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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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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子风在千里之遥的曲鄂收到家书后,眉头一蹙,来不及收拾行装,即日便往盛京赶。待他回到侯府,李胥已大病初愈,能在榻上自由的翻身坐起了,左臂的刀伤结了厚痂,突兀的爬在原本平滑的肌肤上,而肋下的伤口则愈合得稍慢。

    箭镞离开皮肉后,留下了无法磨灭痕迹的同时,又誓不罢休般连带着撕开血肉,创巨痛深的身体唯有静静养精蓄锐。

    崔子风从林之倾口中得知了秋猎刺杀的原委,他面色凝重,几欲发作,最终还是强压下了怒火,只问道:“此事乃元景佑一人所为?还是伙同燕家一起密谋?”

    “以我愚见,应是元景佑一人所谋,燕家和武候皆是他手中的棋子,他将旁人摆在人前,自己掩与人后,一旦事发,因牵扯甚广而不了了之。”

    “元景佑元昱”崔子风的指尖敲打着桌面,口中反复念着他的名字,随后意味深长道:“这么多年,他一直记恨燕家,是想以这种替罪羊的方式毁了燕家吧。”

    “元景佑与燕士则关系匪浅,这也是他接近燕家的一个捷径。”林之倾提醒道。

    “燕士则不足为惧,他本就是个沉溺声色的纨绔,近两年,燕家在北疆的布防皆由燕秀安统领,骠骑大将军也渐渐成了徒有其名。”

    “燕漪?”

    林之倾再次确认,得到崔子风肯定答复后,她短暂的陷入了沉默,看来燕秀安在军中的威望不容小觑,而少将军的称呼并非源自父辈的照拂,而是她自己赢来的尊称。

    “总之,此次死里逃生多亏了兰若足智多谋,老夫该真心实意的给你道声谢。”说罢,崔子风撩袍起身,林之倾眼疾手快,一把抬手拦住,她无措的脱口而出,道:“我不要道谢”

    “哦?那你要甚么?”崔子风一挑眉,和煦的笑容从眉眼间溢出。

    意识到自己言语间的不妥,林之倾转念一想,依稀闻到些香味飘浮在半空,便开口道:“我要吃后厨蒸的蟹黄包,蟹膏蟹油都要足量的。”

    “好好,来人,让庖屋的厨子赶紧去备。”

    刘伯闻言,带了壶新沏的果茶,还有些时令果脯,一步一顿的迈进书房,被一道道干裂皱纹紧紧包围的双目,早已看不清眸光,只能从眯成一条细缝的间隙中,隐约看到漆黑瞳仁闪了闪,一面笑着道:“侯爷不用大呼小叫的,厨子们知道大人爱吃,早早就备下了。”

    崔子风颔首,忽又想起些甚么,赶忙道:“过几日会从曲鄂送来些河鲜,刘伯,你记得好好收起来,别枉费了百姓和知州的一片心意。”

    “除了河鲜,还有旁的东西吗?”刘伯又问了句。

    崔子风摇着头,无奈道:“别的特产送到府里那是暴殄天物,我特意嘱咐了,只要河鲜,家里有孩子爱吃,其他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一概不要。”

    林之倾听闻此言,平静的心湖没来由的激荡起一层波澜,眼前莫名闪过林进的谄笑,她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亲戚家过继来的孩子,抑或是母亲随手从路边捡的,无论如何,总归不是林进亲生的。

    只有这般劝慰麻痹自己,心底才会舒缓几分,但是慢慢的,林进留在她心中的刻印逐渐变浅变淡,而后遗忘在记忆的边角,偶然浮现起似曾相似的脸庞,林之倾大多一笑置之

    刘伯点点头,退出了书房,谈完正事,崔子风又和林之倾结伴,一同前去探望李胥,他活到弱冠的年岁,头一次被床榻困了这么多天,不免心浮气躁,还以为又是侍女来催他喝药,遂粗声粗气道:“拿出去,我不喝补药了!”

    “这中气十足的嗓音,倒完全不似重伤初愈的伤者。”崔子风沉着脸,故意嘲弄道。

    李胥急忙噤声,蜷在榻上的身子像只受惊的小兽,再不敢造次,侍女见状,跟在崔子风身后,有恃无恐的将一大碗浓黑泛亮的汤药端到李胥眼前,又抬了下眼帘示意他喝光。那补药苦中带酸,一饮而尽之后,还能从喉间死灰复燃般变化出一味腥甜的微辣,可谓是集齐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的上好补汤!

    李胥忍下作呕的反胃感,长舒了一口气,向后仰靠在高高堆砌的软枕上。崔子风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识趣地借故离开,不再打扰二人互诉衷肠。

    林之倾搬了把圆凳,坐于李胥对面,精心挑了个圆润的蜜枣,一眨眼却塞入了自己嘴中,李胥目瞪口呆,抗议道:“我嘴里发苦,我才是需要吃甜枣的人。”

    “小太子,您是不是要我捧着枣,然后喂到您嘴里?”

    李胥仿佛被人猜透了心思,轻咳两声,道:“这倒不必,放我手里就成。”说罢,松开手心,摊到她面前。

    林之倾左选右挑,捡了个头最小,最干瘪的枣子,放到他掌心,扬起下巴指了指,李胥颇为委屈,只能顺势放入嘴中,嘬了几下,竟然甜得掉牙,瞬间明白过来,轻声问道:“这蜜枣会不会太甜?”

    “不会,正合我的口味。”

    李胥颌首,不经意间,朝屏风外张望了几眼,又满怀失望地收敛起眸光,转眼间,大半罐蜜枣已收入林之倾腹中,隐约露出了瓷罐底,他伸手拿过瓷罐,道:“小心坏了牙。”

    林之倾舔了舔嘴唇,仍是意犹未尽,但一想到后厨蒸笼内的蟹黄包,便暂且收了心,一面宽慰道:“梓清不必过分担忧,秋猎一事虽对易宣打击颇大,但他定会重新振作的,经历了风吹雨打的小树苗才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

    提起秋猎,李胥蓦地回过神,语气略微有些急促,道:“是否寻到那两具刺客的尸首了?!”

    “早有人提前作了善后之事,轮不到吾等占便宜。”林之倾谓叹道。

    “燕家的人?”

    “是武候,还记得周亦涛吧?”

    “元昱是个高手啊”李胥一怔,倒不觉意外,忍不住赞叹道,“擅谋略和揣度人心,若不是势单力薄,我怕是早就尸骨已寒了。”

    “未必,元昱疑心太重,只单单以此次秋猎刺杀来讲,他原本大可将全盘诸事交托给武候抑或是燕池俊,二者取一皆可成事。他却因私心过重,偏要反其道而行,对彼此行瞒骗之行径,当局势陡生变故,又无法急时作出补救,导致满盘皆输。”

    林之倾对元昱此人抱持着不同的看法,他虽然精明世故又聪明绝顶,可他的多疑善妒,心胸狭隘,造就了浓重的孤立感。对周遭诸事诸人存有深刻的敌意和不容他人近身的排斥,迫使元昱成了茫茫深海中的一帆孤舟,不仅前途叵测,还岌岌可危。

    林之倾深知,他永远成就不了心中的宏图伟业,元昱是个只可隐于暗处,无法曝于亮光下的可悲之人,她一针见血道:“当元昱仅有寥寥几个幕僚,他才有余力规避亲信间的暗通款曲,亦能凭此勉强自保。若来日,元昱有幸成为一方霸主,家臣遍野,他的猜疑必会反噬,最终众叛亲离,死于内乱。”

    李胥托腮聆听,不免感叹道:“简而言之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惜他偏偏不懂这个道理兰若是男人身的话,定是位明君。”

    此言出自他的肺腑,绝非奉承调侃,李胥只是极为惋惜,仅仅因为他的兰若是个女儿身,就被阻在了明堂之外,若不是因缘巧合,恐怕一生受困于后院琐事之中,碌碌无为,郁郁而终。

    林之倾眼底浮起笑意,柔声道:“我不稀罕当明君,我是个懒散人,只图吃饱穿暖,衣食无忧,还要有个大大的库房,摆满金银财宝其他恼人的烦心事就扔给旁人去处置。”

    李胥的唇角也跟着一同上扬,黑白分明的双眸慢慢渗透出暖意,心下不禁暗叹,世间万事万物果真奇妙,有人穷尽毕生攀附权贵,机关算尽,却终其一生不得圆满,有人却豁达开明,随遇而安,然得偿所愿,一生无憾。

    究竟是物满足了心,还是心随物而变,则见仁见智,各有论调,反观元昱,他虽处处算计,事事防备,心底深处依旧还是逃脱不了“亲疏有别”这道桎梏。

    李胥略为沉吟,笃定道:“元昱狡诈,恐怕林中动手的那帮人才是他真正的亲信。”

    “你的意思是,前后有三方势力参与到了刺杀一事中?”林之倾收起笑脸,神色一顿,忽然想到那日,的确未在武侯当中见到可疑之人。

    “对,那个持弯刀的贼人手法诡异奇特,无论是身手还是应变能力,皆是一流,颇有将帅之风,武候之辈不可企及。且这几人做事简练,配合默契,只一个眼神便能互通指令,倒是与羽林极为神似”

    二人齐齐噤声,同时陷入深思,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下一瞬,却异口同声惊呼道。

    “北靖余党!”

    “靖王余部!”

    毕竟刺杀一事非同小可,唯有曾经的靖王部下,才肯心甘情愿为元昱犯下这等大罪。思及此处,林之倾抬眸,道:“难道梓清在瀼都遭遇的刺杀,也与元昱有干系?他将你引入盛京,另作筹谋?”

    “呃实不相瞒,瀼都刺杀一事是我胡诌的,拿来诓骗圣上的,元昱他还没这个本事来瀼都行凶。”

    “圣上竟然信了?”令她最为惊诧的是,这等一查便知真假的谎言竟然能轻而易举取得一个帝王的信任!

    “那时我也觉得匪夷所思,连早就预备好的后招都没了用武之地,”李胥略一思忖,带着拨云见日后的爽朗,继续道:“原来我那皇兄同燕池俊一般,对元昱不仅死心塌地,还言听计从,没想到我竟借了他的‘吉言’,顺顺利利留在了京中。”

    “如此说来,梓清入京本在元昱计划之外,可他却怂恿陛下允你留京,他此举定有深意”

    林之倾回想正月伊始,至秋猎落幕,猛然发现,这短短九个月,元昱竟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北疆遗孤,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锋芒毕露,不容小觑的“权臣”。一夜之间,这人宛如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京中发生的大大小小诸事,背有总隐隐约约藏有他的身影。

    李胥回京仿佛成了一个契机,让元昱撕下了精心伪装了十几年的虚假面目,开始在盛京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

    林之倾揉了揉眉心,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遂揶揄道:“元昱此人还真是个谜团,所作所为更是毫无预兆,像雨天的惊雷,倏地一响便当空砸下”

    李胥神色如常,平静道:“他的为人处世远没到神乎其神的地步,不过是借机拿我当替罪羊罢了。”

    换作常人,被人陷害糊弄便意味着自己技不如人,是件令人恼怒,久久无法释怀的大事,是时时刻刻戳痛自尊心的脓疮。而在李胥眼中,胜负乃兵家常事,自己只须弄清谁在背后搞鬼,而后反手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打得他再无招架之力,断了他东山再起的信念。他是天生的上位者,不过分计较得失,不沉湎过去,偶然会有感伤,却总能苦中作乐。

    林之倾从未见过李胥失态,哪怕遇上这种涉及生死的大事,他亦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故好奇问了句,“梓清不生气吗?”

    “当然气恼了,”他坐了半天,有些腰酸背疼,遂伸展了几下筋骨,故作懊恼道:“元昱害我困于床榻之间,每天喝怪味补药,简直生不如死,等我大伤痊愈,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林之倾忍不住笑出声,嘴里的馋虫又在蠢蠢欲动,她砸了砸嘴,起身绕过屏风,不知从何处寻来个漆盒,一打开,满屋芬芳,里头玲琅满目,整整齐齐摆满了各式点心。李胥不置可否,倒不是心疼吃食,只怕她涨腹消不了食,又恐多吃甜食坏了牙,便伸手从一色糕点中,选了四块不同样式的摆在林之倾面前,而后收起漆盒,收进柜中。

    她极为难得的未有异议,视若珍宝的捧起糕点,边吃边数,突然问道:“北靖余党又是如何千里迢迢潜伏入城的?纵使有伪造的入城路引,可在城中怕是无法久藏。”

    盛京不同于其他都城,外有羽林巡防营,内有武候管辖,不仅严防死守,还有隔三差五的户籍盘查。此地繁华似锦,富贵遮天,百姓家虽有不少外地过来投奔的穷亲戚,然而大多无法久留,以致盛京城内人员流行极小。各家各户皆是知根知底的旁邻,若有哪家混入了陌生人士,不等官府查问,早被传得人尽皆知。

    “也许他们并不是藏身于城内呢?”李胥从未细思过这个问题,被她一问,沉吟片刻后,随口提了另一种假想,但此言却恰恰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瞬间,旋即一个激灵,正色道:“约莫半年前,巡防营曾在城外发现过,类似流民途经留下的各种痕迹,那时我奉命前往武候府打听过此事,得知城内未见异常,此后便未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林之倾若有所思,喃喃道:“半年前啊那时玲珑阁刚巧被窃,也正是那时候,元昱和周亦涛因故相识。若假定三月前后,北靖余党受元昱指示,开始逐步在城外潜伏,穿衣住宿这些还好说,可人总是要果腹为生的,京郊的平原山川别说猛禽走兽了,怕是连报喜的鸟儿都见不着几只!难道这些人还能如神仙一般,吸口气便能长生不老?”

    这场惊险却又破绽百出的秋猎刺杀,在林之倾、李胥二人的谋谈中,正渐渐撕开面纱显出真容。

    李胥谓叹,自己从未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自然也想不到这些细节,相较之下,元昱倒是思虑周到,他嗤笑道:“要真是神仙,元昱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不如买些供品,燃些香烛,双手合十诚心祷告便可心想事成了。”

    这句无意间的隐晦暗讽,冥冥之中恰如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一下点醒了林之倾,她的双眸熠熠生辉,吞下最后一块糕点后,从圆凳上惊起,拍手惊呼道:“我明白了,是文桦寺和尚!”

    她一蹦一跳,转了一圈坐到榻边,抓起李胥双手,开始条分缕析道:“梓清,你听我说,这北靖余党,极有可能是分批潜入的,他们就藏身于文桦寺中!大卞曾说过寺里突然多了许多新和尚,那文桦寺干了这么多年阳奉阴违的害人勾当,自然与官府中人有勾结,户部和武候都会刻意避开此地,寺庙便成了他们最为妥当的庇护之地。

    那段时日,京郊频发多起掠财灭门案,亦是余党们所为,他们初到盛京,饥饿疲累之下,偷入民宅而后起了歹念,又恐官府查案发现端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光了活人!”

    听其一番详解,李胥随着话音跟上了思绪,脑中渐渐清明起来,一面赞叹道:“兰若不愧是文曲星转世!”一面顺着思路,抽丝剥茧,“如此看来,当初周亦涛亦非平白无故的出手相帮,他不辞辛劳帮兰若处理京郊灭门案,乃是受了元昱嘱托,若那民宅里遗漏有蛛丝马迹,便命他出手毁了证据。”

    “文曲星可不敢当,我怕折寿”林之倾实话实说道:“是燕漪在狝苑追捕刺客之时,曾信誓旦旦称其中一名刺客是个还俗的和尚,适才梓清又提到甚么烧香拜佛的。我的脑海里电光火石间,竟一下想到了文桦寺,经推敲,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便自然而然的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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