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幕 大多数的幸福（六）
“嚯嚯嚯，一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啊。我听陈学林说，你在家里关了几天，是不是把脑子给关坏了？要不要我把你送给隔壁院那几个医学生，请他们帮你看看？”
“受不起……我还不想当实验对象呢。”
眼前这位看似七十多岁的老者，正在以一种打趣的方式和沈笠开着玩笑，后者对这种玩笑也不反感，反而还觉得这是对方活力的表现——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名老者的名字是楚立群，也就是沈笠口中那个神秘的导师。
既然是导师，那想必也是科研相关的人员，可是眼前这位楚立群，完全没有刻板印象中科研者的样貌，他身上没有那种难闻的中药味，也没有瘦骨嶙峋的身体和皱巴巴的双手，慢条斯理的语速就更别提了；与之相对的，是一种气味独特的古龙水，健美的肌肉和臂膀，还有那件在许多人看来略显浮夸的蓝红色大衣。
而说到说话方面的话……
“我说……老师，你穿这身打扮……以为自己是超人么？”
“嗯？你问这个？前几天我看时装杂志的时候，说什么这是当下的最新潮流，正好上个月国家给我的补贴还剩一些，就拿出来买了，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自己回到了三十岁？”楚立群说话的时候，还不忘像孔雀那般展开羽毛展示自己，他转了个身，蹦跶了几下，如果是其他的同龄人，周围的人还生怕他摔倒把哪个部位摔出问题。
“潮流这种东西，每隔十几二十年就是一个轮回，可能现在土气的东西过个几十年它又是潮流了也说不定。”沈笠没有好气的说道。
“那是你的想法，我可不愿意被年轻人说成一无是处的糟老头子。”
对方的话说到沈笠的心坎里去了，因为比起眼前这位院士，沈笠简直就像是住在恒温箱里面的动物，穿着打扮一年四季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讨厌使用现代的一切电子产品，随时都摆出一副“少来搭理我”的表情。就是这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居然是师生关系，这让旁人看来简直是大跌眼镜。
不过就像刚刚说的，沈笠丝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更何况楚立群是自己的恩师，自己更没有必要对别人的个人喜好有什么过多的评价。既然对于陈学林这种火车王都能够得心应手，一个奇怪的教授又算得了什么？
“科学怪人出现了。”一旁的诺可指着楚立群说道。
“叫我科学绅士。”对方弯下腰，摸了摸诺可的脑袋，“这是你女儿吗？我也有个女儿，不过她现在在大陆做人工智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嗯……算是吧。”
“你怎么了沈笠？回答得这么没有底气，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么？”
“啊不……我们还是谈论一下今天叫我过来是为什么吧。”
沈笠浑身冒冷汗，心中感慨对方的观察敏锐。
“好吧，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难为你，之前我教你的时候，你总是坐在最后一排闷着头看书，问你为什么不爱说话你也不和我聊。”楚立群摇了摇头，转身打开身后的木门，“我今天突然请你过来，是想给你介绍个人。”
“哈？介绍个人？老师你知道我这个人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社交了。”
“啊不不不——这个人真的可以帮到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那些正确的废话我也懒得听……总之你先进来看看再做决定吧。”
对方卖了一个关子，沈笠半信半疑的和诺可一同进入木门后的教室，这间教室和沈笠印象中的教室没有多大差别，有配套的电风扇，电子白板，木制的桌椅、讲桌、和一个水泥制成的讲台，沈笠之前还在大学教书的时候用过几次电子白板，不过后来他觉得用电子白板没有当教师的“感觉”，所以最后还是和学校提要求，把白板重新弄成了写粉笔的黑板。
教室的第一排坐着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子，穿着一件考究的西装，这种打扮不禁让人联想到上世纪港片中的赌神。这名男子见沈笠出现后，立马起身上前与之握手，这种突如其来的握手让沈笠有些慌张，他下意识的向后闪避，几秒钟后又觉得自己不礼貌，便重新握手。
“抱歉……我的这位学生有些怕生。”
“嗯，没关系，我可以理解；我以前也是一个怕生的人，不过后来见的人多了，也就没有这么害怕了。”
楚立群在打圆场，同时相互为对方介绍身份。
“沈笠，这位是聚能生命云堤城的代理执行人徐振海。”
“你好沈笠博士，你是我们云堤城的救星啊，你的天气控制系统让这座城市重新获得了新生，我们这些人都要好好感谢你。当然了，你拒绝诺贝尔奖的事情现在也是人尽皆知。”
“都只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我这个人看重的，还是一些更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不感谢我这个教出这么优秀学生的老教授么？”一旁的楚立群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当然当然，你们二位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我谨代表聚能生命感谢二位辛苦的付出。”
每当提到诺贝尔奖的事情，沈笠的脾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可能对每个人都解释一遍自己拒绝诺奖的原因，因此对于这位徐振海的话，他也只能一笑了之。一旁的诺可见大人们开始谈话了，便跑到白板面前拿着笔准备在上面弄些涂鸦。
“抱歉，因为我赶时间，所以我们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吧——聚能生命准备出资在厦门市开展一次科学研讨会，我受命负责邀请云堤城有名号的科研人员前去参加这次的会议，负责他们的行程安排以及生活需求。”
“然后呢？”沈笠几乎已经猜出来对方要说什么了。
“和那些少数科学家、特别高端人员，带着使命感讨论一些科学的东西，分享学术成果，‘在法国的薰衣草中开学术会，半休息、半聊天；去樱花国家的树下头脑风暴几天再回来，弹性的调整工作时间’之类……”徐振海说话的时候显得振振有词，“也罢……这都是资料上写的口水话，我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沈笠博士，你可以获得我们聚能生命提供的推荐信，然后就可以成功进入中科院成为一名院士，就像你的导师一样。”
对方说话的时候还不忘斜瞟一眼一旁的楚立群。
“谢谢你的邀请，不过啊，我这个人这辈子最……”
“咳咳——当然了，就像之前我们说的那样，沈笠很想要成为一名院士，因为他拒绝诺贝尔奖的关系，这个噱头没办法成为我举荐他的标准，所以他希望和聚能生命接触，获得一些支持……”
楚立群突然打断了沈笠的话，还装模作样的咳了几声。
“喂，这怎么？”
“抱歉，我突然想要上厕所，沈笠你陪我一下好么？”
“啊？您这身子骨还需要人陪么？”
“我这不是怕出事情嘛……你就陪我一下，不好意思失陪五分钟。”
“嗯，没关系，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看徐振海的意思，应该也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沈笠就这么被楚立群莫名其妙的拉进教室后又拉了出去，这让他的脑袋一阵幻痛。
“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想要当院士，也没有说过我想要和别人分享什么成果，这种事情我最讨厌了你还不知道吗？”
“你也别先急着发脾气，还是先等我说话再发好不好？”
“我不喜欢那个徐振海，他说他是代理人，他根本就不是我们云堤人，还一口一个‘我们云堤城’之类。”
二人站在走廊上，沈笠的嗓音变得格外响亮，一些途经此地的学生被二人的争吵给吸引住了，楚立群见状，连忙把他们打发走，同时平举双手搭在沈笠肩膀上，弯着腰，像是在作揖。
“你三分钟之前才和我说过，讨厌那些‘正确的废话’么，在我看来研讨会这种东西就是正确的废话，科研这种事情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好了，我只需要别人帮我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沈笠很生气，他不是起研讨会的事情，而是楚立群作为自己的恩师，居然在没有征得自己同意的情况下，向聚能生命推荐了自己，“你当时升院士的时候，不也是靠自己一个人么？你那个什么……冰冻灾害预防系统？不也是闷着脑袋搞出来的？”
“时代不同了沈笠……静海师范大学的研究资金一直都是捉襟见肘，这次的研讨会会有许多国外的投资集团，如果我们能够拿到一些投资的话……”对方顿了顿，表情有些委屈，“我知道，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让你感到气愤，可是这次的研讨会人数有限制，当时这位徐振海找到我的时候名额已经不多了，所以我不得不替你做了这个决定。”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沈笠用嘲弄的语气说道。
在他的印象中，楚立群向来都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人，用和常人不同的逻辑思维思考问题，这也是科研者的必备品质之一，之前在自己上楚立群课的时候，他总会把自己的学生带到各个地方旅游，或者博物馆天文台之类的地方，给自己的学生上课和讲解知识——总之就是，当了他的学生，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的上课地点是在教室，还是在荒山野岭，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这一点让沈笠做出判断，对方这么做一定是有别的诉求。
“其实吧……沈笠，我们想要利用你来开一个先河。”
“先河？我们？”这番话让沈笠一头雾水。
“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之所以在静海师范大学教书，是因为前几年中科院在这里设立的分院……然后吧，我们这些院士自己有个圈子，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聊的东西都是一些……”楚立群在挠脑袋，“怎么说呢？就是感觉没有什么活力。”
“没有活力？”
“你是猪脑子么，没有活力不就字面意义上的东西？”
“好吧我算理解了一半，但是……这种事情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想拿着国家给我的补贴，一个人在云堤城混吃等死了。”
“委实的说，现在中国科学精英老龄化太严重，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忙。”
楚立群叹了口气，似乎俨然把沈笠的后半句话给无视了。他转身看向窗外，雨还在下，透明的雨滴在窗户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绽放着的水晶。他看着自己的身影模糊的倒映在玻璃窗上，愣神了几秒钟，转过身用无奈的眼神注视着沈笠。
“两院院士为代表的中国科学界最高精英老龄化太严重，这是前几天我们圈子里聊得很多的一个话题。大家的年龄主要集中在七十岁到九十岁之间，而五十岁以下岁年龄段的院士比例非常低。年龄在八十到九十岁间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占全部八百多名院士的四成以上，而中国科学院九百多名在职院士的平均年龄就高达七十五岁。”他顿了顿，“我之前之所以和你说‘时代不同了’，是因为随着时代发展，科学家发表学术著作的年龄在逐渐提前，年轻化趋势在加强。”
沈笠嗤笑，“科学家”这个词语在他的印象中，是自己这批科研者用来自嘲的俚语，可是在楚立群这群人的心目中，似乎又被赋予了另外的一种意义。
“之前我看一本书说，十六世纪科学家发表重要学术著作的平均年龄是五十岁，而二十世纪上半叶已降到了三十五岁，相当于提前了十五年。三十五到四十五岁岁是一位科学家最具创造力的工作峰值年龄段。过了这一年龄段，科研能力就会逐渐衰减。六十岁之后就很难说有什么创造力了。”楚立群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像我这样的人，可以说算是半截入土，没有什么创造力，你之前说的那个冰冻灾害预防系统，是我在四十岁弄出来的，你让我现在再弄一个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是这样的成就已经不错了对么？你究竟在祈求什么东西？”
“我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么？”对方又在叹气，“前几天我和一个学生争论一个问题，我认为他是错的，还当着全班的面批评了他，可是课后我重新研究那个问题，发现错的人原来是我。”
“这种事情，道个歉不就完了，毕竟人无完人，师生平等不是搞教育的基本么？我们搞这一行的，总是和教育脱不了干系。”
“我明白，道歉我肯定道过了……但这不是我想说的。你知道人在一个位置上呆了太久，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控制的东西突然不受控制了，所以最后只能靠着自己的权威去打击不受控制的东西。就像父母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突然青春期开始叛逆，发现孩子有了自己的追求，不受自己的控制，不愿意走已经为他们安排好的人生，于是就开始利用权威打压孩子，是一个道理。”
“呵，这种事情我可是深有体会……”
沈笠突然想起自己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他的父母逼着他填报当时最火热的金融专业，毕竟在传统观念中学金融就意味着能赚大钱；后来沈笠偷偷找到老师，请求对方偷偷改了专业，自己才如愿以偿的学到了自己喜欢的理工类。
“我只是单纯的害怕……我害怕已经毫无创造力的自己，在一个学生有了新的发现，并且这个发现和我的理论冲突的时候，我会利用自己的权威去打压他，为了保护所谓的‘面子’；如此一来的话，学术界就根本不会有什么进步，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也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想要避免的事情。”
突然，楚立群重重拍了拍沈笠的肩膀；露出一副坚毅的表情，像是在给对方打气。
“所以，我想要开一个先河，沈笠你可是发明了‘天气控制系统’的人，况且你还这么年轻，如果有你这样年轻的人加入到我们的圈子中，这样一来就可以吸引更多的年轻人进来，在那之后，某些喜欢用资历打压新鲜血液创造力的老家伙，就会逐渐丧失他们的话语权。”
“我懂了，你是想让我成院士，然后再借助诺贝尔奖的这两个噱头，吸引更多的新鲜血液对么？”
“我的妈啊，你总算理解我了。”
“但为什么一定是我，难道就是因为发明了个降水的东西么？云堤城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博士，随便去莲花区或者信业区的教师公寓找找，一抓一大把。”
“确实是一大把，但是沈笠，你和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
“对，现在的你可是舆论的焦点，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之就是你可以成为宣传的载体，一个不出名的博士成为院士，这根本经不起什么波澜，但是你不一样，你有号召力。”
“说白了就是传播工具呗。”沈笠摊了摊手，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这么说……倒是也无妨。”楚立群的眼珠子在打转，“总之……这就是现在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没提前通知你这件事，因为我也的确有苦衷，希望你能答应我的请求。”
“可是……你也知道成为一个院士有多困难，这意味着我得牺牲自己的很多东西，比如喝啤酒吃烧烤的时间……发明一个‘源’的天气控制系统还根本不够格……”
“所以，只能‘牺牲少数人，换取大多数人’了……吧。”
“真奇怪……当初城市管理委员会也和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沈笠的表情有些暧昧，因为他说道了自己不愿意提起的事情，“他们拿走了‘天气控制系统’，现在却想让我重新‘拯救’云堤城，我看是拯救他们自己吧。一群白痴，光以为依葫芦画瓢就能再造出一个天气控制系统，别做梦了，造这东西的方法都在这里。”
沈笠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嗯，确实，知识这种东西是别人怎么偷也偷不走的。”楚立群对沈笠的观点给予肯定。
“所以啊，云堤城的天气控制系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只要我不想造第二个，那就没人造得出第二个。”
“咱们别扯远了，天气控制系统发明过程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聊，我们几年没见面了，事情结束后可以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对方松开捏住自己肩膀的双手，“我和城市管理委员会的那帮人不一样，我这个人向来最讨厌道德绑架，所以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对你。再者我这辈子很少求人，这次我是以老师的身份请求你，我反正是想不出别的改变现状的方法了，如果按照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咱们就永远别指望有什么新的科研成果。”
“好吧……我就姑且暂时答应……”
“如果你实在是在说不愿意的话……等一下你说什么？”
“我答应这个请求，但是如果某些事情触碰到我的底线的话，我绝对扭头就走。”
“太谢谢你了沈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楚立群激动的抓住了沈笠的手，“那我们进去吧，和那位聚能生命的代表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事宜，然后他会帮你安排好整个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