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林之倾揉了揉被沙砾侵袭的双眸,一匹粉色骏马,赫然入眼,它踩着马蹄伫立于前。而燕漪顺势翻身下马,脚刚落地便情不自禁的抓住她的手腕,促声道:“兰若,你不是辞官回乡吗?怎么成了罢官?”
“殊途同归而已,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燕漪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了冷淡疏离,她嘴角一僵,干笑了几声,手上的劲道松了几分,随后道:“你将要远行了,我来送送你”
“多谢。”
林之倾垂眸道谢,挣脱了腕间的束缚,正欲转身踏上马车,那一刻,燕漪不知从何处积攒来的勇气,竟伸出双臂,从后揽住了林之倾,将人一把拖入怀中。
刘雄一声惊呼,从马车一跃而下,绕过车身,气呼呼的上前理论,却被一双手拽住了后领,李胥隔着帷幔,嘱咐他退下,刘雄这才忍气吞声的爬回马车。
燕漪对旁人视若无睹,抱着林之倾一路退至“馒头”身侧,她的下巴枕在林之倾肩窝,一言不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我真想把你带上马背,然后逃之夭夭,可惜我打不过李梓清”言罢,她又再次沉默,随即松开了双臂,无可奈何道:“恕我不能远送,一路保重。”
林之倾侧过身,她的脸隐在日头下,被染上了一层光晕,纤长的睫毛忽闪间,像只受惊的蝴蝶,眉宇间若有若无的淡淡愠色,仿佛有难言之隐如鲠在喉。种种愁绪令燕漪产生了错觉,以为临到分别之时,那个一直对她冷言冷语的美人,终于对自己感念了一次,只是事与愿违,当林之倾开口那刻,燕漪如坠深渊。
“秀安,你知道吗?今日早朝,我被武官弹劾了,那人控诉我草菅人命。”
燕漪的不祥预感化作实形,伸出利爪狠狠掐住了她的命门,一点一点收紧爪子,誓要置她于死地,她胡乱拉扯着自己交叠的衣襟,喉中发不出一点声响,只能任凭林之倾发落。
她见燕漪神色有异,心知她已然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遂简单收了句尾,“那条人命就是杨番,好在人没有寻回来,也不至于牵连旁人,我亦是罪有应得,如今罢官回乡,算是圣上垂怜了。我走了,秀安留步”
燕漪愣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待迷茫的眼底渐渐有了一丝清朗,她却僵硬地扯出一丝比痛哭更为悲怆的笑容,嗓音中却带了几分阴沉,缓缓道:“嗯,我知道了。”
她目送林之倾坐上马车,车辙滚动,留下一行整齐的印痕,载着她迄今为止所有美好的希冀,从眼前渐渐消逝,而留给她的只剩满心的苍凉阴霾
马车内,李胥揭开帷幔一角,透过一指宽的缝隙,无意间瞥见燕漪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饶有兴致的扭头问道:“燕秀安,这是怎么了?”
“她生性自负,这几年又在军营中殚精竭力,自以为握有了绝对的主导权,却不想在关键时刻,被自己豢养的亲信反过头咬了一口,心里难免失落怅惘。”
林之倾一面漫不经心的答道,一面小心翼翼取出两只布袋,一松开袋口,哐当一声跟随其后,半锭元宝外加几两碎银,另有一沓厚厚的银票,从里头争先恐后的掉落而出。
李胥循声,收回目光,扫了眼矮桌上的物件,道:“这是?”
“是侯爷和大卞给的”林之倾忍不住搓了搓鼻尖,嘟囔道:“我看起来有那么贪财吗?!”
李胥捧腹大笑,将银票、银子,分别收入锦袋和另一个布袋,对卞春来慷慨解囊之举倒是大感意外,随口道:“卞大人一向抠门,这些银子怕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林之倾顺着话音,仔细想了想,愈发觉得卞春来近日的行为举止极为古怪,不过此人胆小不惹事,她也未过多在意,如今自己离了大理寺,对大卞竟有几分想念,不禁感慨道:“大卞突然转了性,变得有板有眼,我都差点认不出了,不过这也是好事,日后能少吃很多亏。”
李胥了然,话音一转,道:“不要管大卞了,傻人自有傻人福!兰若,我只是好奇,咱们都准备启程回瀼都了,你又为何偏要扯上燕秀安?”
“我哪有?!是她偏要牵扯我!是燕秀安平白无故跑来大理寺,非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的。我都不想和她掰扯狝苑一事了,还要不识趣的旧事重提,明明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却敢在我面前赌神发咒,当真是胆大包天!”林之倾故作委屈的大喊道。
李胥笑而不语,一手支在矮桌上,目不转晴的盯着林之倾的双眸,仿佛要从中洞穿什么先机,随后从怀中掏出一片金灿灿的叶子,摆在她面前,林之倾伸过指尖轻轻碰了碰,顿时垂涎三尺,正想一并收入囊中,却被李胥阻止了,他挑眉道:“拿一片叶子,说一句真话,这买卖可划算?”
林之倾像被人拿捏了七寸的毒蛇,张着若有若无的獠牙,对着只千年狐狸,埋怨道:“梓清此举乃是贿赂!”
“对,还是重金贿赂,若嫌不够,还可以涨价。”李胥大手一挥,桌上赫然出现个鼓鼓囊囊的大锦袋。
林之倾沉吟片刻,伸出两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两片叶子,一句真话”
见他爽快的颔首答允,林之倾理了理思绪,故意拉长话音,道:“那日,燕秀安听闻我向吏部递了解官书,前来劝阻,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一向善于回绝旁人的好意。只是”言及此处,她的眸光不由的黯沉了几分,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愠色,“她太自以为是了,一个连家中至亲的行踪都把握不了的局外人,竟大言不惭的自称可以当家做主。我只是搓搓她的威风和锐气而已,让金贵的燕家少将军明白,燕家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因此兰若拿了杨番之事,行点拨之术?”
“所有的来因去果,你都是清楚的,还在这里惺惺作态,你真是可恶!”林之倾佯装恼怒,双手却极为小心地捻过几片金叶子,而后耍赖道:“你骗了我,作为将功补过的代价,我要三片叶子换一句真话。”
“哦,你确定?”
李胥故作神秘,指了指自己虚掩的衣襟,仿佛那里头藏着更为稀奇的物件。
林之倾却不以为然,继续低头,满心喜悦的数着金叶子,李胥无奈,追问道:“兰若,就不想看看我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吗?”
“不想!普通人大多情愿相信臆想出来的‘好东西’,却宁愿忽视自己眼见为实的真东西,可我只稀罕眼前的金叶子!”
李胥笑言:“看来兰若不是普通人。”
“我只是个俗人”话音未落,刘雄掀开车帘,探进半个脑袋,一脸疑惑,问道:“主子,大人,你们有听到什么声响吗?我怎么隐约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嘶喊声?”
李胥闻言,略为停顿,敛气凝神侧耳细听,果然有个声嘶力竭的吼声充斥于马蹄车轮声中,那人声有几分熟识,他命刘雄停下了马车,过了半会儿,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像头累坏的老黄牛喘着粗气,踉踉跄跄跟上前。
“小的追了一路,也喊了一路,就是不见刘雄停车”朱大埋怨不休道。
林之倾忍俊不禁,看了眼精疲力尽的朱大,暗叹,这人竟然能追上马儿,一面调侃道:“你怎么追来了?也是来给我送银子的?”
朱大一怔,局促不安的捏着衣角,额间的热汗顺着鬓角流下,歪歪扭扭的汗渍汇成水滴,又从下巴落下,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他吸了口气,犹豫再三,道:“大人,小的走得急,忘把银子带出来了,身上只有几串铜钱要不您等等小的,我这就回去拿?”
“傻子,我要你的银子作甚么?你先说说,为了何事追了这一路?”
“我要跟着大人回乡!”朱大梗着脖子甩去满头汗滴,斩钉截铁道:“大人丢了官,没了俸禄,家中一定缺下人服侍,小的会耕田,会下厨,会洒扫,会修房”
“行了行了,时辰不早了,赶紧上车。”
李胥打断了话音,一面放下帷幔坐回车内,朱大难得机灵了一回,顺着话头,毫不客气的挤到刘雄身侧坐下,刘雄甩着马鞭,几人马不停蹄赶往渡口。
接近晌午,马车停在了京郊北侧的渡口,原本人烟稀少的渡头此刻挤满了人,崔敬澜早已等候多时,而侯府下人已将满满当当的十几口大木箱由粗绳捆好,整齐划一的堆在了船舱内,却仍过犹不及的往舱内空余之处填补货物。
李胥见状,轻叹了口气,道:“易宣,别再往里头装东西了,你瞧船身的吃水,都快被压塌了!”
崔敬澜清单完木箱,一本正经道:“不急,还差两口木箱,搬完就好了。”
李胥拗不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船身一点点往下沉,在甲板与江面堪堪剩下几尺之遥时,崔敬澜这才失望的下令,不再往船上搬木箱。
船身虽被压得沉甸甸的,但吃重后的大船尤为稳当,林之倾脚尖落在木甲板上,轻轻踩了几脚,才敢大胆迈出步子。四人前后上了船,与崔敬澜隔岸挥别,他眼中水汽氤氲,含着不舍的情绪,但很快就被掩入一片强装的镇定之后,船顺着水流而下,岸边的人影徐徐倒退,渐渐变小变浅,最终没入眼底的尽头
江面风平浪静,水流和缓平稳,船桨穿过水面,此起彼落,激起的水花连成水帘,又化作晶莹剔透的片片涟漪,沿岸偶有一两个人影闪动,转眼间又消失在视线里。
天公作美,一路艳阳高照,用过午饭,舱内就显得过于拥挤闷热,林之倾便盘腿坐在甲板上远眺,此时岸边景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杂乱的树丛野花被宽阔的河堤所取代,看来木船已由分支进入了主干奉元江。
木板上吱呀声作响,听音辨人,林之倾背着舱门,问道:“梓清,走水路需几日才能到瀼都?”
“以目前的船重和吃水,怕是要一月出头”
“什么?!”
林之倾大惊失色,她的心底仍对水所有抵触,得知将待在船内生活一月余,令她惊惧渐长。
李胥在她身侧坐下,从随手带的碗里,抓了一把吃食丢入水中喂鱼,不紧不慢道:“我此前已修书送往瀼都,他们会派船来接应的。”
林之倾稍稍舒了一口气,半悬的心有了着落,这才发现李胥带了根细长的竹竿,遂伸手抓过一瞧,道:“这是鱼竿?”见他颔首示意,又追问道:“抓鱼不该用网兜吗?”
话音刚落,林之倾只觉船身大晃,下意识的抓紧李胥手臂,这时朱大踩着步子也爬上了甲板,声如洪钟道:“大人,江里用网兜可抓不住鱼,要用钓竿!”
说罢,娴熟的架起鱼竿,备上鱼饵,还搬了把小板凳,宛如画中的蓑笠翁一般,缩成一团静待鱼儿上钩,一面还不忘喧哗道:“大人,待钓上鱼,小的给您做炭烤鱼吃。”
“你先钓上来再夸海口也不迟。”
林之倾实在受不了他的大嗓门,不由往后挪了几个身位,此言果真奏效,朱大听罢,便独自卯足了劲,不抓到鱼儿誓不罢休。
从前不察,如今一瞧,朱大竟是个忠仆,李胥笑言道:“他也老大不小了,一人擅作主张从城中跑出来,追随于你,怕是少不了要挨家中人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他家中人都死光了”
待林之倾回过神,鱼篓里早已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鲜鱼,朱大正将它们开膛破肚,李胥则专心致志的蹲在炭盆边,一面扇风,一面摆弄烤架。
日暮西沉,四下静谧,唯有影影绰绰的黑影环绕,这些形态怪异的影子没入深不见底的水下,在里头凝聚汇集,仿佛为江水注入了生机,整片江面化作一头活物,张开血盆大口,将天边的一轮红日吞入腹中。
过了半晌,合李胥二人之力,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炭火声,船上鱼香四溢,林之倾捧着松脆的鱼肉,脑中仍在反复描绘与水有关的各种怪诞臆想。此刻一个人声,冷不防的钻入耳际,她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抬眸喃喃道:“别突然出声,我害怕”
朱大一怔,睁大双目,问道:“大人怕什么?”
“怕这炭盆烧了木船!待鱼烤熟之后,赶紧收起来!”林之倾收敛神思,故作忧心道。
朱大连连点头,甚觉有理,鼓足了劲,三五下就将鱼儿清理干净,而后一字排开,几条肥厚的鲫鱼,转眼间便泛着油亮的色泽,成了一道盘中餐。
林之倾只简单吃了几口鱼肉,再不肯进食了,她一向怕水,待在船舱内久了便有些心绪不宁,总觉得水底藏着可怖的异兽,正静伺良机,随时随地会蹿上甲板,一通作恶。
天色渐暗,船夫们各自入舱休憩,最后一丝光亮沿着天水一线,缓缓消逝,目之所及皆是黑暗,人的听觉便会异常灵敏,林之倾只觉这潺潺水声下密布了魑魅魍魉,遂忍不住微缩着身躯,看向李胥。
“我就在你隔壁船舱,你轻叩船板,我便能听见。”李胥轻缓的话音如雨后春风,沁人心脾。
林之倾闻言,迷乱的思绪有了片刻安宁,她拢了拢衣襟,随即钻进船舱。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斑驳的水光在船舷上,投射下一圈圈深浅不一的光晕,连皎洁的月光都成了令她惊惧的掠影。
船舱内密不透风,浑浊的气息盘旋其中,加重了窒闷的呼吸,不一会儿,林之倾的额间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梦中的她浮浮沉沉,正被梦魇追逐驱赶,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抵在木板上。
而舱门外,刘雄一人守在甲板,一双警惕的眼眸,在周围反复巡视,可下一瞬却因一个始料未及的趔趄,身体骤然失去控制,摇摇晃晃跌落水中。刘雄挣扎着浮出水面,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欺身而来,他急遽的游向一侧,堪堪避过其走势,一阵沉闷响亮的碰撞声紧随而来,回荡在漆黑的江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扰得舱内油灯左右摇摆,也一下惊醒了船上之人,林之倾从狭窄的床板上应身滚落,朦胧的双眸望向舱顶,在凌乱无章的光影下,迷蒙的脑中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梓清”
她再也忍受不住,哭喊着爬起身,赤脚跑出船舱,与迎面之人撞了个满怀。李胥知其害怕,整宿不眠的侧靠在相邻船板上,听着浅浅的呼吸声从薄如蝉翼的木板后传来,他才渐渐放下心,哪知却被这毫无预兆的突袭打破了一夜宁静。
李胥单手抱起她,另一手扯过绒毯,将怀里的人儿紧紧裹住,一面走出船舱查探情况。刘雄则浑身湿透,已从船栏处翻身上了甲板,朱大和船夫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拎着油灯,举着仅有的武器,自发地围成一圈,神情紧张地盯着不速之客。
借助微弱的火光,才依稀看清,这黑乎乎的庞然大物竟是艘大得离谱的商船,那船舷足足比脚下的甲板高了几丈,船身两侧开有圆洞,一排密密麻麻的船桨从圆洞中伸出,活像只爬出水面暂作休憩的巨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