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幕 城市之光（七）
“各位领导，各位科学家们，大家上午好！首先让我代表这次会议的主办方，自然资源部第三海洋研究所和聚能生命投资有限公司，对各位科学家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也对主办方使我们这次研讨会顺利召开提供的各种方便，表示衷心的感谢。”
涂抹不知道几层发胶的主持人拿着话筒上台，一些人也在他讲话的期间陆陆续续从门外走进来；沈笠受不了这种开场白，便把脑袋仰朝后，故意把自己的舌头伸出来做了个鬼脸。
“出席今天大会的有来自各个地区的科学界的精英，在中国科研改革持续深化，科学发展理念日益更新、技术竞争日趋激烈的形势下，如何提升科研质量，使科研者能够轻松愉快又能达到良好的科研效果，是中国科研界的热点和难点问题。此次研讨会的主要宗旨，是为了提供各位能够分享自己的学术成果的良好环境，同时进一步丰富……”
“每次来这种地方，都要听一遍那些把我耳朵磨出茧子的话，真弄不明白举办这种活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沈笠以为这种话只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却未曾想到庄学民对于这种活动也心生不满，即使沈笠知道他现在已经不在搞科研了，但却能够听出这番话的确是出自他的内心。
“美其名曰交流，不过是为一群没有主见的家伙提供了一个吹嘘的平台罢，有这个时间，静下心来做学问，多关心一下那些真心奉献着自己的科学家们吧。”
“话说学民，按理来说你已经不在搞科研了，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啊。”
“嗯？你问这个……老实说……我只不过是在给自己镀金罢了。”
“镀金？”沈笠见对方的表情有些扭捏。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唉——我也对你也没什么好隐瞒，干脆就直接说好了。”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使得更加靠近沈笠一些，对方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把脑袋凑过来，“自从上次同济大学的事情后，我就一直在想怎么用自己的学历快速的赚钱，然后我找到了一个来钱特别快而且很轻松的方法，这个方法让我有了外头的那辆沃尔沃、换了两层楼的房子、也有了多余的闲钱来旅游。”
“听起来不错。”
“从实验室走出来后……我找到那些升学率不怎么样的高中还有初中，我给他们看了看我的学历还有一些所谓的专利证明，试着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赚钱的机会，毕竟我们这一行的，除了教师我实在是想不出其它可以胜任的工作……”
庄学民咽了咽口水，沈笠则是表现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聚精会神的听着故事，毕竟自从上次的分别后，他很想听听这位老朋友的经历，还有他现在的状况；倒不是因为沈笠喜欢听别人侃山，而是因为他不想听那些会议上无聊的开场白，更重要的是，在女儿死后他真的很需要一个能够和自己聊天的人……不是陈学林那样的学生，而是自己的同龄人，至少在某些方面不要有太大的代沟。
紧接着他又想了想自己在云堤城认识的那些算是朋友的人。他首先想到的是唯一一个同龄朋友杨萱伊，对方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二人重新聚在了一起，但是沈笠的为人宗旨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在他眼中杨萱伊并不是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而后就是陈学林，这家伙简直就是个超级麻烦制造机，虽然自己并不讨厌他，但因为师生关系说话的时候很难说全。
而后就是自己的导师楚立群，时隔多年再次在静海师范大学见到他，沈笠还是很开心的，可是总觉得自己曾经熟知的那位导师已经改变了许多，尤其是他没有询问就直接举荐了自己，毛遂自荐的时候都还提前打过招呼呢；而后就是蒋春文，她与沈笠被云堤城的人们称作“云堤城的救星”，但沈笠心里面很清楚拯救云堤城的功臣并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蒋春文的强硬态度云堤城也不会有今天，更何况她的事务实在是太多，二人也很少有机会能够进行情感上的交流。
至于李建军、李慧、路寻南、程安易等人不过都是一面之缘罢，那就更不可能成为自己这朵奇葩的朋友；至于自己的妻子……结婚后因为沈笠职务的关系二人一直在分居，自始至终，沈笠都是一个人过，虽然长此以往都是这样的生活，可总觉得心里面少了什么东西。
“沈笠……你有在听我说话么？”庄学民的话把他拉回现实。
“啊……抱歉，最近睡得不是很好，所以注意力有些不集中。”
“我说你到底没事吧，你是不是在云堤城经历了什么事情？我听说了你拒绝诺贝尔奖，是不是有人因为这件事骚扰你？”
“怎么可能——”沈笠摆了摆手，以掩饰尴尬，“要真有人想骚扰我，他们得先知道我是谁才行，我这种大众脸放到大街上直接就消失在人海中了，谁闲着无聊来骚扰我？”
“希望如此，只是我有些担心你精神状态；怎么说呢，我感觉你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比如哪些？”
“我也说不出来，用通俗点的说法，就是……你的那股子冲劲儿不见了，像是秋天树叶化作枯叶调到无人问津的杂草中。”
“拜托，你能不能别用这种拖着长音节的文绉绉腔调。”
“我这不为了让你开心一下嘛，省得你一天到晚都摆着那副臭脸。”
“别扯远了，你还是接着说说你去找那些高初中后怎么样了。”
“抱歉……那么承接上文，我找到了那些高中，本想着去谋求一个物理教师之类，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还没有开口，那群人就拉着我的手进了那校长办公室，那办公室比我一开始的那个出租屋都大——你还别说，现在的这些私立学校，建得比公立学校的规模还大，设施也好，除了学区房问题和学费高这两缺点之外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我倒是听说过，好像是因为前几年教育改革的事情，一群人喊着说教育私有化培养高技术人才，另一批人又说不能私有化；闹了几天后，就没有类似的新闻出现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当时我去的第一个学校，那个校长看到我的资料后，直接拿出了十万给我，你知道么？我当时看着那一箱子红彤彤的钞票，我都傻眼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堆在一起。”庄学民手舞足蹈，似乎是想要生动形象的再现当时的场景，“不过我还是冷静了下来，问他：这不就是个教师的工作，至于给我这么多钱么？然后那个校长和我说，让我把我的名字挂在他们学校，不用当老师，这十万块就是我的。”
“还有这种好事？”沈笠对这句话大跌眼镜。
“我当时的表情和你现在的一模一样。在那之后我拿了钱，学校给我安排了一个讲座，我上去说了几句正确的废话，比如‘我曾经在这里教过书’或‘我对这里的教学质量有信心’；在那之后拿钱就走人即可，等到了开学季的时候，报那个学校的学生指数级增长，家长们似乎都觉得被一个博士‘开过光’的学校就一定能够培养成绩优异的学生……”
“人都是趋利避害嘛，这也很正常。”他笑了笑，突然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听过诸如“吃巧克力会变傻”亦或者“不乖乖睡觉就会有妖怪来抓人”之类的传说，这是属于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特有迷信。
“在那之后我就在想，我在实验室里面待着搞科研，一年拿到的钱除去税以外可能都不会有十万；于是乎，我就开始全国各地联系那些私立的民办中学，一找一个准，最夸张的一个学校直接给我开了三十万的挂名费用。”
“那你现在应该挺有钱的吧。”沈笠顿了顿，“我看你外头那辆车应该至少也得在几十万左右。”
“如果是和咱们同行比起来，也还算是个小富豪……我挂名的学校应该加起来快有一百所了吧，全都分散在全国各地，如果那个学校因为我的关系学生变多了，我每个月还会有固定的提成。”
“你就不怕有人说你是虚假宣传么？”
“那也是学校虚假宣传，和我有什么关系？”对方不屑的笑了笑，“挣钱嘛，不寒碜；我如果还像之前那样天天呆在实验室里面，我连吃饭都成为问题，更别提我女儿的学费和房贷那些东西了。你如果要问有人骂我……是……我上个月回了一趟之前的那个团队，被好多人鄙视了；但是我转念又想，那群人因为没钱，连自己的生活都糟糕透顶，这不是嫉妒我这是什么？”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我也没办法，因为没钱我不得不妥协，虽然这么做确实有悖于我一开始搞科研的初心，但是我至少赚到了钱啊，我现在有了一套两层楼的房子，还有一套地理环境很好的学区房，一辆开着还行的汽车，闲暇时间也有多余的闲钱用来旅游……对了沈笠，你不是获得诺贝尔奖了嘛，你现在在云堤城过得咋样？”
“还能咋样？吃饭睡觉打豆豆之类的。”沈笠伸了个懒腰，“一年前我还在静海师范大学教书，后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没有继续教下去了，他们找了个外地来的人代替我。”
“那么那个天气控制系统呢？那东西应该帮你赚了不少钱吧。”庄学民的眼睛里面闪着光。
“你说那个？我把它捐给城市管理委员会了。”他不想谈论他和委员会的那些矛盾，因此随便编了个利用打算搪塞过去。
“那还真是可惜——虽然我也能够理解你想要为云堤城做贡献的心，不过……”
“要说可惜的话，你难道就不为你自己可惜么？”
“嗯？我为什么要为自己可惜？”庄学民有些疑惑。
“就是……你没有继续搞科研了啊，你没有继续做下去简直就是社会的损失。”
“你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吧，我还没有厉害到那种地步呢。”庄学民笑着拍了拍沈笠的肩膀，“但要说可惜的话……是有一点，但是后悔的话我绝对不会后悔，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时间搞那些东西？你难道指望人人都用爱发电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人类早就达到理想国的状态了，就像咱们伟大领袖设想的那……”
“打住打住打住，我可没说过我在云堤城缺钱。我把天气控制系统给委员会后，聚能生命给了我新的工作，还有一个建在小山坡上的实验室，我能够继续研究‘源’也是托他们的福，关于你赚钱的事情咱们就不聊了可以么？”
“当然可能，希望我没惹你生气。”
“生气？我干嘛要生气？”沈笠喝了口水，露出疑惑的表情。“独自来这座城市难得遇见个熟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独自一人，你是不是忘记你女儿了。”
“哦对对对……我指的是……同龄人。”差点又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沈笠的后背直冒冷汗。
“不是我说你沈笠，你真的应该找个医生去看看；如果脑子开始生锈了，那对我们这一行来说可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我还用不到你来瞎操心，我沈笠的脑子再用个三四十年不成问题。”沈笠笑了笑，但是那笑容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便又消失了，“咱们还是先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有些事情。”
用蹩脚的倒装句结束聊天后，二人的谈话陷入了沉默，庄学民看出沈笠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便只能尴尬的拿起矿泉水瓶猛地喝了一口，而后他将注意力集中到不远处的讲台。主持人终于把那套兀长的开场白说完，而后就是领导们的致辞，致辞结束后，留给大家的应该就是自由讨论学术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开始前，庄学民还想要和沈笠多聊几句，虽说在会议场所聊天是不礼貌的行为，可自己却忍不住想要去和他搭话。
“你知道么沈笠，我其实……挺想你的。”
“嗯？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还值得你这位演说家思念么？”
“你就别拿这件事来调侃我了，我又不是不继续搞科研了，等有钱了我还是会选择回到实验室里面的，这点我可以对你打保票。再说了，去那些学校随便说几句话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谁会和钱过不去啊？”庄学民又把身子朝着沈笠的方向倾斜了一些，“但是……怎么说呢，我总觉得，我的心里面好像缺了些什么，话说我们两认识快十年了吧。”
“如果你要算上同济大学分别之后的时间，应该有了。”
“我总觉得……从实验室出来后，我感觉我不像是这个社会的人了，时代发展的太快，那些科技啊、广告啊、创新啊之类的词汇铺天盖地的朝我袭来；各式各样娱乐至死的东西充斥着我的脑袋，为了防止自己陷入到泥潭中，我必须时刻保持着高强度的神经，免得以后真有机会回到实验室，我的脑子已经跟不上那些年轻人的思维了。”
“话说回来，你之前那个搞纳米技术的团队呢？他们现在在哪儿，你还和他们有联系么？”
“早就没联系了，你忘了我刚刚说的，我被他们鄙视的事情么，他们好像被外国的某个公司高价买走，把我拒之门外喽。”
“真是可惜，国内的环境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糟。”
“咳咳——所以你现在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会想你的原因了吧，重新回到社会，并且慢慢适应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可我身边连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除了回家偶尔和老婆女儿聊几句，其他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戴着耳机听歌。”
“这我可真没看出来。”沈笠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了，改天有机会带你见见我女儿吧，你也带你诺可来看看，我感觉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庄学民说着，不自觉的掏手机，想必又是一个想要炫耀自己孩子的行为。
沈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把自己的脑袋放空；他心想，是不是真的全世界的科研工作者们都有这种毛病——重新回到社会后会出现不适应的情况。或者换一个词语来说就是失落感，那些放弃自己为之所信奉之物的科研者们，就像是脱离群体的孤狼，纵使拥有顽强的意志，也很难回到原来的道路上了，因为生活已经抛弃了它。
信奉在普罗大众所塑造世界观中，科研者的“伟大”形象，将其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进，冠以明确而又坚毅的钢铁意志。这种意志是他们的的真理，能够摈弃一切的杂念为之而奋斗一生。
但是这种人的信念一旦被现实粉碎，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永无止境的失落。
“这是你女儿？”
“对啊——”庄学民拿着手机翻动相册。“现在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小姑娘英文学的很好，就是数学成绩实在是不敢恭维。”
“哈，她可能没有继承到你的理科天赋吧。”
“有可能吧，咱们别聊家长里短了，稍微准备一下，一会还有学术交流的活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