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幕 猫城记（三）
这位女性出现的时候，之前播放的爵士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就好像是受到了对方身上发出来的气场影响似的，空气仿佛都被凝固了。四下里，只有身后那座假山流淌的水声潺潺，以及后厨炒菜时煤气灶发出的滋滋声。
“陈学林，你这个办事效率实在是有待考证啊；我想着让和他关系最好的你来说教，却没想到却适得其反，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女性只是随便的打了一个招呼，便十分自觉的从附近抓了一把椅子放到餐桌旁边，而后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缓缓坐下。她先是看了看杯盘狼藉的餐桌，而后又将注意力放在沈笠身上，女性的眼神让他心里发毛，不祥的预感顿时升起。
“嘛……这种事情毕竟不能一蹴而就的啊。”陈学林表现出一副逢迎者的模样，“您看我这不是在给沈笠博士做思想工作嘛，我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再给我一点时间，他肯定会从阴影中走出来的。”
他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的向沈笠这边投来眼神，像是期望他能够对自己说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可对方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注视着这个看起来有些不懂餐桌礼仪的女性。
“时间？”对于陈学林的话，女性表现出愠怒的样子，“我可以给你时间，但是这座城市不会给你时间——天气控制中心那边出事了，你们两个却还在这里悠然自得，吃着不知道算哪一顿的饭。”
“下……下午茶？”
面对对方有些训斥的语气，陈学林明显有些畏缩了；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能够镇住一个嘴炮王，在旁人看来一定是个有权势的女性。然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女性的名字叫做蒋春文，是云堤城的市长，辨别她的方法除了那说话的语气之外，就是她身上的茉莉花味香水，以及那说不出色号，却看起来有些迷人的口红。
认识这样的一个人，沈笠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先暂时不讨论吃饭的问题，您说的我也知道……但是俗话说得好，不打无准备之仗……”
“陈学林同志，现在可不是你诡辩的时候，‘源’的天气控制系统从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出现异常状况了。要说准备工作的话，我们也有了相应的准备。”蒋春文说着说着，从自己的挎包中拿出一份人物资料表，重重的摔在餐桌上，“这些人是聚能生命公司特意从上海请来的专家团，原本我认为他们能够稳定装置，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们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请这位‘专业人士’亲自出马。”
蒋春文说话的时候把眼神投到沈笠身上，这让他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接过桌子上的那一份人物资料表。翻动纸张的声音和周围假山流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古代官场经常出现的协奏曲。
“你好……春文。”
“沈笠，你好，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对陈学林还能够从容面对的她，在看到沈笠的脸后，竟然显得有些内疚，“我……对不起。”
“啊——那件事……这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来缓一缓……”沈笠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像是一个犯了错被老师训斥的学生。见到对方这么说，蒋春文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注视着对方，而后像是老朋友那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笠觉得自己愧对于蒋春文……可她刚刚的语气，却好像是蒋春文愧对沈笠。
“不……我只是，我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换做是我的话，我估计也会和现在的你一样。”看起来像是毫无意义的安慰语句，可不知道为什么，蒋春文的眼里泛着泪光，“但是沈笠你要明白一点，这座城市危在旦夕，如果‘源’超出我们的控制，暴雨很有可能会把这座城市淹没。”
“云堤城是个海岛城市——而且这个岛以牡丹山为中心，像个金字塔，说担心这个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金字塔可不会被淹。”
——源。
被大众认为是科学家的沈笠，曾经在某一次的科学峰会上面给这种能量做出过定义：“源”是星球的能量汇聚在宇宙中，在极低的可能性下，会以生命的形式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能力”，这股能量能够控制雨水，因而为人类控制天气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纵使存有“源”的力量，却无法被人类使用，因此对于“源”的实用性价值，很多人都持以观望的态度；可是后来的某一天出现了一篇新闻报道，内容是一位中科院的博士成功发明了控制“源”的装置，而这位博士，就是眼前的沈笠。
经由“海洋移民计划”而诞生的云堤城，在城市建立之初，是一座贫瘠荒凉的岛屿，植被和农作物的生长条件十分苛刻，有了沈笠发明的“天气控制系统”所带来的降水，云堤城得以在绿化方面做到全国第一，雨水使得土地生根发芽，绿色覆盖了这座岛屿。而作为市长的蒋春文，在看到了他发明的天气控制装置后，看中了其中的经济价值，在她的一系列操控下，云堤城成功稳居全国gdp第七的位置，因此许多人称沈笠和蒋春文的组合是“云堤城之星”，二人也是在这件事情下相互结识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源’是我们根本就无法理解的东西，所以我们只能请求你的帮助了。”蒋春文指了指一旁的窗户，窗外的雨水从天空中倾泻下来，打击在棱角分明的石灯上，溅起绚丽的水花，“这场大雨已经持续了将近好几个月，如果源无法稳定下来，会对旅游业和运输业造成很大的影响，要知道，这两个东西可是我们云堤城的命脉。”
“唉，我们手里面有什么？”
“一整个从大陆来的专家团队供你调遣，聚能生命研究所完善的配套设施，以及政府提供的资金支持。当然了，如果你觉得这些还不够的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能满足的尽量都帮你满足。”蒋春文回答。
“啊——还真是配套完善，设备齐全啊。抱歉问一下，这个计划，我也包含在里面吗？”
还没等沈笠开口答应，一旁的陈学林就已经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开始问起别的问题。
“当然了陈学林，你可是沈笠的助手，我看以这家伙的性格，给他换助手的话绝对会百般不乐意——嘛，我看他就像个拧巴的绳子，怎么弄都没效果。大禹治水的故事告诉我们的道理就是，堵不如疏。”
“您说的有道理……恕我多嘴，我想知道在聚能生命研究所，伙食会不会比我们在中科院工作的时候好？之前的那些垃圾食品我可是都吃腻了。”
“这方面的话，我不敢保证。”听到对方的回答，陈学林脑袋低耸下去，“不过研究所离轻轨十九号线很近，要是吃不惯的话，坐轻轨去静海吃东西也不错。跟你们透露一点私人情报，前两天招商引资的时候，有几个开发商要在那边建个广场，到时候吃的东西一定少不了。”
“哈哈，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吃饭问题向来都是我的心头大患。”
——真败给这个陈学林了。
沈笠在心中叹了口气，连自己这个核心人物都没有做出表率，这家伙就开始盘算着吃饭的事情了，该说这是他的性格所致，还是该训斥他太不拘小节了呢？这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事情已经严重到需要蒋春文亲自出马，那么也就代表沈笠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沈笠就是个搞科研的，如果他拒绝，他都不敢想云堤城会变成什么样。
“那么——我看二位吃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我已经告诉聚能生命的人了，他们的汽车马上就到。”
“这顿饭我可以报账吗？”陈学林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
“你想得美呢。”
蒋春文起身，轻轻给了沈笠一个眼神示意；看来最终还是无法推脱，一想到自己的快乐时光即将要被各种各样繁琐的事情包裹住，沈笠就浑身不自在。在陈学林结完账之后，三人走出了餐厅。
——淮月楼啊……这家店的位置我记下了，以后有空的话可以一个人过来。
之前有人在网上说一个人的孤独等级有个标准，一个人吃饭算是中等级的孤独。想到这个，沈笠有些自嘲，与这个世界没有交流之后的下场居然是这样的。
3月24日 云堤城 信业区 雨花台路附近 蓝光中心
“嗯？原来我们去的不是研究所么？”
“啊，关于这一点是我的失误，之前好像忘记说了，有几个江苏来的科研团队在听说你获得诺贝尔奖的事情后，特意赶来云堤城祝贺的。我觉得你有必要见他们一面。”
坐在这辆黑色的轿车上大约一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终于来到了位于云堤城东面的信业区，现在的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灯光占据了夜空，除了那该死的雨还在下之外，沈笠对这里的风景还算是满意的。
信业区是云堤城的高新技术产业区，许多工厂和科研大楼都建在这里，因此他们坐车从环城高架进入这里的时候，远远的就能够看到中海水力发电站的那些大烟囱，以及聚能生命科技有限公司的大厦，最后则是那一片片低矮的厂房。除了工厂和高楼之外，东面是一个巨大的运输港口——上雨港，这个词语的意思是“及时雨”，当初云堤城的建设者们为了让这个港口能够停留许多的轮船，而特意命名的。
港口停留轮船的多与少，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反映了此地的繁荣程度，汽车在高架路上驶过，远远的可以望见停留在港口中巨大的游轮；不过它们可不是为了卸货才停留在那里的，由于云堤城这持续了一整年的降雨情况，海面上现在风起云涌，只要是个正常的船长都不敢冒着风险在这种天气下出航，更重要的是云堤城周围多发水龙卷，这一系列的因素导致了港口的轮船越塞越多。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笑，因为源，云堤城的人们获得了绿色的植被和十几万个就业岗位，可是同样也因为源，那些轮船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果然一切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
——雨……到处都是雨。
这个字眼似乎已经成为了云堤城的代名词，这座城市就连很多建筑和街道的命名，都和“雨”字、亦或是三点水、两点水、四点水的偏旁部首有关，城市的初代建设者们为了让城市能够更加和“雨”沾边，连建筑的风格都换了一遍。虽说云堤城是全国gdp排名第七的城市，可是他却根本不像上海那样的工业城市，就连眼前以“工业发展”为核心的信业区，绿化覆盖率也有足足百分之七十几的概率。
除了在数据上的奇怪之外，还有建筑——那些工厂和大厦，完全不像是现代光污染与钢筋混凝土的结合品，更像是从古时候某个朝代穿越过来的，工厂与工厂之间的距离严谨得像是象棋的棋盘，那些绿色的植被则是战场上的士兵；此外建筑的穹顶和墙壁都采用的是唐宋时期的风格，白色的墙壁与镂空的花雕交错在一起，初到云堤城的人绝对不会认为这些地方会是工厂，而会误以为是个巨大的苏州园林。
除此之外这座城市还有一点令沈笠不解的地方，就是关于道路建设方面：除了高架桥和一些特殊主干道之外，这座城市的道路很少或根本就不会使用沥青，更多的则是价格更高的青石砖。这种转头一到下雨天，雨水经过便会泛着青色的影子，想必这也是为了迎合云堤城“雨”的特点。
“沈笠……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啊啊，抱歉。”
蒋春文的声音重新把沈笠拉回现实，她坐在沈笠的左手边，副驾驶则是陈学林，在听到她说道有关于要和其他省的科研团队见面的事情后，沈笠心里面又有些不开心了。
“见面？不是说源出现了问题，需要马上去查看情况吗？怎么回事，现在变成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这是必要的流程啊，当初云堤城申请中科院的时候，那些人可是帮过一些忙的。而且你看，就算你拒绝了诺贝尔奖，你也算是被提名过的人了，人家来向你取取经这有什么不可？”
“蒋春文，你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当然理解你的意思了。”她两手一挥，摆出一个拉手风琴的动作，“你不就是怕麻烦呗，放心好了，你接下来的行动流程我们都已经帮你规划好了，保证不会耽误你一分钟的时间。”
“我知道了……流程……”沈笠杵着下巴，总觉得哪里有问题，“等一下，你的言外之意，是不是见完了那些人之后，我还要去做别的事情才能去研究所？”
“我们到了，下车吧。”
蒋春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拍了拍陈学林的肩膀，同时指了指车辆右侧那栋高大的黑色建筑物，它和周围的红白色工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常人一眼就能够发现它的存在。汽车缓缓驶入一扇有些斑驳的大门，在看到大门上写着的“蓝光中心”后，沈笠才明白蒋春文带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汽车停靠在大楼的门口，几个穿西装的人上前撑起伞，打开车门，同时示意沈笠下车。对于他们这种恭敬的样子，沈笠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于是他回过头，想看看蒋春文有什么反应，可对方也只是点了点头，用眼神告诉他跟着这些穿西装的就行了。
——穿西装打领带，我好像在某个电影里面见过这样的场景。
“厉害啊——光是大厅就搞得这么富有科技感。”
刚一进门，陈学林就发出了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感叹，可说句实话就连沈笠也被眼前的景象个震撼到了，只是表现得稍微比他冷静一些罢。这个“蓝光中心”外表看起来是一个黑色的建筑，可是里面的装潢却让人有些没有想到：首先是大厅，穹顶挂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此外周围的墙壁基本上都采用了白色的油漆和黄色的灯光作为装饰，大厅中央是一个类似招待员坐镇的柜台，柜台使用白色的合成塑料制成，外形看起来像是个机器猫。
除此之外，各种绿化用的植物被松散却又不显杂乱的方式摆放在了这个空旷大厅的各个位置，云堤城的人们对绿色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执念，比起那些毫无意义的装饰品，他们更喜欢放上一些养眼的绿色植物。
“你好啊，沈笠博士，真是久仰大名，您拒绝诺贝尔奖的事情现在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了啊。”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穿着打扮有些浮夸的女性，她的左胸口处挂着某个研究院的牌子，除此之外，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众看起来年轻的面孔，从外表上判断，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要么是刚刚毕业的研究生，要么就是正在为论文发愁的准毕业生。这些人应该就是之前蒋春文提到的科研团队吧，可在沈笠眼中，这算是科研团队吗？更像是一个小学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出去春游。
而且对方的话让他不适应，搞得好像拒绝了诺贝尔奖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关于拒绝这个奖项的理由之前他也和陈学林有说过，欧洲那帮喜欢坐享其成的家伙，为了让沈笠公开“源”的秘密，才会用这种拙劣的方式巴结，这也是沈笠拒绝那个无聊的奖项的重要原因。
“你好你好……”沈笠伸出手和对方握手，这位女性表现出一副激动的样子，像是吃了什么兴奋剂一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好意思有点激动，是这样的，我是代表我们研究团队前来拜访您的，这些人都是我的学生。我们非常仰慕你在科学方面做出的贡献，不知道沈博士你是否有空和我们合个影呢？”
嗯？仰慕和合影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么？不过既然对方提出了邀约，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沈笠点了点头，对方的举止更加兴奋了，那些学生也在一瞬间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纷纷围到这个拒绝诺贝尔奖的博士的身边，差点没把他挤个够呛。
“沈笠博士，看这边，拍照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女性将手中的照相机递给陈学林，请他帮忙拍照。几秒钟后，照片出来了，陈学林端着相机走到沈笠身前，摆弄着照片给我看——照片中沈笠的表情有些古怪，因为那是一个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
“谢谢你的帮忙。”
“嗯，没关系，对了，我是沈笠博士的学生，我的名字是……”
“嗯嗯嗯，好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女性还没等陈学林话说完，就把相机夺了回去，而后挥了挥手，就带着她的一众学生走出了大门。陈学林站在一旁，缓缓做出一个挥手告别的动作，他的眼神有些迷离，说实话，这种情况换谁都是一个结果吧。
“我好像……被嫌弃了……”
“没事的，不过是一些以后永远不会见面的人，没必要产生这么多的心理负担。”
这是沈笠由衷对他说的话，人生就是这样，很多不必要的东西杂乱的交揉在一起，就会产生更多没用的东西。
似乎是见到沈笠的心情好些了，陈学林很快就把刚刚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他对着沈笠傻笑了一会后，跑到那些绿色的植物中，一边感叹一边吆喝着二人继续走。
“唉——年轻人果然是有活力啊。”
蒋春文跟了上来，她指了指电梯，示意沈笠走过去。
“话说这是怎么回事？拍个照就完了？就这么简单？”
“不然你以为有多复杂？这又不是开科学研讨会。”蒋春文说道，“当然了，你要是想和他们开研讨会我也不介意，会议室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一个。”
“别别别，饶了我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哼？”她抿着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走吧，上电梯，我们要开个简单的会议。”
“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