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宗祠问对
长者问话,总是先寒暄别语。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并不然。
是故黄轨小心对答,表现得极为谨慎。
果然,左首那员族老听罢,便对黄轨说道:“倒真有些难为你了。你阿翁黄正,我多有熟识。
汝父屡次来信,言汝颇有勇略,擅使弓弩,可来江夏投军。本以为你是雄壮武人,不想却有锦绣文才,真令人大出所料。”
黄轨当即谦声说道:“大人高看也。轨自觉时逢乱世,当勤练武艺。以期在动荡中苟全性命,不敢有闻达之念。”
左侧又有一长者笑道:“不必过谦。我等虽老迈无用,但你一路行来,所行诸事,多有耳闻。
汝先在长沙文压刘先,名动荆楚。后又于罗县击败苏代,惩凶扶弱。桩桩件件,不说文武通才,却真是难得一见。”
黄轨不敢大意,赶紧推却道:“倒是让大人高看了。先后二事,多有凑巧,轨不敢居功。”
族老看出黄轨多有谦色,便话锋一转,问道:“骑蛟一事,是否属实?”
骑蛟之事,其实黄轨并不知晓。他来到汉末时,已是先黄轨因此事失魂之后,自然不甚清楚。
但这等事,想必做不了假。又旁人传得甚是逼真,且黄正、黄定等人都亲眼所见,黄轨否认不得。
当即点头应道:“有之。”
众族老闻言,尽皆失声。或抚须哑然,或闭目深思。非为其他,乃是蛟龙之物,太过奇诡。黄轨既然能骑之,这其中寓意便甚深。
半晌,终有一老者开口说道:“此事吉凶不论,其后当少言之。”
见黄轨领命,他便又说道:“汝阿爷那支,本是黄氏正统,二十年前迁到长沙,其后不曾走动。
汝父黄正,早前与江夏虽多有书信往来,但全是为汝谋求出路。今汝既来安陆,可是有认祖归宗之念?”
好罢,东拉西扯了半天,终于说到要紧事。黄轨心下定了定神,斩钉截铁般说道:“有之。”
便有一族老问道:“我且问你,天有多高?”
黄轨心下咯噔一声,当真没想到还有考究。
天有多高?
黄轨真想吐槽一句:“天外是大气层,再出去,便是外太空。再出去,那都出银河系了。”
但黄轨能这般说道吗,显然不能。便对道:“九万里。”
族老因之再问道:“因何得知?”
黄轨解道:“《庄子·逍遥游》有言: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因此得知,天高九万里。”
那族老抚须点头,显然赞同。
又有一人问道:“地有多广?”
黄轨无语,直想骂娘。难道说地是一个球,在中原之外,还有四大洋、四大洲?显然不能。
他便对道:“地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
族老闻言,进而逼问:“因何而知?”
黄轨遂说道:“《山海经·中山经》载:天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吕氏春秋》亦同此说,由此得知。”
此言,教那族老认同,点头称是。
又有一人问道:“天有姓乎?”
这,当真是送分题,只因秦宓早就做了表率。黄轨便照搬说道:“有之,姓刘。”
“又是因何得知?”
“今之天子姓刘,故知天亦姓刘。”
一番问对,黄轨作答如流。他才思之敏捷,使黄氏一众族老大为叹服。
其后,又有一老者撑起身子,双目鹰视,直抓住黄轨,问道:“天是何物?”
这等问题,确实出人意表,叫黄轨为之愕然。若说前番所问,只是考究才学。这般相问,却是探查思想底细了。
黄轨不愿忽悠,便遵从本心,答道:“民也。”
天是民!
此言一出,倒让诸族老大惊失色、大感意外矣。更有一族老抢问道:“为何是民,快快说来。”
黄轨先是出了一口浊气,而后定住心神,慨然说道:“轨曾闻:王者以民为天。”
这番话,出自《汉书·郦食其传》。《太史公书》之郦生陆贾列传,亦如是言。
黄轨这番言论,岂不是以王者自居?只是他如今年少,怎么会有这般心思?
黄氏众族老面面相觑,一时还真是无言以对。只打心眼觉得,黄正生了一个怪才。
黄轨王者之说,终究是不成气候。他如今一介微命,六尺白身,所思所想,在一众族老眼中,多是天真。
但黄轨能有这般思虑,却又胜一众黄氏子侄太多。几人一合计,认祖归宗这事,已无需等族长亲断,他们几人当场就拿了主义。
单以才学论,黄轨便足以受黄氏重视。更何况,他还展露出极高军计谋划之能。要知道,如今已近乱世,通武略不失封侯划地。
黄氏若能以家族资源,倾力培养,没准日后又是一黄香也。一众族老想到老祖黄香,皆是心旷神怡、不觉有些酣醉。
其中一位族老拍了拍手,便从两厢匆匆步出十余位侍婢。
侍婢们或捧火盘,或抱香炉,或奉香烛,或端黄酒。更有数位举着一副家画,画中人已有些泛黄。但身披绿袍,庄严肃穆,必黄香也。
最无语是,竟还有一人怀抱蒲扇,小心翼翼,视若珍宝。黄轨见状,险些出了一身恶汗。
好家伙,黄香虽然以扇枕闻名天下,但他都死多少年了,一把破扇子还被当传家宝供着。
只从这一点,便能知晓为何黄氏一代不如一代。黄轨亦在心中吐槽:形式大于内容。
右首那员族老便问道:“阿轨,事当从急,不从缓也。今日便是佳期,你焚香顶礼,叩拜香公。然后长沙黄氏,就可复入宗族。”
黄轨闻言咂舌,虽然他亦认定认祖是十拿九稳之事。但这么快便敲定流程,属实还是让黄轨感到意外。
他竟然心生出一股上了贼船之念,当即问道:“不知入了宗族,于我有何好处?”
此言一出,众族老不仅不恼,反而朗声大笑。大抵在他们眼中,此时之黄轨,才表现出同龄人之率真。
适才出言之族老便抚须说道:“入了宗族,可开家传。入文疆堂,习香公亲释之经典。
日后行走天下,可凭黄氏子侄身份,到各地黄氏商铺,支取月俸银钱。”
这么说来,确实有些好处。
但对黄轨而言,却显得不痛不痒。他如今不缺钱财,对黄香注释之经典,更觉索然无味。
毕竟他此生无意著书立说,做世之大儒,经典一说,难动其心。
许是看出黄轨面露失望之色,那族老又说道:“听闻你欲去襄阳求学。襄阳名望,无非庞德公、水镜而已。
黄氏和他们多有关系,极可以修书一封到鹿门山,作为引荐。又承彦素与他们友善,也可以做保。”
这般条件,黄轨很是心动。
但就事论事,引荐一说,对他而言直是可有可无。黄轨自信到了襄阳,他有一百种手段拜入鹿门山。
遂躬身拜倒,发出灵魂之问:“不知黄氏,以为开家学如何?以为今汉党锢之事如何?又以为大汉今又如何?”
此言,无父无君。
一众族老闻言,先是老脸涨红,其后呼吸急促,再之后简直是如待喷之火山,仿佛个个有将黄轨生煎活剥之念。
开家学,放的是甚么响屁?这不是革自己命吗?
至于党锢之祸,虽已过去,又岂是小儿能胡乱指摘?至于今汉如何,一众长老闻言只觉有些醉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黄轨见状,便知此事不可再谈,当即躬身拜倒,无耻说道:“前者所言,乃代家父问之。族中能举荐我去鹿鸣山,轨求之不得。”
黄轨二话不说,便将此事推给他父亲黄正。如此便合情合理,毕竟黄正可是孙坚赏识之人,他举止出格,倒是正常。
几位族老心中便不再惊疑。
其后,黄轨便焚香顶礼,叩拜先贤。
鸣过爆竹,请出族谱,添上支脉,答谢行礼,总算认祖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