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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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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的商船在空舱时,行船速度极快,约莫七八日便可抵达瀼都,如此一算,赶在隆冬前,回到瀼都,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十月上旬,令林之倾魂牵梦绕的瀼都,完完整整呈现眼前,与她想象中的不同,这儿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远没有盛京口耳相传中的穷山恶水之感,只是有点冷得出乎意料。

    林之倾裹了一层棉衣,又披了件狐裘,寒气依旧顺着裸露在外的点点肌肤,侵入四肢百骸,她捧着手心,呼了口热气,那点温热的水汽竟凝结成了白蒙蒙的雾,随即消散于半空。

    商船一靠岸,便有人架起了宽大的木板,供人下船之便,几人顶着簌簌冷风,鱼贯而出,堤岸边早有一行车马在远远等候。林之倾抬头,光秃秃的树干上竟然挂满冰凌,或长或短,姿态各异,别有一番风情。

    “小心脚下,可别打滑了,各位辛苦,外头天寒地冻,赶紧上车暖和一下吧。”

    一阵木轮滑动的声响,猝不及防的传入耳中,林之倾循声望去,一张洋溢着欣慰喜悦的笑脸,闯入眼帘,说话之人神色柔和,眉宇间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他半身不遂,坐在一张构造复杂的轮椅上,不由的令人心泛酸涩。

    他一面招呼众人上车,一面拨弄着扶手上突起的一截短小木棍,那轮椅好似活了一般,竟自顾自的朝林之倾划过来,她微微一愣,歪头打量,正巧对上那人的双眸。

    “在下失礼了。”林之倾为自己的唐突之举,作揖致歉。

    “无妨,姑娘言重了,在下肖黎,字泽合。”

    肖黎身形高大,即便坐于轮椅之上,目光亦可平视众人,他性格稳重,面对偶然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总是一笑置之。见林之倾不似旁人,只浅浅扫过他无法活动的双腿,却一味盯着身下的轮椅出神,故好奇问道:“姑娘是在打量在下的轮椅?”

    林之倾一怔,随即局促不安起来,悄悄退至李胥身侧,面带歉疚,小声道:“适才之举的确无礼,望肖公子海涵。”

    肖黎的笑意更浓了,抬起下巴看向李胥,道:“这一路,冯捷闯了不少祸吧?”

    “他遇上对手了,倒是吃了不少哑巴亏。”李胥看着冯捷被朱大一路拖行,仍不忘挤兑几句,又侧过脸,细声道:“泽合做了好多把轮椅,各式各样的,可好玩了,我带你回府细瞧。”

    说罢,牵起林之倾略微发凉的手心,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了城内。

    瀼都城不大,自东向西贯穿了一条主道,沿着主道,密密麻麻的排布开许多瓦房商铺,久而久之,又在这些院落间自发形成了小巷,使得整个城内生机勃勃。而襄王府本是坐落于主道中央,可惜如今早已被各式黛瓦白墙的小屋所包围,欲进王府,必先跋山涉水。

    从盛京带来的几口大木箱过于惹眼,方一进城,就引来诸多围观的目光,起先还聚在大道旁战战兢兢的百姓,待看清李胥的面孔,顿时喊声震天。有几个胆大的挑夫,自告奋勇的提出,愿意帮忙搬抬木箱。

    正在林之倾纳闷之际,这才发现,小巷过于狭窄,只能堪堪通过一辆马车,后头的货物若一并随着马车入府,只怕到了府门前,难以卸货。李胥笑着婉拒了百姓的殷勤相助,在府上家丁的一片哗然下,朱大只凭一人之力,就将所有行李搬运进了府内天井。

    襄王府是个三进制的院落,院墙斑驳,颇为老旧破败,不知是不是隆冬来临之故,府内不见一丝绿意,入眼皆是枯黄的断枝残叶。

    肖黎略为惊讶的上下打量朱大,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叫我朱大便好,各位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

    朱大爽利的打手一挥,颇有几分豪迈之气,随后便跟着刘雄去了后院,原本寥寥无几的府丁们,面对堆满天井的行装,已然忙得不可开交,一时间,院内只剩腿脚不便的肖黎,以及游手好闲的林之倾和李胥。

    肖黎月牙似的眼眸微微一弯,眸中的善意倾泻而出,他颔首道:“这么个踏实肯干之人,殿下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的?”

    “朱大是兰若的随从。”

    肖黎闻言,笑着故作揶揄道:“的确,殿下寻来的冯捷,当真令人头疼。”言罢,似是忆起了旁事,忙问道:“我新做的轮椅,能把人举起来,你们要不要瞧瞧?”

    林之倾眼底精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要看!”

    肖黎指了指库房方向,李胥心领神会,充当起了苦力一职,只是里头横七竖八的摆了许多杂物,他一面仔细翻查,一面不时地扭头问询。

    肖黎是个极有耐性之人,始终不厌其烦的应答着,毫无不耐之色,倒是林之倾颇有微词,直接吼道:“梓清,你一直喋喋不休,真的很吵闹。”

    库房内瞬间没了人声,肖黎颇感意外,抬眸道:“殿下极少这般老实的。”随即探问道:“在下直呼姑娘表字,不知你是否介怀?”

    林之倾一怔,矮下身蹲在肖黎身旁,他的言行举止礼让谦厚,莫名透出一股亲近之感,与之相处,如沐春风。她倏地生出些感伤,若是此人没有横遭突变,定是个俊朗非凡之人,林之倾指尖摩挲着木轮,轻声道:“不介怀。”

    “兰若可是思念家人了?”肖黎能清楚感觉到,她倏然间的情绪低落。

    “不是”林之倾含糊的嘟囔了一声,转而问道:“泽合想你的家人吗?”

    “说来惭愧,家中老小皆因我而遭祸,虽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却再无脸面谈及家人。”

    肖黎的话音中听不出悲怆哀怨,仿佛适才论及的并非他本人,而此等惨事与他而言,更像是一段故去的往事,他的失之泰然令林之倾起了恻隐之心,她小声问了句:“你的腿被谁打断的?还害你家破人亡的贼人吗?”

    “我的腿没断,只是断了背脊而已,”肖黎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流放途中,押解官打死犯人本就是常事,万幸的是我命大,被殿下救了。”

    与肖黎相处,很容易受其脾性影响,心底里原本盘根错节的焦躁怨怼,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弭,整个心境重新焕发出宽容和大度。

    这时,历经千辛万苦后的李胥,终于在一堆奇形怪状的物件中,寻到了肖黎口中所述的轮椅。林之倾围着这个不知名的椅子转了数圈,兴奋道:“泽合,这是你亲手做的?”

    肖黎抿嘴一笑,颇为得意道:“闲来无事,随手做的,除了这椅子,我还做了许多新奇玩意儿,改天带你一饱眼福。”

    李胥只觉额间突突的猛跳,心中颇感无奈,肖黎爱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尤其喜爱临摹仿造,当初那副布防图,就是借鉴了肖黎独创的手段,将画卷一分为二,以假乱真。只是他做的东西一向无人赏识,故而常常自娱自乐,如今遇上了林之倾,看来这两人一拍即合,定会把瀼都搅得天翻地覆。

    肖黎娴熟的解开轮椅的缚带,让林之倾坐在上头,手指轻轻拨动机关,那座椅当真将人举了起来,李胥见状,尤为担心,软声劝道:“兰若,下来吧。”

    “哈哈哈这个真好玩。”林之倾充耳不闻,而后有样学样地摆弄起手边的机关,底下的木轮应声滚动,她扭头道:“梓清,我去去就会。”话音刚落,连人带椅跑向了后院。

    李胥轻叹,回首看向肖黎,他却故作无辜状,转而单刀直入道:“殿下,姑娘家的名声尤为重要,你都将人带回了瀼都,为何不给人家一个名分?说得难听点,这叫私奔,名不正言不顺,会让旁人说闲话的。”

    李胥一时语塞,接不上话音,长长的吁了口气,坦白道:“在盛京没法娶,会要了她的命,此次回瀼都也是为了躲避别有用心者。”

    肖黎一下了然,话锋一转,问起了盛京的风貌变迁,提及侯府的众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大呼道:“顾将军临行前让我告知殿下,他三日后回城,哎呀,我差点将此事忘了。”

    “他去哪儿了?”

    “去城外练兵了,说是夜观天象,不日便会下大雪,趁这几日艳阳高照,先把事情了了,回头再入府为您接风。”

    李胥点点头,当年,顾仲长子顾敬庆从雍平死里逃生,崔子风自知无法留他在盛京,在回京前,先行一步,派人将其护送至瀼都躲避。李胥刚到封地之时,人生地不熟,还有个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知州,鱼肉乡里,当真是挂着亲王的名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好在有了顾敬庆的照拂,不仅端了知州的老窝,还将瀼都所有的财政军防掌握在自己手中。

    每每谈及家人,李胥总不愿在肖黎面前多言,怕他心有感伤,无论他装得多么清风云淡,心底的伤痕是永远无法愈合磨平的,只是若他得知胞弟肖裴还活在人世,不知会不会稍有慰藉,李胥反复琢磨了良久,终是忍不住出声道:“泽合我在盛京见到了一人”

    肖黎敏锐的察觉到话音中隐藏的一丝犹豫,他沉默半瞬,问道:“那个人是肖家的人?”

    “是肖裴,当年他侥幸活了下来。”

    肖黎脸色瞬变,神情复杂,瞧不清到底是喜悦抑或是悲伤,随后他抬眸与李胥对视,那眸光包含了太多的情感,令李胥一时无法分辨,只听肖黎严肃道:“小裴不可能凭自己一人之力逃出升天,定是有人搭救并且妥善安置了他,殿下可有从他口中问出,究竟是何人救他?”

    见李胥微微颔首,肖黎的眼底闪过一丝笃定,继续道:“救他之人,便是谋害大公子的幕后之人,也是策划谋害我肖家的罪魁祸首,殿下可否告知泽合,此人到底是谁?!”

    “靖王世子元昱。”

    肖黎恍然大悟,他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诧,只是神色释然的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望向天际,若有所思。

    “这么多年了,泽合,我一直怯懦的不敢同你说句真话,躲在自欺欺人的壁垒中,放任往事对你一次次的伤害,默默祈求所有的伤痛,能随着时光推移自行愈合。”

    李胥越说越激动,起伏的胸口隐隐作痛,他走向肖黎面前,突然撩袍下跪,惊得肖黎差点从椅中翻落,伸手前去阻拦,却被李胥一把握住,重新放回扶手。

    李胥的眼神幽深真挚却难掩内疚自责,朝肖黎行了大礼后,嗓音中满是压抑的哽咽,“有些事不做便永远没有转机,有些话不宣之于口便等不来回应了,泽合,表兄崔皓欠你肖家的,正如小裴所言,永世无法偿还,此时此地,我唯有代崔落均向你肖家致歉谢罪!”

    说罢,李胥双手交叠置于额前,伏首向下,额头堪堪碰触地面,只听一声木椅翻倒的重击,李胥一惊,就见肖黎两手匍匐,爬到他面前,眼角泛出丝丝猩红。

    李胥赶忙扶起肖黎摇摇欲坠的身子,试图将他放回轮椅,肖黎的手掌厚茧丛生,遒劲有力,此刻却紧捏住李胥手腕,一字一顿道:“殿下,肖黎已是个废人,好在肖家没有绝后,此生仅有一愿,求你帮我杀了元昱”最后几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从口中说出。

    肖黎的直觉不假,肺腑之言如一记重响,屏退了四周喧闹迷惑的杂音,元昱,所有阴谋的祸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也是崔、肖两家不同戴天的仇敌!

    “你放心,我是个记仇的人。”

    李胥抿嘴,勉强扯出一丝极为难看的苦笑,将肖黎重新安顿好之后,林之倾恰好从后院驶来,那咕噜噜的车轮声仿佛孩童哼唱的小曲,虽不着调却格外欢快。二人一扫面上阴霾,肖黎哑声问道:“好玩吗?”

    林之倾点点头,突然问道:“泽合,你会改装□□吗?”

    “什么样的□□?”肖黎一下来了兴致。

    “比普通□□小,据说射程更远”林之倾思忖半晌,只觉自己说不清要点,遂不再搜肠刮肚,直截道:“我一会儿把东西拿来,让你亲自瞧一下。”

    天色渐暗,院中卷起几股冷风,枯藤残枝瑟瑟发抖,朱大的铜锣嗓门隔着几丈远,仍能穿透砖墙,传入几人耳中,“大人,殿下!到时辰用晚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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