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七幕 好大喜功(二十)
10月2日 云堤城 莲花区 凌雨路附近
明明是早晨,可云堤城的天空依旧是一片令人阴郁的灰色,无情的雨水打在青色大理石组成的路面上,迸溅起无数杂乱的涟漪。男人刚刚起床,洗漱完毕后,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最后缓缓拉上了他那遮光窗帘——如此一来,整个房间便变得一片漆黑。
他拉窗帘不是想要再睡一个回笼觉,而是出于防备的需求这么做,可能有人会说他纯属是杞人忧天,自诩是个普通人的他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观众——可他还是想要这么做来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就像药品中的安慰剂。
这是一间不大的公寓,面积不到四十平米,但对于一个生活在现代工业化城市的现代人来说,只要自己的栖身之所有床、有卫生间就能够生存下去了;没有厨房的话可以叫外卖、没有电视机可以从手机上获得消遣,更重要的是,男人甚至还奢侈的拥有一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笔记本电脑,除非到了世界末日,否则男人可以在这间房子里面储备上一年的粮食,然后再也不出门,一辈子当个宅男老死在这无人问津的小房子里,等自己发臭了才会被人发现,最后葬在免费的国家公墓中。
这是他很久之前的想法了,毕竟那个时候的自己可以说是对生活乃至于自己的人生都毫无希望,更别提什么“拯救他人”这种幼稚的梦想了——可现在,他却把这个房间打理的井井有条,桌子上摆放着一些工具书,台灯旁是一个笔架,身后的床上哪怕一个人住也会整齐的叠好被子,衣柜虽然塞着凌乱的衣服,但那是因为衣架不够的缘故;总的来说,如果不告诉别人这是私人公寓,恐怕会被误以为是某个酒店的套房。
——只要自己做的某件事情有意义,那自己的人生就还有希望。
螺丝钉、备用电源、强光手电筒,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了——男人脱掉上衣,露出光滑的肌肤和有些瘦小的肌肉;男人不像那些天天在外面跑业务的公务员们身体健壮,他原来的工作充其量就是个坐办公室捣腾电脑、看分子仪、写代码的,自然没有时间去锻炼身体;一想到这些回忆,恐惧感就油然而生,他全身都在颤抖,尽量不去思考那些令人害怕的场面,要是自己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办好,就可能就会丢掉性命。
为此,男人长长深呼吸,甩去了心中的杂念,他将阿司匹林药片吞咽下去,拿起螺丝刀,开始在自己的身体上捣腾。
心脏部位有一个小小的开口,上面有几个小螺丝,将螺丝拆卸后,便能将其“打开”,看到里面的人工心脏——有那么一瞬间,男人以为自己是铁臂阿童木。那是一颗人工心脏,男人其实对自己的朋友撒了谎,自己的确做过心脏桥接手术——只不过桥接的并不是几根主血管,而是一整颗心脏。按照现在的医用科学技术来说,无论是市场上的,还是黑市里的人工心脏,都需要充电来为其功能,也就是说配备了人工心脏的人每天都必须向机器人一样充电,否则就会死去。
但男人的这颗人工心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心脏外没有任何的外部电源接口,有的仅仅是心脏上方的一个小型的、圆形的能量传输器——“仇黎装置”,男人是这么称呼他的;或者用一个更古老的名字,“托卡马克”机。
托卡马克,是一种利用磁约束来实现受控核聚变的环形容器。它的名字来源于俄语的环形、真空室、磁、线圈。最初是由位于苏联莫斯科的库尔恰托夫研究所在20世纪50年代发明的。托卡马克的中央是一个环形的真空室,外面缠绕着线圈。在通电的时候托卡马克的内部会产生巨大的螺旋型磁场,将其中的等离子体加热到很高的温度,以达到核聚变的目的——或者说,可控的核聚变反应。
受控热核聚变在常规托卡马克装置上已经实现。但常规托卡马克装置体积庞大、效率低,突破难度大。上世纪末,科学家们把新兴的超导技术用于托卡马克装置,使基础理论研究和系统运行参数得到很大提高。据科学家估计,可控热核聚变的演示性的聚变堆将于2025年实现,商用聚变堆将于2040年建成。商用堆建成之前,中国科学家还设计把超导托卡马克装置作为中子源,用于环境保护、科学研究及其它途径。
——嘀嘀嘀,您有新的短信消息。
男人正准备拿出镊子取下装置时,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查看是谁发来的消息。
群聊名称:四傻大脑闹云堤城
沈笠(id“忧郁的猫头鹰”):仇黎,醒了没啊?
他看到了好朋友的消息,不自觉的露出难得的微笑,而后在手机屏幕上的虚拟键盘敲击。
仇黎(id“行星”):刚刚醒,准备叫个外卖。
沈笠:今天放假一起去蒸个桑拿如何?
仇黎:这样好么?我们还有两组数据需要分析……你的那个“止雨装置”……
庄学民(id“老牛菜花”):仇黎老弟这就是你不会变通了,现在可是假期,咱们偷个懒云堤城又不会被淹了,我和沈笠一会过来,咱们合计合计去哪里……
仇黎:好吧……
丰若英(id“静师大的爹”):你们要去泡温泉么?我也去。
沈笠:我是考虑过带上你,但这又不是国外男女混浴,你一个人泡会不会太无聊了,咱们得等到去了休息区才能见面。
丰若英:啊,不要紧的,我可以叫上杨萱伊,她已经是我的好闺蜜了。
沈笠:什么时候的事情?
后面是一个表示惊讶的表情包。
丰若英:我们聊了很多女生之间的话题,就很快成好朋友了呗,反正今天放假,她肯定也休息,我这就去把她叫过来,你也可以带着诺可一起……
他放下手机,随后沈笠和庄学民又发了两个表情包,这不发还好,庄学民发了个带有挑衅意味的表情后,两人彻底来劲儿了,开始在群聊里斗图起来,这算是一种在社交平台上展开的,以表情包为武器的新聊天方;仇黎看着两个好朋友在群聊里面捣乱的样子,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啊,没错,我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才来到这里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好朋友分别的时候说的那些蠢话:我要出国去成就一番大事业!我要改变这个臭气熏天的科研体制!我们从此之后不是一路人了,我是去远洋深造的高级人才……现在想想看这些话全是狗屁。因为年轻时候的天真,自己险些丢掉了两个要好的朋友,就算是仇黎这样的人,也应该明白好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多得的。
老天爷既然给了一个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就应该好好把握住才行。
一边这么想着的仇黎,一边从身边的纸袋拿出一个发光的玻璃盒子。
这个玻璃盒子,是仇黎从蒋春文那里搞来的“源”,他现在还记得两个星期前自己和蒋春文的对话。
“也就是说,云堤城现在所有的‘源’都在何自明的手里么?”
“没错,何自明控制了天气控制系统,在市长竞选结束前,他不会把源交给我们任何一个人。原本聚能生命研究所还有一批备用的‘源’供给沈笠研究,但实验室爆炸后,那些源也被销毁了——你们现在的工作需要‘源’么?”
“对……我们目前在濛雨港的实验遇到一些小问题,需要‘源’来进行研究……”
“可为什么不是沈笠来找我,而是你呢?”
“因为……我不想给沈笠添麻烦,他已经够忙的了。”
“我知道了仇黎博士,在我知道了你的目的并不是其他后,我绝对会信任你。”
然后,仇黎就眼睁睁的看着蒋春文从自己的抽屉里面掏出了这个发光的玻璃盒子,他开始怀疑那个抽屉是不是什么四次元口袋,里面什么都有。她说那些“源”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自己悄悄留下来的,而这一份“源”就是那些“备用储备”的一部分。
按照沈笠的说法,这些源的份量大概为“6沈”的样子。
——我的沈笠老友,你就不会起一个好听点的名字么?
仇黎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打开盒子,“光芒”便开始在空气中飘荡——紧接着,仇黎拿出电磁铁,“源”便开始在其周围旋转,这是“源”的特性。接下来……就是将这一部分源移交到自己的那颗人工心脏中。
一秒、两秒、五秒、十秒……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源”进入到那个托卡马克装置里后,产生了一系列的物理反应,仇黎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他浑身都在冒汗,但还是尽量保持清醒,仔细观察着装置的变化。这颗心脏其实是一个半成品,所谓的托卡马克装置,或者说“仇黎装置”,因为无法解决高温问题,因此只能使用超导体进行隔热,而这种隔热的有效期最多只有半年多,在这种环境下,核聚变只会以一种不可控的方式进行……
换而言之,仇黎这种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的疯子行为,会把自己害死;他没告诉朋友自己心脏的事情也是如此,在来云堤城之前,他这颗心脏已经运作的三个月,如果自己不找到完成可控核聚变的方法,或者更换超导体材料,自己肯定会在材料失去耐热性后变成一个人体核弹,而云堤城又因为持续下雨导致运输业中断的问题,无法获得超导材料,自己就只能在前者身上下功夫了。
“成功了!成功了!”
仇黎一边欢呼着,一边感受着那颗人工心脏传来的微微震动;“源”与装置里面的中字、质子们发生了反应,聚变过程不再变得激烈,而是以一种稳定的态势进行——看来自己赌对了,他之前就觉得奇怪,沈笠的论文说“源”是控制降雨的“催化剂”,仇黎就开始想这种东西会不会也能作用在其他地方。
因为某些不可控的因素,因为不能给朋友添麻烦,所以这种事情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完成,现在看来自己是正确的——这样一来,仇黎公式的最后一个变量就能够确定了……
——我这哪是科学家,我分明就是个赌徒啊……连命都不要的赌徒。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想要获得自己曾经未曾拥有的幸福,仍旧是值得付出性命去争取。现在仇黎赌赢了,自己的朋友也不用因为自己哪天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嗝屁了而惊讶,现在自己的这颗心脏已经和正真的心脏没有区别了,要是自己还能破解海拉细胞的秘密,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到永生不死。
仇黎先是在自己的脑海中颅内高潮了一番,而后重新回到了现实,那种事情还是留给其他人做去吧;自己虽然是个赌徒,但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当你去赌场玩的时候,能赢个十几万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不要总想着赢几千万回来,他还记得自己在国外的时候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故事,说你只要带着一美元走进拉斯维加斯的赌场,玩德州扑克,每次都梭哈,八轮下来就可以买下整座城市——但你不可能每次都赢。
心满意足之后,仇黎重新将金属胸腔关闭,然后贴好人在皮肤,这样一来就大功告成了,如此一来谁可看不出自己的胸口有什么异常,那不过是做手术后留下的疤痕罢了。
“喂,仇黎。”
正当自己躺在椅子上,庆幸自己终于突破了一个人类一直以来想要解决的问题时,公寓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强烈的光芒让他睁不开眼,因此,他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将那个装有“源”的盒子丢到桌子旁边的垃圾桶里,而后等待自己的视野缓缓恢复。
这可是自己的私人房间,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轻松的走进来……
除非是,那群在厦门追杀自己的人已经追到云堤城来了……
这么想着的仇黎,伸出手想要拿桌上的螺丝刀来自卫,可他没有控制好平衡,整个身体倒了下去,他的右手肘部撞倒了地面,撞倒了自己的麻经,手臂顿时失去了控制,他只能目睹着刺眼光芒包围下的那个黑影缓缓走向自己。
“哎呀——救命啊!”
“是我!沈笠,你干嘛啊仇黎,大白天拉着窗帘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呢?”
待自己的视野清晰的时候,仇黎像乌龟一样勾着的脑袋终于落地了,他的视野已经恢复的清晰,而眼前则是沈笠一眼惊讶的模样——唉,看来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至于沈笠,则是望着房间里面的摆着,开始思考起来:桌上是开启了屏幕保护程序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旁是一包卫生抽纸、再结合窗帘拉着以及仇黎光着上半身这几个线索来看,沈笠好像以及推理出来什么了。
“我去……仇黎你该不会在打飞机吧……”
“啊?我什么?”
沈笠拉开遮光窗帘,让外面的光照进室内;紧接着,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庄学民,他也来到自己的屋子里了。
“喂,仇黎,你还好么?”庄学民走进方面,开始在屋子里四下打探,几秒钟后,他也得出了和沈笠一模一样的结论,“我勒个去仇黎……你这家伙得把持住啊,等你和蒋春文真的在一起了想怎么玩怎么玩,没必要啊。”
仇黎感觉自己今天恐怕会成为调侃话题,这事情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过也不能说自己是在捣腾自己心脏里面的玩意儿……索性就将错就错吧。
“啊对对对,我就是有点忍不住了,这也没什么吧,是个男人都干过……”
“可你不至于整出血吧……”
沈笠拿着那张沾了血迹的抽纸,一脸惊恐的说道;那张纸是仇黎在打开心脏时,擦拭露出的血用的……
“要不我和学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你是不是在国外吃了什么不健康的东西把身体吃坏了。”
“才不是!我那是有些激动流鼻血了——”
“什么玩意儿这么刺激?让我也看看。”
庄学民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去碰仇黎的笔记本电脑。
“滚滚滚!这是我的私人物品,别乱动。”
“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我对你的口味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庄学民一屁股坐到仇黎的床上,举双手表示投降,“那么——沈笠,大保健的事情怎么说啊?”
“你就不能文明一点?我们就是单纯去蒸个桑拿——云堤城天天都在下雨你不觉得自己身上湿气重么?”沈笠扶额,心想庄学民是不是又开始犯学生时代爱开黄腔的毛病了。
“我倒是无所谓……我们又不是那种油腻外加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蒸桑拿干什么?”
“我觉得你已经有朝那方面发展的势头了……”沈笠指了指庄学民的小油肚。
“等云堤城的事情忙完后,我就会想办法减回去的。”对方拍着肚皮打保票。“那么,沈笠你作为话事人,决定好想要去哪儿了么?”
“莲花池温泉酒店怎么样?地址的话……是在莲花区的墨雨路那边,离这里就几个十字路口的距离。”沈笠拿出手机,打开点评软件说道,他现在已经能够熟练的使用这种工具了,“而且,价格也比较实惠,国庆节还有打折活动。”
“哦哦哦,好像住在酒店里还能看到莲花池公园对吧?”
“当然了学民,哟,你也变成半个云堤人了。”沈笠打趣道。
“话说丰若英人呢?怎么没见她?”
“她和诺可在楼下等咱们呢。”
“一会还要去接应杨萱伊,五个大人一个小孩坐一辆车应该没问题吧。”庄学民值得应该是他那辆和他一起坐飞机来到云堤城的沃尔沃,那辆车现在已经是沈笠三人组出门的必需品了,上大学的时候,沈笠就说过自己要当科学老宅男蹲在实验室和自己的家里一辈子也不出门,可后面他才发现,有一辆车其实挺好的;虽然沈笠自己也有驾照,而且他也经常用“在云堤城有轻轨就行了”这种话来骗自己,但他买不起车这个事实是怎么也无法撼动的。
或者说,他只是单纯的害怕“驾驶汽车”的这个行为,若是单独一个人到还好,可一旦驾驶汽车,你的副驾驶和后座上就一定会在某一个时刻坐上“乘客”——这样的情景一旦发生,驾驶座上的那个人就有了保护车上所有人生命的义务;沈笠想了想,或许是他的身体在本能的抗拒着这种“义务”,所有他才不愿意开车,毕竟享受别人的义务比起自己承担义务舒服多了,他忽然想起之前钱兴贤对他说过的话,某些人生下来就是万丈光芒,某些人却生下来注定是边缘人,就像自己,无论你再弄出多么厉害的发明,还是无法彻底根除骨子里的自卑。
“她……一会让她自己过来就行了。”
“啊?不是沈笠你赶紧看看你在说什么鬼话——杨萱伊是我们的一员,你怎么好意思让她一个人过来?”庄学民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用郑重的语气说道,“人家住在远山区那边,离咱们这里老远了,你也不想想看我们哪次聚餐去过远山?还不是都集中在莲花和信业这边,每次都让人家跑这么远就不说了,不去开车接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嗯……我们可以下次去远山聚餐,不过远山那边我不太熟,丰若英可以熟一些,她原来在那边工作过一段时间,就立体农业基地那儿。”
“那现在肯定也早就大变样了。你怎么回事?平常去接杨萱伊都没什么问题啊——”
“你忘了静师大校庆和毕业典礼那次么?她不就没来……”
沈笠脑抽,他想到了之前二人在晴空塔上发生的事情,顿时觉得自惭形秽,他也不是没想过找庄学民当自己的“军师”来为他提供一些参考意见,毕竟庄学民可是真真正正的结了婚,一家三口的和和睦睦的中国家庭典范,可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拉不下这个脸。
或许是他在意庄学民知道自己已经三十多岁快四十了还像个白痴,得搞那套学生时代一对男女谈恋爱,宿舍里面另外七个人相互对着两块电子屏幕挥斥方遒的模式略显滑稽;纵使沈笠很清楚庄学民并不会嘲笑他,可还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或许,这种感觉就是鲁迅和闰土之间的那一道“可悲的壁障”。
“那这样好了。”沈笠想出了一个不用面对杨萱伊的鸵鸟政策,“我先乘轻轨过去探探虚实,毕竟这架温泉酒店我也是在网上搜罗的图片,具体情况还是要到现场评价才能准确;要是环境不好或者消费太高,咱们就换个地方。”
“嗯……也行,我说你没事吧,你作为这次聚会的发起人,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怪怪的。”
“我怪怪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总该习惯了吧?”沈笠又开始说烂话。
“也对——那我们到时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