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幕 猫城记（二）
3月24日 云堤城 远山区 淮月楼餐厅
北泽路是远山区的一条主干道，距离沈笠的家直线距离大概八公里，在公交车和轻轨之间二人选择了轻轨，因为他可以蹭蹭陈学林这家伙的交通卡。
云堤城的天空像是一块深灰色的幕布，它盖住了整个城市，云层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沈笠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此时周围应该是明亮的街道，可是云层却遮住了阳光，路灯亮起来，雨滴在灯光的衬托下就像是垂直而下的水晶一般。
自从一年前开始，云堤城的大雨就几乎从来没有过停歇，偶尔的几次晴空万里，也仅仅是持续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不过这座城市从建设开始似乎就是“水”的代名词，“源”的存在使得云堤城的人们控制了天气，因为干旱而濒临城市建设失败的云堤城，成为了终年降雨量第一的城市，远高于原本排名第一的台北市。
几经周折，二人来到了约好的那家淮扬菜馆，这家店的装修颓具有江南小镇的风格，窗子周围有木制的雕花，门口的庭院养着许多高大的竹子。因为竹子这种东西的生物特性就是长得快以及水土适应性强，所以他猜测这些竹子应该是在移民计划实施之后种植的。
原本以为还需要服务员点菜之类的流程，可是陈学林却直接将沈笠引到餐桌，还一边解释什么现在运用互联网的力量就可以在网上点餐了。这家伙拿着手机，点开一个又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程序，见到此情此景，沈笠终于还是感慨，是自己已经和时代脱节了么？
“诺贝尔奖——”
“什么？”
在介绍完那些繁琐的手机程序之后，陈学林喝了一口茶，紧接着顺势拿起桌子上摆着的报纸，然后大声念出头版的标题。这家伙这么大声，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么？不过好在这家餐厅现在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这个时间点除了这两怪人组合，其他人根本不会冒着大雨出来吃饭。从陈学林一脸坏笑的样子，沈笠几乎已经猜出来他要说什么了，不过却还是表面上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云堤城新闻网最新报道，今年有一名在物理学方面有杰出贡献的中国人，拒绝了诺贝尔奖的获取，当记者试图去询问这名物理学博士的时候，却根本无法和其本人取得联系；有消息称……”
“行了行了，你别念了——有意思么？吼这么大声，你是怕雷声大雨点小么？”沈笠焦急地打断了他的话，并表示对那些报纸上的东西根本不感兴趣。
“没，我的意思是，你这下子闹的动静挺大的啊——沈笠博士，你可以成为中国第一个获取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博士，我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拒绝。”
“瞎说什么？中国获得诺贝尔奖的人也不少了好吧；而且说句实在的，我对那个奖项没什么兴趣，与其花那个时间见一堆我不想见到的人，还不如坐沙发上开两罐啤酒，看会电视。”
沈笠用敷衍的语气回答，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可是这家伙还是滔滔不绝的说着。
“那些人只是华侨，国籍都是外国的，咱们国家可是不承认双重国籍的，所以那些人想在国内搞什么大动静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不一样，你的国籍是咱们的，全世界都认可你在‘源’的研究上做出的贡献和努力——”
“这我倒是不清楚，我仿佛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在失去一些东西之后，我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东西对人来说是身外之物。”
说完，沈笠又抿了一口茶，这家店的苦荞茶让他感觉有些苦涩——他听得出陈学林的话并不是在挖苦或者是谴责这种“甩手式”的不负责任行为，可是……在重要的人离开后，沈笠现在是真的彻底什么东西都不打算理会，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躲在自己那八十平米不到的小屋里面过浑噩的日子。
菜品在二人说话的间隙已经了端上来：两个有拳头大小的红烧狮子头，一盘大煮干丝和一份三套鸭。沈笠这时突然在想，为什么自己能够准确的说出这些菜品的名字，难道说这几年在实验室里面的生活，已经将自己变成那种对于文字和数字过目不忘的家伙了么？他不想这样，因为有些东西想要忘记，可是却根本忘记不了。
“我并不是在挖苦你——”陈学林拆开一次性碗筷，将塑料包装膜随意的扔到地上，“我只是想说，你有这样的成就，作为你学生的我说不定也可以沾上点光。你女儿的葬礼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是你我也会把自己关起来，可是你要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你要重新振作起来。”
“陈学林——”沈笠突然刻意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语气，“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擅长安慰别人？这对话太尴尬了。”
“你这么说……倒是也……”
陈学林陷入了沉默，这家伙的举止让桌子对面的沈笠有些忍俊不禁，陈学林估计现在是在满脑子组句子吧，因为这家伙猜不出沈笠现在的心思，究竟是悲伤？自责？还是单纯的已经连心已经死了——说句实话就连沈笠自己也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现在只是很长时间没有和别人说话了，再加之与他聊天的这个人，说话的方式确实有一些小问题，所以才忍不住想要捉弄一下。
从昏暗的悲哀中走出来么？这种无聊的心灵鸡汤他已经听腻了，不仅仅是陈学林，谁和他说这句话都没用，现在这样的日子，能混一天是一天吧，说不定哪天自己就躺在床上，跑到另一个世界了呢？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他放下筷子，将双臂摊开，率先打破沉默造成的尴尬，“生活自理能力……已经到达需要别人的打理才能生活下去的地步了，那些所谓的自媒体们将我说成他们所理解的那种人——可是现实中的我呢？我……好像除了摆弄那些数字之外，什么都不会做了。”
“你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记不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
“都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怎可能还记得。”沈笠打了个哈欠回答道，同时将筷子的一头狠狠扎入狮子头，将其送到嘴边，猛咬了一大口。“我上小学那会……语文课都不怎么认真听过……坐在最后一排看武侠小说，反而是我们这些教室后排男孩们的主流。”
“课文题目我记不得了，不过内容大体还是知道的。故事内容是爱因斯坦在街道上遇到一个小女孩，女孩去他家做客，发现爱因斯坦的家很混乱，便教他如何整理自己的生活和起居，而爱因斯坦唯一能做的就是教授女孩做数学题——故事很温馨的，可能是因为语言功底不到位的原因，我觉着自己没有表述清楚。”
“所以你说这些是想要表达什么？”
陈学林的话让沈笠有些生气，于是他便稍微提高了自己的声调，像是在指责，但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想要逗他玩一下，对那些初来乍到的研究生们使绊子，算是沈笠这个人拙劣的恶趣味之一。
“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你是爱因斯坦，而我是那个小女孩。”
“算了吧陈学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这种寓言故事，就好像是什么爱迪生孵小鸡啊，华盛顿还是其他的什么人种苹果树啊；毫无根据，毫无逻辑可言，能编出这种故事的人估计各个都以为自己是汤达人。况且，我也不是爱因斯坦，人家的大脑体积比我们这种普通人多百分之十呢。我这辈子听过的心灵鸡汤，估计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可是这就是寓言故事存在的意义所在啊——首先不管故事内容的真实性，我们只需要知道故事本身，想要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积极乐观的情感就可以了，想要劝人向善和乐观的东西，我们为什么要摒弃它呢？”
“闭嘴陈学林！五分钟内，直到我吃完这个狮子头为止，你再敢说一个标点符号，我就狠狠揍你一顿！”
在严厉的警告下，这家伙终于安静了下来，灰头土脸的开始戳汤汁上面的油滴；看着这样的场景，沈笠心里居然有些洋洋自得——人在紧张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做出类似他这样的动作，将一些小小的、平铺在汤汁上的油滴戳成一个大的，然后再搅碎重新来过；小的时候和父母出去吃饭的，大人们会在一起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那时候作为小孩子的他，听不懂大人们在聊什么，便只能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陈学林这个家伙，虽然外表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感觉，包括他的名字在内也是如此，可说话却满嘴火车跑，用上的成语和故事比云堤城的雨水还多；只可惜二人并不是郭德纲和于谦那样完美的相声组合，这家伙之于沈笠就像是一个对牛弹琴的吟游诗人和一头牛。毕竟沈笠是那种只要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脑子便会产生幻觉和疼痛感的人——他这样要挟的做法只能够为自己争取到五分钟的清净时间，可是那也够了，五分钟足够一个人彻底的放松下来。
对于陈学林这种具有说话天赋的人来说，不善言语的沈笠实在是一个太差劲的聊天对象了。
乘着这短暂的清静，他开始回忆起一些事情。
——诺贝尔奖啊。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就因为他为聚能生命发明了使用“源”的装置，让那帮自以为是的家伙们能够随便的控制降雨，欧洲的那帮白痴们为了让沈笠公开这个技术，就给颁发个名不副实的奖项，别开玩笑了，就算八抬大轿来请，他也不会挪出云堤城哪怕半只脚。
“沈笠博士，你感觉好些了么？”
“对不起……我……我刚刚有些激动，现在想想，你说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是那些心灵鸡汤真的已经不适合我这种人了，我已经与社会脱节太久了，早就已经忘记那种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情感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话是事实，一个人长时间的将自己封闭于一个空间之内，会逐渐丧失身为人类而独有的社会性，此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丧失社会性之后的人是很难从自己的世界中挣扎出来，因为对于他们而言这些常识已经不是他们所理解的那种常识。作为研究者的沈笠，很早的时候曾经想要利用科学的手段，试图了解那些人的想法，可是当自己深陷其中的时候，却想要从中脱离出去。
这种现象概括起来，大概就是“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怪不得那些感性的作家总是会将人类形容为犯贱的生物，哪怕曾经的沈笠自诩高级知识分子，那些作为人这种生物挥之不去的劣根性，也会在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笠博士，您是在静海师范大学读完博士毕业后，就直接来云堤城的中科院工作……虽然我只是跟了你一年多的学生；但您之前在学业方面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所以我现在得想办法帮你走出阴影来，你现在这个样子……”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沈笠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后悔当初自己就不应该从舒适区走出来，“首先，我帮助学生，那是一个正常的导师都会做的事情吧。所以我从一开始也没有奢求你的那些帮助，其次，我现在不太愿意有人来干涉我的正常生活，就是这样！吃饭！”
“好好好，咱们吃饭，吃饭。”陈学林用讨巧的语气说完后，给了一旁的服务生一个眼色。几秒钟之后，整个餐厅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爵士乐
这一定又是这个火车王想的鬼主意；嘁……这种无聊的把戏对他可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这倒是也不错。
当一个人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大脑会处于一种极度放松的状态，就好像是在做梦。这种迷离的恍惚感让他产生了依赖的心理，毕竟在样的感觉中，人总会感觉这个世界仿佛都是你一个人能够操控的，就像是心理学上的“控梦”，当人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就拥有了控制梦境的能力。
虽然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中，容易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可某些时候，沈笠却还是挺享受这种舒适圈带给他的安全感。
当然了，这个舒适圈成立的条件是没有人会来打破它。
“沈笠，您是真的把自己当诸葛亮了？非要我们这么八抬大轿的三顾茅庐来请你？”
高跟鞋踏过瓷砖地板的声音穿透耳膜，随着这一阵刺耳声音，沈笠被拉回到现实，睁开眼睛后，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站立在二人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