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对答如流
宴会之客,如鼎沸之水,翻腾不能止息。
黄轨之心,似黄莲之味,苦辛不可自拔。
左侧首位上,原本沉声不语之青年忽然站起身来。他峨冠博带,道貌非常,极是清雅俊秀之贤才。
使黄轨见之,不禁心道不好。
只因他观此人形容稳重,举止大方,想来必是江夏士子冠冕,恐怕确有真才实学。
果然,此人先是朝黄轨作礼,又四向作礼,众人遂噤声。
他便谦声说道:“不才在下,平春陈恭是也,见过黄小郎君。”
黄轨脑海中搜了一圈,确实不认得。便应声而起,亦作礼回敬,口中连声谦辞。
只听陈恭说道:“久闻黄小郎君聪慧贤达,广有神童之名,是荆南四郡之翘楚。
春观一赋,恭时有拜读,可谓常看常新。只是心中每有感想:如此赏心悦目之佳篇,小郎君如何作之?”
陈恭说罢,众议纷纷。
只因黄轨春观之赋实在是高山仰止,令人叹服。所谓文无第一,谁能不心生妒意?
且与会诸君哪一个不是埋首经卷多年,又有谁不是一颗脑袋扛在肩上之人?怎么甘心被比下去。
故而同有此问。
黄轨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不作答。
俄而,他厚起脸皮,装作老成之状,朗声说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轨亦何才?不过是先诸君取之也。”
这话,说得极为轻巧:将赋文比作天成,自谦只是偶然得之。
如此说辞,黄轨确实将身段放得极低。叫一众宾客听后很是满意,稍有抹去不平之心理。
堂中亦出现点头叫好声。
再者黄轨随意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句,堪称绝妙。场中不少人细品之后,如痴如醉。
当然这番话要是让诗圣知晓,他老人家好歹要气出泪来。
陈恭闻言后,对黄轨之才已然折服,便不想再纠结此问,只当是黄轨谦词,便再问道:“不知小郎君师从何处,又治何经典?”
黄轨两眼一黑,只得老实答道:“后学末进,未承师学。家传《孝经》,偶有涉略。所读之经书,涉及百家。
庞杂不一,不敢说深研细究。只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黄轨说得摇头晃脑,险些将《五柳先生传》一股脑全背出来。好在他适时而止,未曾露馅。
陈恭闻言咂舌,不想黄轨竟如此作答。
所谓涉及百家,讲白了就是啥也不行;他道是不求甚解,说穿了便是啥也不精。
陈恭无奈摇摇头,露出苦笑,心道莫非此人真是天赋异禀?而后便说了一声“原来如此”,遂自顾跪坐于席,再不出声矣。
其实陈恭今日来此,多有凑巧。他本是要去郎陵做一件大事,路过江夏,不想却被黄祖唬来此处。
陈恭本来听得做春观赋之神童黄轨在此,有心见识一番,顺便问询一番前事如何。
今见黄轨如此,陈恭自以为非我同类,便沉声不愿再多言矣。
黄轨见状,心下安定,也自顾跪坐下去。
未想他甫一着席,便见又有一青年士子站出身来。黄轨哑然,无奈只能起身。
青年约莫二十上下年纪,生得丰神俊朗、斯文大方。体貌魁伟,器宇轩昂。
便是黄轨见之亦不得不暗自感叹:真美男子也。亦小心应对起来。
此青年便四向作揖,再向黄轨拜道:“临淮东城县人,鲁肃鲁子敬,久仰小郎君大名。”
黄轨闻言一窒,眼珠瞪园,作出一副大惊失色、不敢相信之模样:
鲁肃鲁子敬,他好端端不待在扬州,跑到江夏作甚?不晓得如今世道乱,路上很是危险吗?
当然,能遇上鲁肃,于黄轨而言是三生有幸之事。但在这种场合初见,倒真是有些意外了。
鲁肃见黄轨未曾还礼,并不气恼,反是展颜而笑。他音量恢弘,声大气足,朗声说道:“
肃世居淮南,初次远游。得闻黄小郎君在此,喜不自禁,故而不告而来。”
说完,他向黄轨再作一礼,笑道:“肃自幼喜读书、好论时局,自诩于时事颇有所得。
今见官吏腐败,社会动荡,朝廷危难,昏禄当道。窃以为天下将乱耳,不知小郎君以为如何?”
黄轨心头一跳:好个鲁子敬,开篇便说将起世道来,汝当真是不知道此题有些超纲了。
眼见避之不及,黄轨只好接过话茬,应声说道:“子敬兄快人快语,轨佩服。兄天下将乱之言,轨深以为然。”
“哦?”鲁肃极有兴致,便紧接问道:“小郎君以为,董卓何如人也?”
黄轨斩钉截铁般说道:“董卓,世之奸邪、汉之罪人是也。”
此言一出,赚取堂中一片喝彩之声。不管鲁肃之问用意为何,反正对董卓口诛笔伐,总归是不错的。
鲁肃亦点头认同,他心中愤懑,不吐不快,慨然说道:“董卓之生平,肃素有耳闻。
他长于边地,多与羌人交结。领军之后,又与阉党通好。得司徒袁隗征辟而灭其家,为大将军何进重用而并其军。
鸩杀帝后,欺凌大臣。行废立之无道,图僭用之不臣。天下有志之士皆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灭其族而掘其坟墓。
由此观之,董卓之败亡,诚不远矣。”
鲁肃一气呵成,说到此处略微停顿,堂中早起响起此起彼伏之叫好声。
由此可知人心之向背。
黄轨亦不得不佩服,鲁肃不愧为后来有名之能吏,仅以一言而能断董卓之生死。
而且,鲁肃所言并不差。只因黄轨知晓,如无意外,董卓确实是会死在今夏。
鲁肃又趁势说道:“是以肃以为,董卓不死,天下动荡、汹汹难平。小郎君以为,若董卓一夕丧命,天下能否建安?”
此言,是鲁肃肺腑之问。
黄轨正视其人,半晌答道:“轨以为:董卓若死,只怕天下难以建安。”
“为何?”
堂中无数人呼吸急促、同出此问。
黄轨正色说道:“庙堂之事,岂是轨一小儿能知?只是听闻袁将军、公孙将军皆是人雄,恐不会甘于人下。”
“嘶”,场中不少人已是冷气抽起,不得不说,黄轨所言确实有些道理:二袁、公孙等人,哪一个都是人杰,且已然坐大矣。
鲁肃听罢暗自点头,他面露微笑,再三打量黄轨之后,便回身跪坐吃酒去了。
时事之议,不能放开束缚。虽两汉以来,多有清谈之风。但祸从口出之道理,使黄轨不得不防。
只是他刚要跪坐回去,便见鲁肃身侧又有一青年才俊站起身来。
黄轨无奈,只好抖擞精神、强自摆好架势。
他观此人也是长身玉立、卓尔不群,且似乎与鲁肃乃是相识。黄轨之心不由一颤:此人莫非是周公瑾乎?
这青年作礼过后,放声说道:“区区不才,刘晔刘子扬。某与子敬一路游历到此,何其有幸能逢此佳会。故而晔也有疑问,还请小郎君解惑。”
原来不是周瑜,黄轨有些失望。然刘晔之名,黄轨只觉分外耳熟,他一时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但场中早有人识得刘晔,便高声问道:“可是阜陵王刘延之后,人称有佐世之才——淮南名士刘君是也?”
刘晔不置可否。但观其神色,显然是默认了。
堂中不由再次议论纷纷起来,非是为刘晔名声,而是敬其正统帝胄之名爵。
黄轨不敢大意,虚礼回敬道:“轨人微言轻,兄何必如此。但有所问,轨不敢不答。”
刘晔向前踏出一步,仔细问道:“晔自庐江来时,道遇商旅,他乃是折返自长沙郡。
那旅客曾有言说与我等:长沙宗贼苏打作乱,被小郎君黄轨揍得满地找牙,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宴乐为之而止。
众人大气不敢出,只是全数盯死黄轨,要将他看个明白。
便是陈恭、鲁肃等人,亦不能免俗。
“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