺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渐渐懂了几分皮毛,他努力的思索了良久,这才回道:“大人很细心,他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但是好多话他就是憋着,不肯说出口。我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但大人是我的再生父母,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

    方源不作声,却执意要将伤药留下,朱大再三推辞无果,遂将药瓶收入怀中,又道了声谢,却见方源依旧不发一言,站在他身侧,而后指了指砂锅。

    “大人怕烫,等羹粥凉一些,再送过去为好。”

    虽然方源惜字如金,但朱大心里清楚,他一动不动等在庖屋,是想帮自己拿砂锅,遂笑道:“之前当屠夫那会儿,被剔骨刀割到的伤口都比这个要深上几寸。我皮糙肉厚真的不碍事的,你回去吧。”

    “屠夫?”方源诧异,又觉此言失礼,忙改口道:“我以为你是个家丁。”

    “我既是个屠夫,还是个仵作,也算半个厨子,那些重活累活都可以喊我干,我浑身是力气。”

    朱大一面憨笑,一面抓起盛着砂锅的托盘,方源迟疑了一下,抬脚跟在后头,出了庖屋,须得走上一段长阶,才能抵达甲板。俩人并肩走上台阶,方源突然出声问道:“你为何喊那位姑娘叫大人?”

    朱大一惊,险些撒了手里的鱼羹,他惊愕的双眸紧紧盯着方源,双唇蠕动,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只是嗫嚅道:“什么姑娘?!不是姑娘!你不能以貌取人这瞎话别到处乱说被小人听去了会害了大人的!”

    方源眼里的疑惑更甚,捏住朱大手腕,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朱大从一时的混乱中清醒过来,想了想,只忿忿地丢下一句:“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也暗中在打大人的主意,我告诉你,滚远点!”说罢,手肘一顶,将方源推出半步远。

    方源甚觉好笑,几步追上朱大,不知不觉中好似打翻了话匣子,连珠炮似的追根究底道:“朱大,我等是在回瀼都的船上,那里可没人敢砍你家大人的脑袋。再者,事实摆在眼前,殿下分明与你的主子两情相悦,难道你是睁眼瞎?”

    朱大闻言,停了脚步,狐疑的看向方源,努了努嘴,自言自语道:“大人是个姑娘?”

    方源的心头谜团重重,朝他点点头以示回应,朱大从惊吓转为平静却只用了短短一瞬,随即面色如常,道:“我才想起,大人被罢官了,她原本是大理寺卿,这么说起来,我也不是仵作了,那到了瀼都,我是不是该重操旧业,继续当个屠夫?还是当厨子呢?”

    “大理寺卿?!”

    方源惊呼,那可是三公九卿之列的大理寺卿!她究竟是如何做到全身而退的?!方源不知其中缘由,一面按捺下复杂的情绪,一面跟着朱大回了厅堂。

    这顿饭磕磕绊绊几经波折,总算是圆满结束,饭后,众人离了厅堂,方源才敢解了冯捷哑穴,伴随着极具攻击性的言辞,方源轻飘飘的一个触地旋身,攀上屋梁,随即掀开窗棂,躲得无影无踪。

    几日下来,众人渐渐适应了水上的生活,只是冯捷的日子并不好过,受到了刘雄和朱大连番围堵,以一敌二,他自然不是对手,便只能喳喳呼呼的,在口舌上一争高下。可是朱大并不吃这一套,每每当他怒骂一通时,朱大便按住冯捷,往他嘴中塞土豆,如今他一见土豆就忍不住变脸,着实遇上了克星。

    然而方源却从不参与他们的争斗,他看起来年纪最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爱玩的年纪,却罕见的少年老成,长得眉清目秀,左侧脸颊上有个显眼的大酒窝,只是身姿稍显单薄。

    林之倾托腮凝视几个打打闹闹的人儿,转头问李胥:“方源可比刘雄靠谱多了,为何当初不带他回京?”

    “带刘雄回来自然是有缘由的,一来,他是刘伯的侄儿,回府后可一解老人家的思念之苦;二来,他偶然愚钝犯傻,让有心人得了可趁之机,这样才能早日露出马脚,岂不两全其美。”

    李胥边说,边拿起手边的花生米,两指一捏,趁其不备,弹向冯捷脑门,只听“哇”一声,他又开始不依不饶了。

    “除此之外呢?”林之倾可不是个好糊弄之人,继续追问道。

    李胥倒不感意外,一面娓娓道来,一面又寻了个极佳的掩护,躲于其后,不厌其烦的偷袭冯捷作乐。

    “方源曾是宫中暗卫,不方便回京,且他太重感情,我怕他触景生情而误了要事。”

    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源年纪轻轻,武功却这般出神入化,看来他当年是随李胥一同离京到了封地。林之倾思及此处,忽然生出个诡异的念头,也许先帝李政并非如传闻中这般冷血冷情,他对嫡子李胥的态度晦暗不明,不免令人生疑。

    当年先帝亲手毒杀了中宫,不久之后,李胥莫名得了失心疯,此后先帝便一意孤行下旨将他送至封地。李胥年少离家,不仅有亲信暗卫一并随他赶至瀼都,且多年来,他在瀼都的一举一动,皆不受旁人所扰,亦不为外人所知。

    众所周知,先帝李政城府极深,又阴狠毒辣,以他的谋略定能察觉自己的嫡子乃是装病,却放任其装疯卖傻多年而不闻不问。乍一看,李胥仿佛失去了帝王的偏爱,可李政薨逝前几年,因服食丹药而致神思恍惚,先后斩杀了二皇子和三皇子,除却被遗忘在角落的当今桓帝,却独独忽略了失宠的嫡子,于情于理皆是不合。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胥短暂的童年经历了太多伤痛,自然无暇顾及这些蹊跷之处,林之倾则不然,她试探着小声问道:“梓清,先帝在位时,最为信任的大臣是哪位大人?”

    李胥停下手中动作,将未丢出的花生粒,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后,道:“当属前太傅赵愈谦,他老人家不仅是我的启蒙恩师,还曾是父皇的帝师。”

    林之倾心中一凛,面色微沉,道:“当初元景佑布局,借刀杀人,暗害了赵太傅,你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我突发奇思,生出些大胆的推论,赵太傅或许握有先帝托孤时留下的信物,且此物对于梓清而言,至关重要!”

    李胥面色淡淡,眼底虽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淹没于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略微停顿,而后坦然道:“事已至此,不管他手中是否确有其物,都已然成了个解不开的谜,无须过多介怀。”

    李胥显然不愿过多提及赵愈谦此人,昔日的恩师成了一道不能言说的心伤,他从未后悔毒杀了赵愈谦。正如佛曰,因果循环,赵太傅种下的因,造就了崔家的日渐式微,成了崔宛音的夺命符,最终一切恶果转嫁其身,完美的形成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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