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吏部的调令不日便到了大理寺,蔡晋昌正式调任大理寺寺丞,杨番后知后觉,对其将自己的规劝当做耳旁风一事,很是不满,本想一拍两散。可少了蔡晋昌这块敲门砖,杨番无法顺利投靠尚书令,明知蔡晋昌对自己视如敝屐,杨番却还要强颜欢笑,不由地在心底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自蔡晋昌任职大理寺丞,杨番自知进不了府衙的门,便鲜少现身,加之公务繁忙,二人便甚少见面了。
自那日,林进被李胥一番“劝导”后,倒是收敛了不少日子,只是本性难移,才堪堪过了半月早就故态复萌,最近几日愈演愈烈,更是夜不归宿流连妓坊,林夫人见劝不动,索性命仆役关门下锁,将他拒之门外。
如此往复几日,林进不堪其扰,便每日不情不愿地赶早回家,今日不巧在门外撞上了林之倾回府的马车。他喝的酩酊大醉,扶着墙,努力睁大双眼才看清门前为何人,一见李胥的侧脸,竟吓得酒醒了七分。
待马车走远,林进才敢伸出半个脑袋,他一下瘫坐在石阶上,心底万般委屈,叫苦不迭,想起近日这些“生不如死”的时日,怨气怒火和愤恨统统汇聚到一处。一咬牙绕过家门,去了两条街外的花楼留宿,不料囊中羞涩,又遭了老鸨子冷遇,只丢了些喝剩的冷酒招呼他。
苦熬一夜,待天明,林进跌跌撞撞走进一间街角小肆,掌柜对此人早有耳闻,生怕他闹酒疯,让小二将人单独引到角落隔间内。此时店内人影稀疏,空荡荡地略显冷清,几口热汤下肚,林进才勉强有了点精神,抱着隐隐作痛的脑袋趴在桌上小憩。
烈日初升,店里渐渐有了人气,大堂内三三两两聚拢了些食客,有个眼尖的食客一眼认出林进,故意出言挑衅,笑话他有家难归,宿醉未醒的林进正在火头上,眼见二人针尖对麦芒,一场祸事近在眼前,掌柜闻讯而来,做起了和事佬。
“那是何人?掌柜的为何这般迁就?”
大堂正中的方桌边,坐着几个刚下职的武候,见此闹哄哄的局面,忍不住问了店小二。
旁人压着声,凑近道:“是林府那个糟老头子,大理寺卿的老爹”
堂内几人皆心领神会,带头的武候状似无意的斜睨了眼林进,又若无其事的低头吃面。林进被掌柜好说歹说的送回了林宅,他发完酒疯倒头就睡,浑然忘了自己在食肆内说过的混账话。
七月流火,渐入凉秋,林进如往常一样,在府中撒了一通气,正欲去附近酒肆挥霍一番,刚拐进巷子口,突从暗处跑出一人,惊慌失措之下直接和林进撞个满怀。
这人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似是受了甚么惊吓,半跪在地上不停发抖,听到林进的骂声才畏畏缩缩抬起头,这匆匆一眼竟让他两眼放光,攥着林进衣袖,苦苦哀求。
这不合常理的举动令林进心生疑惑,追问之下,这人自称襄王李胥的侍卫,名叫江杰,他一面说,一面警惕地朝四下观望,状如惊弓之鸟。林进一听,立马来了兴致,在江杰再三要求下,二人退至无人角落,他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江杰自述在内宫巡夜时,因内急而慌不择路,不慎路过襄王书房,偷听到他与旁人密谋谋反一事,当夜便遭了毒手,幸得兄弟舍命相救,才得以死里逃生。
“这事你该去找皇帝,求我个平头百姓有什么用?”
林进自私自利惯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吃穿不愁足矣,他可不干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江杰闻言,晦暗的双眸闪过一丝狡黠,执意拖着林进去了城郊一间破败的茅草小屋。一进门,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呛得他连连咳嗽,江杰当着林进的面,一把掀开墙角虚掩的破草席,指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涕泪俱下,声称此乃死去的救命恩人。
林进不禁喉头一紧,胃中酸水一拥而上,他伏在墙边隐隐作呕,遍体生寒,江杰趁他惊魂未定,话锋一转,直夸林进不畏强权,自己正是无意间听闻林进的正直敢言,受此激励才豁出了命,不惜以身犯险前来告求。
说罢,江杰蓦地双膝下跪,重重磕了一记头,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的瑟缩样,面上浮现出坚毅神情,一番编排过的大义凛然之辞,砸得林进晕头转向。
林进此生庸庸碌碌,年少时也曾奋发图强过,无奈资质低劣,努力多年连个举人都中不了,之后逐渐结识了许多狐朋狗友,每日在酒肆花楼间流连忘返。今日可是生平头一次,有人将生死攸关之事托付于自己,林进虽将信将疑,心底想要谋求一番大作为的冲动被江杰的激昂措辞重新点燃。
江杰趁胜追击,见他有所动摇,不待他反悔,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状纸交到林进手中,蛊惑道:“小的一现身,怕着了襄王的埋伏,我只求林老爷替我敲了那鸣冤鼓,此后诸事小的会一一向官府禀明,定不会连累您获罪的!”
“罢了罢了,你且起来吧,我看你也是忠义之辈,我岂有不帮之理。”林进故作为难,却将那状纸仔细收好藏进袖中,江杰见状,自是万般感激。
事不宜迟,二人火速赶至京兆府,江杰依言先藏于暗处,待林进将状纸呈上,再由府衙传唤后露面,一切商定,林进壮着胆子,敲响了鸣冤鼓。
赵禅开堂问话,一见来人,面色和缓了几分,可听了他振振有词的告述,惊得差点从官椅上跌落,此事可大可小,赵禅大喝一声让林进闭了嘴,又朝师爷使了个眼色。
赵禅总算办了件聪明事,让人堵了林进的嘴,绑了他的手脚,将人五花大绑的抬去了林府。
原以为此事就此翻篇,岂料这仅仅是个开端,翌日,这件微不足道的糊涂事让有心人捅到了朝堂之上,桓帝对这等家长里短的琐事不以为意,正闭着眼,不耐烦地斥责群臣。
“微臣惶恐”
整齐划一的陈词滥调,犹如寺庙中日日传颂的经文,从朝臣们口中涌出,空洞而无趣,此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异军突起。
周实勋一板一眼,正色道:“启禀陛下,老臣以为谋逆乃大罪,关系重大,京兆尹放任不理乃是渎职,此事须细细审问才是,不如交给刑部处置,待此事查清也可还襄王殿下一个清白!”
“尚书令所言极是,此乃国事更是微臣家事,是微臣治家不严才闹得这般笑话,还望刑部为襄王殿下正名。”
林之倾反应极快,立马出言附和,此事牵涉家中那个糊涂爹,与其稀里糊涂蒙混过关,成了日后隐患,不如直接析缕分条,绝了那些人大做文章的念头,更是借机给林进一个深刻教训,以防他日后再作出这等荒唐大事。
此事无人再有异议,便依了周实勋之意,下朝后,罗远宁假惺惺地与林之倾攀谈,一通先礼后兵的威慑之言,却在林之倾面前败下阵来,她冷着脸,淡然道:“家父是个远近闻名的酒鬼,酒醒后便对此前种种一问三不知,恐让罗大人失望,下官在此先给您赔罪了。”
罗远宁心中一凛,他深知林之倾的能耐,多年来刑部虽有尚书令的庇护,却一直被大理寺强压一头,久而久之,他一见林之倾,就下意识的生出心虚退缩,此刻被她寥寥数语一激将,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他私下派人请了赵禅,从他口中问出了些端倪,对林之倾所言更加深信不疑,就在犹豫不定之时,罗远宁忽然想到一人——刑部侍郎柳风白。此人惯会摆官威,又善察言观色,是个投机取巧之辈,将此事交给他办再好不过。
不出所料,柳风白办起此案果真雷厉风行,即刻下令唤来了林进,公堂之上,无知的林老爷义愤填膺,拿出状纸一通指责。
柳风白的眼皮无端跳了几下,只觉此事过于蹊跷,他来不及细想,按林进所示,前去寻人,此时不仅是证人,连那尸身都凭空消失,俨然成了一桩实打实的诬告。
柳风白气急,一拍惊堂木,命衙役从刑房内搬出长凳和水火棍,誓要治林进一个诬陷皇族之罪。
林进见识到了官府的庄重森严,顿时哭天抢地,自是悔不当初,他脑中如一团烂泥,情急之下,唯一可期寄之人只有林之倾一人,遂语无伦次道:“大人饶命!此事我儿大理寺卿亦是知情的,您让她来公堂上给各位青天大老爷说道说道!”
柳风白轻蔑的瞥了眼堂下之人,冷哼一声,命衙役去请人,谁知林之倾直言自己一无所知,还主动请命重罚林进,摆出了一副秉公办事的高风亮节之态。这招以退为进,反倒让柳风白无所适从,若真下死手打残了林老爷,不仅遭同僚诟病,还怕林之倾借机报复。
这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林进自然不知,他以为在劫难逃,盯着身旁无动于衷且落井下石的女儿,陡然间生出股恶念,他指着林之倾,突然冷声道:“大人明鉴,小人曾听闻大理寺卿与襄王殿下一同在林府书房密谈谋反一事,此事千真万确,小人愿大义灭亲,将此事和盘托出”
“哦?!竟有这等事?你可有物证证实你所言非虚?”柳风白一挑眉,面对这峰回路转,心下窃喜,不等林进言语,自言自语道:“看来物证定是藏匿在林府,谋逆可是关系朝廷根基的大事,来人!去搜林府,不可放过任何角落。
林进跪在原地,恶狠狠的回瞪了林之倾一眼,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心里头的如意算盘打得正好,既然她见死不救,就将林之倾一并拖入这浑水之中,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府内,衙役们受柳侍郎指示,在府内各处翻箱倒柜,不消一会儿,有人手捧一卷类似画册的东西从书房内跑出。林夫人隔着几丈远,瞧不清到底是何物,单从外头包裹的绢绸来看,定是不菲之物,她心中一惊,强作镇定,见衙役鱼贯而出,她也跟着悄声从侧门离开。
这卷“画册”呈送到了柳风白手中,林之倾一眼看出,此物非府中之物,她隐隐预感不妙,下一刻,这“画卷”被展开摊平,柳风白低头一瞧,不禁呼吸一窒,居然是禁军布防图!卷册一角泛旧的赤红皇印,犹如一道催命符直逼林之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