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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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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思之下,这几月来的诸事诸人,竟是环环相扣,令人不寒而栗,提及燕漪此人,李胥的脸色却不由地往下一沉,隐秘的不安如蚁噬袭身,令人如坐针毡,他扯了扯嘴角,神色和缓了几分,笑道:“燕漪有没有谈及其他的事?”

    “还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大多忘了,没放在心上。”

    “哦我的伤已无大碍,再过几日就可下床了。”李胥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侧过脸,直视着林之倾,道:“兰若,随我回瀼都,好不好?”

    李胥无端问出这么一句,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可谓是随心而为,脱口而出,他怔了怔,只听林之倾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道:“我终于可以告老还乡了。”

    李胥听到那个“乡”字,没来由地心口一紧,一阵无法自抑的悸动从心底溢出,充满整个胸口,他故作调笑道:“是衣锦还乡兰若还没到告老的年纪。”

    “可我还没攒够银子,何来的‘衣锦’一说?”

    “让刘伯给你备!”李胥豪气万丈道。

    林之倾轻哼一声,随即追问道:“为何突然决定回瀼都了?”

    “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路,你我二人又都险些命丧于元昱之手,不如避其锋芒,以退为进,没必要与他虚耗精力。让元昱自以为得势,京中没了他所顾忌的人和事,必会加快步伐实行下一步阴谋,吾等只需静待时机,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李胥此举倒是出乎林之倾的意料,他一向有仇必报,况且他年少离家,对盛京充满了别样的依恋,不会轻易说出离开一词,但李胥这一番审时度势,的确切中事理。

    林之倾眨了眨眼,倏然间有了一丝感伤,旋即婉转道:“这些当真是你的由衷之言?若离了盛京,不知何时才能再归,梓清不觉遗憾吗?”

    “总有一天,我会再临盛京,回瀼都不过是权宜之举,谈不上遗憾。”

    那夜在林中,燕漪为她换上甲胄之时,李胥便知林之倾的身份败露了,他不能再将她留在盛京,这才是他决心回瀼都的真正缘由,至于躲避元昱不过是顺势而为的借口。

    燕漪是头披着羊皮的猛兽,无论她如何精心伪装,佯装天真爽朗,燕家人骨子里的贪婪无厌,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比自己的父亲更甚,是头真正的猛虎。与虎谋皮乃蠢人所为,与其坐等燕家人借机发难,不如先发制人!

    “那我回去起草份解官书,翌日便递交吏部,我想蔡尚书定然不会行为难之举。”

    “好,瀼都气候比起盛京更为寒气逼人,我等走水路,到了那儿,怕是已入冬了,让刘伯多备些冬衣,厚褥。”李胥握住林之倾的手心,内心隐隐有些雀跃期待,再次离开盛京前往瀼都,心境却是这般大相径庭。他冁然而笑,凑身上前,将人搂在怀里,轻轻耳语:“再给你装上满满几盒干果糕点。”

    林之倾仍有些在意他的伤势,两手虚搭在李胥腰侧,忆起早些年,自己也曾背井离乡,从钱塘举家搬至到盛京,那时即便人人赞颂她高迁,家人们眼巴巴的盼着能领略一番盛京的繁华似锦。可林之倾的心却平静无澜,如一谭深不见底的死水,内里积满了厚重的腥臭淤泥。

    她以为自己一向心如止水,才会不喜不嗔,可方才短短一瞬,林之倾喜不自禁的内心似要欢脱地从胸口一跃而出,脑中闪过数不清的滑稽念头,她想在瀼都的冬日里堆雪人,打雪仗;想围在火炉边,一面吹气,一面小心剥去烤熟的地瓜皮;想在冰面上撒花奔跑林之倾明明最怕寒冬腊月,而此刻这个白雪皑皑的季节倏然成了她的心头至爱。

    李胥看她伏在自己肩头,半天不见回应,顿时心如擂鼓,忐忑的试探道:“兰若,你若是心中不愿,大可坦诚相告,瀼都的确是个苦寒之地,与盛京天渊之别”

    话音未落,林之倾嘟囔着问道:“瀼都会下雪吗?湖面上会结厚厚的冰吗?”

    李胥一时语塞,缓了半刻,笑道:“会!还能凿冰钓鱼。”

    闻言,林之倾蓦地一下直起身,神色严肃凛然,替李胥掩好被角后,丢了一句,“我这就去写解官书”,便急匆匆跑出了主屋,那欢快的小碎步,踩得石板蹬蹬作响,宛如一曲高歌猛进的战鼓。

    李胥倏地一愣,嘴边抑制不住的笑意渐渐蔓延,铺满整张面庞,这笑靥舒展真诚,卸去伪装粉饰,不掺杂算计较量,只是最纯粹的情绪流淌。他单手撑在床架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脚落地那刻,仍有些虚浮无力,李胥一路蹒跚,移步至书案前,摊开笔墨,修书一封,命人即刻送往瀼都。

    盛京一切如旧,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这日,大理寺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衙役们虽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但今日一见,总觉得来着不善,故暗中喊来了卞春来,以期缓和些紧绷的局面。

    卞春来从内院走来,脸上带着笑,仔细一瞧,似乎与平日里见惯的谄笑略有不同,他抬手作揖,道:“下官有失远迎,望燕大小姐恕罪,不知您是来报官还是有旁的要事特来找人相商?”

    “林大人可在府衙?”燕漪压着火气,但眉梢眼尾的不虞之色早已昭然若揭。

    “大人在偏厅批公文,大小姐,您这边请。”

    卞春来举止得体,朝她作了个请的手势,便在前头引路,燕漪忍不住抬眸打量了一番,只因心中实在焦躁难安,再无余力追究其他旁事,便不再将卞春来反常的恭敬之举放在心上。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公堂,沿着外廊,进了内院,又一个小拐,逼仄的小径到了尽头豁然开阔,半敞的偏厅与天井相连,光线充沛,又闹中取静。

    卞春来正欲通报,却被燕漪挥手阻止,随即又借故打发了他,卞春来整个人少了几分生气,像一具规矩懂礼的行尸走肉,空洞木然的双目回看了一眼,不敢多说一言,背过身,踮着谨慎的小步,默默走开。

    燕漪从吏部马不停蹄的赶来,压抑在心底的无措、彷徨、浮躁和不安,经过这一路反复不断的翻滚搅和,原本蓄势待发的埋怨苛责,却在见到眼前之人的那刻,轰然倒塌。酝酿良久的情绪演变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悲愤,泛上鼻尖眼角,她揉了揉双眸,上前问道:“兰若为何要辞官?”

    林之倾笔下不停,翻过一页卷宗,指尖在字里行间游走,只淡淡应道:“做官有什么好?担惊受怕不说,还又累又穷。”

    “这是实话?”

    燕漪逼近至书案前,消瘦的身影却挡住了大半光亮,投射下与其身躯截然不同的庞然阴影,笼罩在林之倾的眼前,她依旧没有抬眸,阖上案卷,提笔蘸墨,一面颔首回应。

    燕漪终是忍无可忍,她满腔的不甘无处发泄,面对不温不火的眼前人,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既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又被轻巧的化去了力道,她一把夺过羊毫,冷声道:“林大人既然决定辞官了,又何必兢兢业业的在这里摆架势?!”

    林之倾抬头,眸底泛起冰冷的水色,没有急于夺回手里的羊毫,反倒饶有兴致的反问道:“吏部的调令一日未下,本官就仍是大理寺卿,批阅公文乃是我的职责所在,少将军何出此言?”

    燕漪懒作口舌之争,亦深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遂单刀直入道:“我不知道殿下私下里同你说了甚么危言耸听之辞,但无论如何,辞官一事大可不必,还望你三思。”

    “此事我心意已决,少将军不必再费口舌。”

    “是因为狝苑里发生的事吗?”燕漪欲言又止,沉吟半刻后,她环视四下,见此地无人打扰,便大胆放声道:“我会守口如瓶的,我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往外吐露半字,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林之倾的未置可否,在燕漪眼中便是笃定的默认,她面色一凝,将羊毫搁回笔架,心底缠绕繁复的情绪一下有了个突破口,待所有掩埋的汹涌心绪堪堪平复后,燕漪才轻叹一声,道:“看来在兰若心中,我是个靠不住的人”

    燕漪心有所感,又忽觉憋屈,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境又开始翻江倒海,连她自己都甚感诧异,几时活成了这么个悲春伤秋的小女子了。燕漪沉下心思,就事论事而言,李胥在秋猎惨遭偷袭,无论燕池俊是受人蛊惑抑或是自行为之,他都是罪魁祸首之一,故而林之倾对燕家人心存芥蒂本就无可厚非。

    “狝苑的变故,我一直没有给殿下一个交代,”燕漪试图重新挽回自己留在林之倾心中仅存的那一点信任,她顿了顿话音,只能避重就轻道:“当日之事我派人查过,也抓到了那几个搬运硝石的府丁,还找了兄长对峙,他承认命人在沼泽内铺了硝石作陷阱,但是万万没有行凶!”

    林之倾双手交叠,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始终一言不发,看不透喜怒哀乐的点点眸光在燕漪身上不停审视,随后不紧不慢道:“秀安,此事你父亲知道真相吗?”

    燕漪哑口无言,愣了半瞬才扯出一丝苦笑,颓然道:“兰若,你总是这么鞭辟入里,不留情面”但她依旧心存侥幸,挣扎辩解道:“此事虽是瞒着父亲暗中查探的,但我在此保证,今后定会管住燕士则和燕家人!”

    这样信誓旦旦的空口允诺,恳切真诚的动之以情,林之倾早已见惯不惊,也没了当场拆穿的兴致,她伸了个懒腰,对燕漪的保证视若无睹,低头捡起羊毫,重新翻开案卷。

    此时此刻的燕漪犹如秋风中被扫落在地的一片残叶,与周遭格格不入,她已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任凭她如何劝留,终究是无济于事。燕漪在无尽的失落中,陡然生出了臆想,故而突然追问道:“若我猜得不错,兰若辞官后不是回杭州郡,而是去瀼都吧?”

    本是句信口胡诌,却歪打正着激起了林之倾的戒备心,手中的羊毫倏地一顿,余光扫过卷宗,“赶尽杀绝”四字突兀的映入眼帘,她抬眸盯了燕漪一眼,眸色深沉,话锋一转道:“秀安,我可以毫无顾忌的信任你吗?”

    “可以!”

    燕漪来不及细思话中深意,更不愿深究言外之音,她只想紧紧抓着这一线生机,让她沉重压抑的胸口得以一丝喘息。

    “有件事困扰了我许久,可又不能随便交给外人去办,本想等梓清伤愈后再处置此事,今日刚巧遇上秀安,不知你是否愿意出手相帮?”

    话音不疾不徐,仿佛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但燕漪从言辞中听出了一丝不寻常,遂压低嗓音道:“你说吧,哪怕杀人放火的恶事,我也愿意帮你做!”

    林之倾轻笑,道:“秀安言重了,不过是碰上个无赖,此人名叫杨番,原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多年未见,不想他却拿事威胁于我,虽给了他钱财,但兹事体大,难保日后他不会变本加厉。”

    燕漪面色一凛,心中了然,原本女扮男装混入科考,就不是件易事,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详知内情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如今她身居高位,那些牛鬼蛇神便来巴结好处。

    燕漪在自欺欺人的路上愈行愈远,她转念一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林之倾欲辞官回乡,肯定是逼不得已之下的决定,不知怎的,她忽然对这个杨番起了莫名的憎恨之情,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随后问道:“兰若想怎么处置这个人?”

    “军中有犯了军法,施行流放的罪人,将他带上一并送走吧,他罪不至死,别伤了性命。”

    “好,一切都依你,杨番现下身在何处?”燕漪凛冽的语气似腊月的寒风。

    “今夜子时,我让朱大带着他,在大理寺偏门等你。”

    燕漪点点头,仿佛从林之倾脸上看出了几分释然之意,她未再步步紧逼,只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随即怅然若失的转身告辞。

    入夜后,她如约而至,看到一个彪形大汉拎着个畏头畏尾的人,那人全身是伤,显然受过拷打,瘸了一条腿,连走路都不太利索,燕漪不甚在意,从朱大手里接过“杨番”,那人哆嗦了几下,慢慢垂下脑袋不敢看人,被她一把塞进了密不透风的马车内。

    燕漪连人带车交给了信得过的部下,又再三嘱咐办事要干净利落,不要留下后患,这才借着暮色,避开武候耳目,穿街走巷独自回了燕府。

    在燕漪不切实际的猜度臆想中,她如走尸般浑浑噩噩的游荡了数天,吏部一日不下官令,她便胡思乱想一日,连梦中都在祈盼着林之倾能有回心转意的一刻。

    侯府内,则在紧锣密鼓的制备行装,崔子风得知李胥欲暂回瀼都,并未提出异议,他是个严父,那些温情软语与他而言,比起带兵打仗难上百倍,而他唯有埋头练兵,彻夜处理公务才能稍稍消减自己心底隐藏的依依不舍。

    崔敬澜熬过了颓靡的时日,眼下变得更为沉着持重,他一人在府中忙里忙外,打理事务,眼看都要将库房搬空了,刘伯实在看不下去,出声提醒:“二公子,小太子是走水路回封地,若要把这些东西都装上船,怕是要沉了!”

    “那把吃的都装上,”崔敬澜略一思忖,指着大大小小的木箱,道:“赶路时少不了一日三餐,行至瀼都,这些吃食差不多也耗尽了。”

    刘伯应了一声,也跟着下人们一同忙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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