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三幕 城市之光（一）
“在今天早些时候的新闻发布会上，记者向云堤城市长蒋春文提问：面对云堤城目前持续下滑的经济状况，市民们是否需要担心出现类似大陆的大规模失业潮？在提问完毕后，蒋春文市长表示，自己将会尽自己的一切能力，保障云堤城市民们的正常生产生活。而当记者再次准备询问有关云堤城如何应对由于‘源’失控造成的混乱局面时，蒋春文市长则是以‘有要务’为由推卸提问，之后发布会主持变成了云堤城公安厅厅长孔献仪……下面请听记者从前方发来的报道。
云堤城新闻频道 雨凇新闻栏目
4月20日 杨萱伊 早间新闻”
“你最近感觉好点了么——”
女人把一支点燃的香烟递给桌子对面的男人，男人猛的抽了一口，将白色的烟雾吐朝空中，长长的叹了口气，而后，又像是解脱似的，连着哈哈哈笑了好几声。
“我不知道……”他弹了弹烟灰，“我知道想明白，究竟是我疯了，还是我本应该得到的就是这些东西呢？我没有朋友，我想要做的，仅仅只是能够有一些关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萍水相逢与志同道合这种事已经不复存在了，大家消失又出现这样乐此不疲——隔着一条网络长河，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磨了耐心，不喜欢等，焦虑、迫切消失不让任何人再窥视到自己的一切，逃避，不断逃避。”
“您说的没错，可是，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几乎很少上网。”男人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斥骂着什么，“我讨厌那些无效的社交，就连手机通讯录里面存的号码都不到二十个。”
“应该不是讨厌，而是恐惧对吧。”
女人的话像是一根针一般，狠狠地刺入男人的心脏，男人听着这一席话，身体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为了缓解这种尴尬，他开始抖腿，只可惜屁股下的那把椅子似乎不是很结实，不愉快的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声。
“我觉得有病……”
“每一个来我这里的人，都觉得自己有病。”
“可是我的情况不太一样。”男人将身体前倾，用双眼盯着对方的眉心，“我……我有自虐的倾向，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就是每当遇到一件糟糕的事情的时候，我不会想去改变，而是会想着‘我要看看这件事情究竟还能变得有多糟’，而后，紧接着，倒霉的事情就会接二连三，可是越是这样，我的脑子反而觉得越爽。”
“你有多久没有接触社会了？”女人继续询问，一步步试探着对方的心理防线。
“不知道，记不清楚了。”对方回答，言语里无不透露着哀怨，“这个社会的人每个人都害怕我，都在欺负我，我每次想要做出些什么东西，用这种东西换一个拥抱的时候，他们却总会把它当做理所当然，然后他们抢走我的东西。”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在这个昏暗的房间内，拿出一张白纸，然后随着百叶窗晃动的声音在纸上记录着字句，而后示意男人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就在想，我这一辈子就该这样吧，然后我就去自暴自弃，反正每个月我有固定的钱拿，也饿不死自己。但是……如此一来的话，我就再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了，我一直在做着我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而且这种事情看起来也十分符合社会与人类的价值观，可是我这么做下去，却越感觉这么做不值得。”
“所以你的诉求是，想要得到‘爱’么？”
“没错，哪怕是一点也好，我想要别人认同我，可是这你也知道，渴望被爱的人，心中其实并没有爱，一颗空心的心，是无法被填满，这样的人是不是没有救了？想要别人的爱，首先得给予自己的爱，可是自己本身没有爱，别人就没有爱的回应，没有人爱你，你又会觉得心很空洞，想要别人的爱来填满内心的空虚！但是想要别人的爱，首先你要充满同等分量的爱。恶性循环，就这么像被困在沼泽里，永世不得翻身。”
“我给你一个建议，重新把那些药捡起来吃掉好么？”
“你说的是那种三百块钱一瓶，然后只有四十颗的那种进口药么？”男人不屑的笑了笑，“那东西根本就没有用，而且还要花掉我几乎十分之一的工资，除了赚我们这种人的钱以外，那东西就是毫无用处的蛋白质罢了。”
“可是你现在有些胡言乱语。”
“不，这可不是胡言乱语，我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男人回答，“因为我见的那些糟糕到事情多了去，所以我看任何人都能够一眼看出来这个人的善恶……不……不能说所有人，十有七八应该不成问题。”
“付出努力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任何人都有可能自暴自弃。”
“说得对，但是我想要知道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是我这种无聊的‘自虐’情绪，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这样疯疯癫癫，我这种人就活该这样？”他掐掉烟，缓缓说道，“我想知道结论是什么，这个结论很可能是刚刚说的两个原因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你有和你的朋友说过你现在的状况么？”
“我没有朋友。”男人笑了笑，“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话，没有人愿意承认我做的事情是对的，就像小的时候，我说一定要发明一个让全人类都为之而震惊的东西，得到的永远是嘲笑；就像现在我发表了一个观点，大家对我投来的永远都只是讽刺。因为在这些人的眼里，我只配成为一个被嘲笑的对象，就算取得了成绩，那也是被他们‘教育’出来的，和我本人没任何的关系。”
“所以才有这种‘自虐’的倾向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无论我做了什么，总有人看不起我。”他又笑了，不过这次笑，更像是在自嘲，“之前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和我说，我只是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了，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可是我的生活环境，就根本让我无法过多的与这个社会有什么接触。然后，班上的人就骂我，说我是个幼稚的蠢蛋，因为从小到大只会闷着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在外人看来是‘难以被理解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那就来听听吧。”
“什么？”
“把你的事情说出来让我听听，也许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对症下药了。”女人摆了摆手，“虽然很可能要花费掉很长的时间，但是这却是最有效的方法。不过，你要是不愿意说的话，我们也可以选择正常的流程。”
“谢谢。”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我活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有人能够对我说出‘请说说你的心里话’这句话了。”
4月25日 聚能生命1号 前往厦门市的路上
“沈笠博士，这是你的证件，还有即将入住的酒店资料，相关的入住手续等我们到了酒店就去为你办理。”
“哦哦——”
沈笠摸了摸脑袋，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居然全是汗，他又做噩梦了。关于为什么老是做噩梦这一点，沈笠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忽然想起自己原来认识一个浙大的学心理学的博士，他说梦境的异常大多是因为情绪的异常引发的，一旦负面情绪的压力积累没有释放，那么梦境就回采取异常梦境让人产生极大的情绪波动，从而达到缓解的目的。
所以一旦人开始做噩梦，那么人应该做的是审视自身，去寻找原因，去找到发泄的途径或者解决问题。可是沈笠却并不认为自己又什么问题，因为在很早之前的时候，他早就想要做个混吃等死的人了，自诩为混子的自己，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压力。
“诺可呢？”突然，沈笠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她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焦急的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封闭的飞机舱室，借助两侧的窗户透过的光线才能勉强看清周围，现在是夜晚，窗外的星星清晰可见，飞机下方的云雾像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而沈笠坐着的飞机就像是遨游在这海洋中的渔船。
“放心好了沈笠，你女儿睡得正香呢。”徐振海指了指不远处沙发上打盹的诺可，“之前我就来找过你，但是你睡了，所以我给她盖上了毯子。”
“谢谢……”
沈笠感觉自己已经再也睡不着了，他的心跳很快，脸颊也莫名其妙变得通红，于是缓缓起身，把棕色的毛毯收到上方的柜子中。
打开身边的遮光板，远远望着窗外黑压压的云层，在那黑云中，蓝色的闪光时隐时现，那是雷暴在天空中炸裂的痕迹；见状沈笠下意识的打开手机看了看云图，厚实的云层以云堤城为中心笼罩了几乎整个东海，虽然目前没有扩大的迹象，可这不代表沈笠就可以对此不管不顾，毕竟他可是肩负着“拯救”云堤城这个伟大的噱头。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自己在实验室里面兢兢业业，到头来却像是个给人打工的伙计。
“要来点酒么，酒柜里面应该还有很多。”
“可以来点，谢谢了。”
在得到了对方的答复后，徐振海轻轻打开通往飞机后方的门帘，橘红色的灯光顺着缝隙透过，照在诺可的脸庞上。
沈笠望着他，突然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带他和自己走上这趟看起来简直滑稽的旅程；说句实在的，自从两个多星期前诺可住在沈笠家后，除了饭桌上多了一双筷子，沈笠其实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这一点让他匪夷所思，毕竟他是一个讨厌改变现状的人。到现在为止他还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强制让学生们将自己崭新的宿舍腾空出来让给新生，自己这些老生去住破烂的、没有空调、生活极其不方便的老校舍，学校美其名曰让大家“提前快速适应社会新环境”，可是沈笠到毕业的时候都没有彻底的适应——这也更加坚定了沈笠选择继续待在象牙塔中的信念。
——记住了，沈笠，绝对不能让诺可落到坏人手中，在局势稳定下来之前，诺可都必须是你的“女儿”才行。
自从诺可以自己“女儿”的身份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后，沈笠就不得不扮演起父亲的角色，他重新收拾了一下之前自己女儿在二楼住着的小房间，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会整理房间；沈笠自诩独自一人生活的自理能力超群，可这种盲目自信的后果大多是他把自己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诺可住到了那间房间后，居然之际一个人就把沈笠的烂摊子打扫的落错有致，让他的家比之前看起来干净了不少，虽然很多时候他经常抱怨自己的东西找不到。民间有一个传说，一个人的房间很乱他反而能够找到东西，一旦整理好却根本找不到，这种精神胜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纵容了沈笠的懒。
突然，他突然想到了之前陈学林对自己说的那篇小学课文，爱因斯坦和一个小女孩的故事；其实当时沈笠搪塞说自己记不得这么个课文只是借口罢了，毕竟沈笠本身自己的记忆力就好得出奇，只要是公式他看一眼就能够记住，这种先天性的优势让他能够更加轻松的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当然副作用就是很多他想要忘记的东西根本忘不掉。
“木桐堡红酒，产自法国波尔多，当然了这种东西不过就是一些噱头罢了，红酒这种东西，把它当做是一种能喝的液体就完事；我们这些人，平日里面操心的事情本来就够多了，根本没空搞那些所谓的生活调剂之类……”徐振海从飞机后方走出，他看着沈笠对自己的自言自语露出惊讶的表情，一时间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多，“反正……算我多嘴，你就当提神饮料好了。”
说完，他将那瓶看起来貌似很高级的红酒用开瓶器打开，同时从身边的架子取下两只高脚杯，有模有样像一个正规的服务生一般倒酒，而后将其放置在沈笠身前的小塑料桌板上，自己则顺势坐在他的对面。
“谢谢。”先不考虑那些生活上的琐事，沈笠拿起酒杯将其一饮而尽，“啊——味道怪怪的，像是发霉的葡萄干刚刚从冰窖中拿出来放到微波炉里面加热了五个小时。”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
“你就当做是褒奖好了。”他将身子向后靠去，使劲儿伸了个懒腰，“话说徐振海，你那套动作很熟练，我猜你应该是做过鉴酒师之类的吧。”
“鉴酒师之类的不敢当，只是原来大学的时候在当地的酒吧打过工罢。”徐振海笑了笑，自己也拿起酒杯将其一饮而尽，“希望刚刚的的那些话没有引起你的不适。”
“哪些话？”
“就是……我刚刚进来说的话，因为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太好，所以就在想是不是我的话让你感到多余。”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的事情。”沈笠直起身子，“我平日里就是这个表情，很早之前教书的时候，甚至还有学生问我是不是面瘫；反正我自己也懒得改，就一直这样了，我又不是啥公众人物，天天花时间摆弄脸色给谁看？”
“这样就太好了，因为毕竟接下来的时间内，我们很有可能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之我之前没有和科学家这类人群接触过，所以……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哦？你眼中的‘科学家’都是啥样子的？”
“就是……就是……”徐振海意一时语塞，“就是那种很少说话，生活很清寡，可能脑子特别好使，然后意志力很强，能够做一件事情做二十年。”
“哈哈，这你就想太多了，要说‘科学家’我也谈不上，顶多算是个科研工作者，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很多时候已经被舆论给定性了。其实和我们接触后，你说的那些刻板印象只是少有的情况，我们大多数人其实都只是普通人，并没有大家说的这么玄乎。”
“为什么会想到带着女儿一起过来？”对方突然来了个急转弯，这下子弄得沈笠直冒冷汗，“如果是旅游还好，这种带有办公性质的出行，带着女儿不会不方便么？”
“啊这……这是因为家里面的一些特殊情况，没人照顾她，所以干脆带着她一起出来好了；就是你懂的……那种情况。”
“我知道我不该管别人的家里事，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说一句，家庭关系可是要处理好才行，像你们这种工作的时候基本闭门不出，更应该如此。”
“这我当然知道，不用你操心。”沈笠把脸扭朝一边，思索着怎样把这个话题拗过去，“话说，聚能生命的私人飞机还挺大，你们平常外出办工是不是也做这样的飞机。”
“不是，外出的话公司会报销费用，像这种私人客机只有在接待重要人物的时候才会用到。”
“喔。”
沈笠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岔开了话题，故意将视野投射到窗外，乌云还是聚集在飞机的下方，皎洁的月亮悬挂在远处的穹顶。都说古人们看到月便会心生感慨，此时的他也开始唉声叹气起来，他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热着脑袋答应楚立群，也许自己现在还应该躺在自己那张软绵绵的大床上。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厦门市了，沈笠博士我建议你在休息一会，因为‘源’的关系，乌云已经开始以云堤城为中心向着四周蔓延了；除了台湾和江苏的部分地区，厦门也受到了波及，那座城市和云堤城一样也开始下起了大雨，不过情况没有云堤城严重。毕竟厦门也算是我的半个老家，所以情况我也稍微熟络一些。”
“那现在厦门是什么情况？”沈笠问道。
“嗯……那可是一座现代化的科技城市，虽然在绿化这方面没有云堤城好，但是论科技，厦门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这座城市拥有一流的排水系统，所以在暴雨来临时能够很快处理有可能发生的‘积水’事件。”徐振海一边说着，一边用云堤城来作对比，“云堤城的城市架构类似金字塔，雨水降下来自己就流到海里面了，但是厦门的地势平坦，所以需要排水系统。”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城市管理委员会说云堤城会被水淹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沈笠杵着下巴，回忆起一些不太好的画面，“罢了……就像蒋春文说的，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蒋春文？你和她很熟么？”
“不不，只是见过几次面而已，熟的话谈不上。”沈笠摆了摆手，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我手机通讯录里面只有不到二十个人，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熟络的……那就更少了。”
“那么刚刚我们所说的‘科学家’的刻板印象，你至少占了一个。”
“你这么说的话……那就算是吧。”沈笠笑了笑，只要不讨论自己和诺可的事情，这种谈论他还是挺喜欢的；他不经意间将目光集中在了诺可身上，似乎是因为激动的关系，自己的声音吵醒了诺可，她揉了揉眼睛，看向自己这边，“抱歉……吵醒你了么？”
“没有，诺可只是不想睡了……”她打了个哈欠，笨手笨脚的翻下沙发，而后朝着飞机的前舱走去，反正飞机就这么大，沈笠也懒得去管她去干什么，便继续坐在座位上继续之前的话题。
——等事情结束后，我就不会喝着小妮子有任何关系了，现在就随她喜欢吧。
“还有多久到厦门？”
“一个小时，我刚刚应该提到过的。”徐振海顿了顿，“不过……我们有可能得盘旋一会才能够降落，所以预计的时间应该会长一些。”
“哦？难道说暴雨影响了飞机跑道么？”
“当然不是了，厦门可是现代化大都会，飞机跑道肯定做过防水处理之类。要盘旋的原因……是因为需要对候机厅进行清场。”
“清场？”沈笠不屑的笑了笑，“我说，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有必要搞这么隆重么？”
“聚能生命那边安排了特别的人来为你接风洗尘，抱歉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我不能说是谁。”
“好啊你，之前还和我说‘要相处一段时间’，现在却开始卖关子了。”
“这种含有一定惊喜成分的事情，还是亲自去体会的好。”
见对方并不打算透露什么消息，沈笠重新靠在椅子上，把双手背在脑后。他回过头，想看看诺可在干什么，只见诺可站在前舱的一闪窗户旁，用一种很平静的眼生注视着窗外，她的一只手放在窗户上，像个木桩一样，她的眼睛中闪烁着某种看不见的光，而沈笠理解这眼神中的含义，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