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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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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外三人暂且收起思绪,循声远去,率先现身的是燕池俊,接着是几名羽林,尾随在后的则是几个面生的壮汉。

    周亦涛林之倾认出其中一人,心下多了几分警觉,燕漪曾提过秋猎有武候随行,此人与元昱颇有渊源,此时亦在同行之列,不得不防。

    周亦涛见到林之倾,倒是十分坦荡,微微含笑道:“下官拜见林大人,不想在此处见到您,当真是有缘。吾等几人本是在林中寻找燕大小姐的,却歪打正着,发现树上捆着一人,经盘问,才知乃襄王殿下的侍卫,遂将人带了回来。”

    他伸手一指,两个武候搀扶着刘雄,姗姗而来,他头上有伤,因捆绑了整整一夜,神色几近萎靡,垂着脑袋,正恍恍惚惚地左右打量。待拖着步子走到林之倾面前,呆滞的眸光才有了几丝神采,正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不料话未出口,就被连带着送进了大帐。

    林之倾没有理会周亦涛,却扬起下巴,瞅了眼随行的几名武候,其中并没有头有戒疤的还俗和尚她又不肯罢休般,来来回回扫视几人,盯着周亦涛浑身不自在。

    几名武候与她擦肩而过,皆是全身紧绷,看似轻松,实则警惕戒慎,只是百密一疏,即使洗尽了血渍,褪去了外衣,终是留下了蛛丝马迹。周亦涛腕间的编绳,武候的玄青布靴,无一不带着暗色的血腥之气,昭然若揭的向众人昭示恶行。

    此刻天光大亮,驱散了雾气阴霾,更撕破了夜色伪装,一场秋猎,一段阴谋,各怀鬼胎的暗中窥伺者,茫然无知的局外人,交织成暗波诡谲的迷乱局面。

    这时,燕漪从大帐内走出,径直跑向林之倾,她面色柔和泰然,一眼便能猜透帐内的情形,“呼老天保佑,虽费了些工夫,但箭镞取出来了!”

    燕琼丛追在燕漪的身后,双眉紧蹙,追问道:“秀安,入夜后林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容我想想劳碌了几个时辰,大伙儿都饿了吧。”燕漪闻言,眼神闪躲,顾左右而言他,不知该如何圆谎。

    “回大将军,殿下是被流矢所伤,至于这箭矢从何而来,则不得而知。”

    林之倾帮燕漪解了围,此言看似交代了缘由,却又留足了臆想的余地。她侧过脸,正巧迎面对上崔敬澜迷惑的双眸,林之倾故作不经意的斜睨了一眼燕池俊,复又看向崔敬澜,他怔了怔,未作一言,权当是默认了此番说辞。

    “唉殿下伤成这般模样,穆昀兄得知此事,定要伤心了。”燕琼丛闻言,痛心疾首,不知其中有几分真情实意,随即单手扶额道:“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入夜后视物不佳,林中又多遮蔽,看不清彼此,伤了人便是闯了大祸!”

    “父亲,事已至此,先将殿下送回侯府才是要事。”

    燕琼丛一愣,想不到此话竟从自己女儿口中流出,旋即恍然大悟道:“对对对,俗话说‘关心则乱’,我也是老糊涂了,秀安说得对,来人啊!收拾行装,打道回府。”

    燕琼丛一番轻松的说辞,将蓄谋已久的阴谋轻描淡写归类为意外,甚至连放箭之人都懒得查问,径自给秋猎划上了尾声。燕漪静默地呆立在旁,看着满心雀跃的兄长,敷衍了事的父亲,神色尤为复杂。

    躲在大帐一侧的燕池俊以为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未露出丝毫马脚,带着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又没脸没皮的恢复成了小人得志的模样,凑到元昱耳边,道:“连老天都看不惯李梓清这副嚣张跋扈的嘴脸,誓要给他个教训,要不这流矢怎么不偏不倚射到他身上了?!真是大快人心!”

    元昱神色沉了沉,沉默不语,周亦涛一行则心虚地低头做事。林之倾朝燕漪投去一抹了然于心的浅笑,看得燕漪一时间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地踅身走进暗处。

    “兰若,我去瞧瞧梓清,顺道把他带回自家的马车。”崔敬澜一面走向大帐,一面低声嘱咐了一句。

    她微微颔首,忽觉一阵晕眩,遂仰头靠在疾风身上,高大的马匹遮挡了大半身影。弱不经风的单薄身躯下,林之倾冰霜似的阴戾眸光却越过马背,默默徘徊逡巡。

    不消一会儿,大队人马开拔狝苑,偌大的猎场只剩下寥寥数人,皆是些不知内情的醉酒武将。这场浩大的秋猎盛世,以虎头蛇尾的姿态草草收场,此后数月,成了周实勋乃至满朝文官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狝苑四下分布的九成羽林侍卫,也跟随崔敬澜一并撤出了猎场,启程之时,更是将李胥乘坐的马车围成了铜墙铁壁,这张牙舞爪的气势明显是在向燕家示威。

    与四周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不同,车内,则是另一幅和缓静谧的光景,厚毯软毡铺就的车板,勉强可作软榻之用,李胥已换了身干爽的薄衣,厚实的布带沿着他的脖颈往下,穿过肋下,以腰腹为转折处,横向缠绕于身,严严实实宛如一只用料十足的大肉粽。

    林之倾支起膝盖,双手抱膝坐于一角,生怕衣衫沾湿了褥子,又低头瞧见湿漉漉的布靴,被浸透的鞋底紧贴脚面,发出奇怪的吱吱声,她索性脱下鞋袜,丢在一边,粉嫩的脚丫子已被湿气泡得泛白肿胀,她揉了揉脚底,抬眸看向李胥。

    李胥睡得很安稳,呼吸轻浅,面上有了几分血色,略微舒展的眉眼已不再隐含痛苦,若不是平躺在马车上,无法动弹,都快遗忘了几个时辰前,他身负重伤的模样。

    回府的路途既漫长又枯燥,林之倾回想起短短一日前,自己困意缠绕,几乎是半梦半醒的一路睡到了狝苑,如今回城,却换作李胥于车内昏睡,物是人非,世事难料。

    车轮在泥地上滚动,拖着马车一颠一颠往前行进,却将林之倾身体内仅存的几丝精气神渐渐抽离。她浑身发冷,身上起了细细密密一层寒栗,可鼻尖却是暖哄哄的,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仿佛脱离了原位,麻木僵直,酸胀刺痛,各种不适统统席卷而来。

    她侧身躺下,平视前方,隐约瞧见李胥耳后残留的风干血痕,突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痛、悲恫和无助消极杂糅在一起,形成一大团足以将她淹没的萧条之气,将林之倾笼罩其中。她的心底没有死里逃生后的侥幸,只有一大片空洞窒息的悲凉,林之倾再也无法自持,抓起李胥的衣角,捂在嘴边细声啜泣。

    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喉间火烧般的灼热干疼,鼻水眼泪糊了一脸,林之倾翻了个身,仰躺在厚毡上,打着哭嗝,一边抽泣一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孤身一人骑着疾风,追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在无穷无尽的沼泽中奔驰,身后无数双漆黑利爪,如影随形。那个人影若隐若现,忽远忽近,可任凭林之倾如何嘶喊祈求,那个背影总是若即若离,仿佛她一伸手就能抓住,可当她付诸行动时,一晃眼,人却从指缝间溜走了

    林之倾惊呼,而后一个激灵从梦魇中惊醒,她睁不开双眸,只觉额间湿嗒嗒的,伸手一抹全是冷汗。这时眼前倏地蒙上了一片黑影,一只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脸上,掌心是微热粗糙的,泛着药膏独有的气味。

    “梓清”她嘟囔一声,没有听到李胥的回应,耳边唯有他略为粗重的气息声,即使如此,林之倾依然觉得分外的安心释然。

    李胥平躺在马车内,除却撕裂皮肉的剧痛,还伴有酸软的脱力感,喉间似被堵住一般,喘不上气吐不出声,整个人如断线风筝,在云层间浮沉,无所依附。他曲起两指,勉强抚过她鬓角的半缕青丝,那是被弯刀划断的,发丝上还犹然带着黏腻的血珠。

    李胥指尖一捻,血珠拖着黏腻的滞涩感,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这虽是自己手臂上倾洒而出的血液,却显得极为刺目碍眼。

    两人望着彼此,不约而同的扯出一丝僵笑,却互不说破,而后静静阖上眼

    侯府的车队在城外五里,与燕家车马分道扬镳,他们改行山道,可大大缩短回城路程,而李胥所乘的马车不可颠簸,遂继续沿着官道前行。巳正时分,崔敬澜将羽林侍卫留在城外大营,自己则派了几个精干的亲信随行,并让刘雄先行一步赶往侯府通报。

    经此一事,刘雄三魂没了七魄,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只会木讷的点头称是,得令后,便马不停蹄的往入城方向跑。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安安稳稳停在了侯府门前,除了刘伯和曾医官,另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一见气息微弱的李胥,下一刻,刘伯就红了眼眶,干瘪的双唇,嗫嚅道:“快快扶好了。”

    家丁将李胥扶到太师椅上坐定,就着两边扶手,连人带椅一同抬过门槛,随后脚下用劲,急遽的跑向主屋。林之倾掀开帷幔,看大伙儿乱作一团,便自行爬下了马车,放一落地,顿觉头重脚轻,双腿发麻。缓过了这阵麻劲,她正欲迈开步子,就听曾医官嚷嚷道:“鞋!穿鞋,大冷天的怎么能光脚?!”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曾医官脱下自己的布鞋,整整齐齐摆在林之倾面前,她诺诺的点头,趿着布鞋,一脚深一脚浅的往里走。医官见她神色有异,踩着布袜三两脚跟上步伐,拿手背一贴林之倾的额头,又是一声大嚷:“这还有个病着的呢!”

    刘伯一惊,随即停下身,好整以暇的吩咐道:“你二人将小主子抬到主屋,春儿,快去搀好林大人,别让人摔着若后厨煮好了热姜茶,赶紧先送过去冬儿,你去套辆车,跑趟仁和堂,把他们坐镇的老大夫一并请来,速去速回!”

    侯府家丁虽忙碌,但依旧有条不紊,直至晌午,才将诸人安顿妥当,崔子风不在府内,刘伯向崔敬澜请示,“二公子,要不要给侯爷发封家书,催促其早日回京?还有,这几日小主子和林大人皆上不了早朝,该派个人去吏部告假”

    崔敬澜情绪恹恹,垂头推脱道:“刘伯您做主吧,都照您的意思办就好,这些当家的事,我不懂。”

    刘伯不作声,眯着眼仔仔细细瞧了几眼,发觉自打从狝苑归来,原本意气奋发的几人,不是伤了就是神情萎靡,委实蹊跷。他深知此次秋猎,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而此时的崔敬澜正是六神无主之际,遂捋着花白的胡须,避开话头,道:“刘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力不从心,这侯府总要交到二公子手里的。若是真的不懂,也学不会,那也无妨,就交给日后进门的夫人来当家吧。”

    果不其然,见崔敬澜眼底生出窘迫的神色,刘伯才摆摆手,笑道:“二公子,这一路也是劳心劳力,去歇歇吧,午膳我让下人送到房内,就别胡思乱想了。”

    宽慰一番后,刘伯又急匆匆赶到主屋廊外,悄悄攥过曾医官衣袖,二人穿过海棠门,躲于廊下,他细声问道:“老曾,小主子可有大碍?到底是甚么伤?林大人怎会这般病怏怏的?!”

    曾医官面色一凝,如实道:“小主子受了箭伤和刀伤,箭矢扎在肺脏上,伤得很重,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救治及时,替小主子疗伤的医官医术精湛,又用了极好的伤药,不过元气大伤,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至于林大人,只是受了风寒,她似乎在水里泡了大半宿,换下的衣衫都是湿透的对了,二公子那儿可有透露一二,秋猎上究竟出了何事?”

    “难道你瞧不出,回来的人都失魂落魄的吗?让他们先缓缓,人没事就好。”

    曾医官觉得此言在理,便不再追问,弓着背,又跑去了后厨,督促煎药的下人要注意火候时辰。

    刘伯叹了口气,迈着苍老踉跄的步子,取来纸笔,简单写下“府内有变,望侯爷速回”九字,派人三百里加急送往曲鄂,又遣了下人前去吏部。

    接下来的日子,永定侯府大门紧闭,谢绝访客,燕漪借故来了几次,均被刘伯圆滑地挡了回去。

    待崔敬澜平复了心绪,才同刘伯畅谈了一番,对于刺杀一事,时至今日,他仍有许多不知情的迷惑之处,故而只挑了重要的笃定之事说与刘伯听。

    在了解个囫囵之后,刘伯浑浊的双眸罕见的闪过一丝锋芒,他语重心长道:“二公子,侯府人丁单薄,侯爷年岁渐长,大公子已经没了,小太子常年久居瀼都。您是侯府的支柱,不要受贼人的挑拨,更不要因贼人乱了心智,您只需明白,您要延续顾家的血脉,守住侯府的基业!刘伯我本没有资格同您讲这些话,您就看着我为侯府尽心尽力几十年的份上,听我一句劝。”

    崔敬澜这才惊觉到从小到大,自己才是那个真正被精心呵护,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孩子。顾家蒙难,父兄母亲惨死,而他却成了永定侯的嫡次子,小时候他跟在人后,总会不由地将自身置于次位,沉默寡言,畏畏缩缩。今日方幡然悔悟,皆是因为有人替他顶起了一片天,阻挡了外界所有的刀光剑影,才让他有了怯弱和畏缩的退路。

    如今这些为他遮风挡雨之人,丢了命,受了伤,曾经牢不可破的屏障裂开了微小的缝隙,让他亲身经历了残酷的风风雨雨,然而面对那么点细小的风浪,他选择弃械投降,更为此失了神,仓皇无助之下,到处躲藏。

    刘伯的言语狠狠砸醒了崔敬澜,自己身在狝苑,周围又有羽林营的弟兄护卫,却毫无戒心,眼睁睁看着李胥受伤,事后更是犹如废物一般,只会随波逐流那时的林之倾该有多么的绝望,不仅要面对命悬一线的挚爱,还需应对欲置他们于死地的刺客,逃过一劫后,还要与燕家周旋,甚至还出言宽慰了自怨自艾的伙伴!

    崔敬澜攥紧手心,紧抿的双唇微微用力,坚定道:“刘伯,是我不争气,您该早点骂醒我的,不该如此纵容我”

    “二公子还是个孩子,侯爷都不舍得骂你呢,人都是慢慢长大的,要经过磨砺,而不是一蹴而就的!二公子不要自责。”刘伯轻轻拍了拍崔敬澜的后背,依旧和蔼如常。

    “嗯”

    崔敬澜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一下子湿了双眸,他仰头看天,觉得今日的天空分外辽阔晴朗,心底希冀着侯府经此一事,往后能平安顺遂,再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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