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张虎之计
黄轨所言,在张芹儿听来,多少有些宽慰。
只是她亦有可惜:那便是近几年两位兄长所作所为,似乎已失去初心。她虽然不能视物,心中却明亮,她兄长如今已被人称为宗贼矣。
哪怕张虎、张武二人对她保护极好,却如何阻止世间之风言风语。
且张氏兄弟对小妹之好,并不通于天下人。张家兄弟对寻常百姓或打或杀,天下人便有权处置他二人之性命。
这般粗浅道理,张芹儿只怕,他两位兄弟如今已然不明矣。人若在高位作威作福久了,便会失去同理之心。
张芹儿便拜道,恭声说道:“张氏在江夏多年,为祸一方,鱼肉百姓,实属大罪也。
今日我阿兄落在郎君手里,是咎由自取,小女子无话可说、不敢求情。只是我阿兄部曲,皆是良人,望小郎君网开一面,勿罪也。”
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分明是将黄轨架在火上烤。
黄轨本就有意放张武等人一条生路,孰料这女子通情达理,反而将黄轨推到尴尬境地。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便是秦谦、张武二人闻言,也是收住拳脚,愣在原地,似是不敢置信一般。
张武爬起身来,顶着鼻青脸肿走到张芹儿身前,将她扶住,并未恼怒。只是瞧他神色,显然被打的不轻。
张芹儿,是他一母同胞之小妹。昔日他一家双亲辞世,家贫无以为继,便是张武与其兄张虎,吃族中百家饭将妹子拉扯大的。
所以对于张芹儿,张武兄弟二人感情极深。且对她性子,太过了解。所以张芹儿刚才言论,张武并未放在心上。
大丈夫死则死耳,又何言哉?
只是,张武心中深恨,到底是何人,将他兄弟二人所作所为,都说与了张芹儿?
张武瞪向秦谦,眼中冷芒四射,骂道:“秦无益,你这门不带把之撮鸟。
说,是不是你将我兄弟二人之事,说与芹儿的?你这嘴上无毛之白脸贼,老子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
你小子可还记得,是你亲自在我大兄面前赌誓,决不向芹儿提起我兄弟二人之事。
如今还有什么说辞?”
秦谦一阵哑然,张芹儿如何得知,饶是秦谦也不知。他只知道自己不曾向张芹儿提起,亦惊讶于张芹儿是如何知情。
张武便抡起拳头,又要向秦谦讨打。
却听张芹儿说道:“二哥,你不可冤枉旁人。无益在我面前,从不曾说起你与大兄半点不是。
是昨夜我在大兄处,他亲口说与我的。”
甚么?竟是张虎所言!
这,所为何也?众人皆有惊色。
张虎便摆手说道:“绝无此种可能。此事,大兄怎会说与你知?
他素来守口如瓶,又对你极好,怎么会将这等事向你提起?且大兄昨日亲自点兵,说秦谦意欲图谋不轨,是他叫我率部前来捉拿秦谦的。”
秦谦听罢,心有愤懑,恨恨说道:“满口胡言乱语,我几时图谋不轨了?
若不是芹儿告知我,张虎有害我之心,又暗中盗来通关文书助我,我如何走脱得了?”
张武错愕,不觉有些糊涂,便向张芹儿问道:“大兄几时有害他之心,我且不知。芹儿,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张芹儿闻言拜道:“此事,确是大兄让我告知无益的。”
张武瞪死双目,问道:“如此说来,也是大兄给的你通关文书,叫你提前放秦谦走的?
是不是又是大兄提前将你安置在船舱里,让你暗中随我一并而来?”
张芹儿点了点头,不做言语。
这轻微之举动,却深深点入在场诸人心中。情势变换之快,使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张武便问道:“大兄既如此安排,不知所为何也?”
也许,张武已然想通了,只不过他一时不能置信,且心中难以接受。
秦谦立在当场,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便听到张芹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乃是大兄知无益与我私定终生,有意成全。
大兄亲口所言,自去岁以来,我张氏以宗贼身份横行江汉,所行多有不义。亦从那时起,无益在江夏便心神不定,日日长吁短叹。
兄长见状心知肚明,他知晓无益早晚离去,是以有心成全。便设计让我假意告知无益大兄要杀他,又让我将通关文书给他,助他亡命。
大兄虽谴二兄追他,却提前将我安置在船舱内。只要二兄追上他,便要我出来劝解,让二兄饶他性命。
只是大兄千算万算,不想却碰上官府伏兵。此,当真是天意也。”
是啊,如何不是天意?
她一面欣慰于秦谦得脱性命、从此龙游大海,一面却惋惜二兄被府兵拿住、有性命之忧。
只是,张武极不甘心,愤恨问道:“为何啊?这是为何啊?
大兄若要放秦无益离去,那便放了,如何大费周章,做下这许多破事来?”
张芹儿两腮一红,默然不语。
众人同问,不知其故。
只有黄轨察觉出张芹儿脸上羞色,心中恍然。便出声说道:“汝大兄张虎,当真是好算计,不愧是闻名江夏之人。
他之所以这般做,无非是为成全秦君与张姑娘而已。他若放秦君离去,张姑娘既是宗贼之妹,秦君如何能携手同行?
便是秦君愿意,日后江夏百姓、天下人,又如何看待张姑娘?张姑娘玲珑心思,日后又如何自处?
今设计追杀秦君,便是割断张秦关系,教天下人知道,张家与秦君有不共戴天之仇。
至于让张姑娘随行而来,一者乃是以防不测,关键时刻保住秦君性命。
至于二者嘛,姑娘即来,便无回去之可能。
我若所料不差,乃是张虎有意成全,叫姑娘随秦君远走天涯,是也不是?”
众人长嘶一口冷气,纷纷看向张芹儿。见她已是从腮前红到耳根,低琐眉头,不敢抬眼,哪还不知?
果然被黄轨全数猜中。
众人心生惊叹:张虎,不愧是纵横江夏之人,区区小计,便将兄弟姐妹都算计进去。
张武先是愕然,复又朗声大笑,唱到:“是极是极,不愧是我大兄之手笔。好,好。秦无益,我妹子从今往后便交给你了,千万莫要辜负!”
说罢,他不待秦谦回话,又看向黄轨,咧嘴笑道:“黄小郎君,小小年纪,却有这份见识,难能可贵。
说实话,先前被你用计伏击,我心中犹有不服。自以为是我粗心大意,中了恶招。如今看来,确实是汝技高一筹,武心服口服。
武纵横江表多年,手中杀戮无辜数不胜数,确实死有余辜。只是芹儿她情不知此事,请君勿罪。她与秦君之事,还望成全。”
黄轨不置可否,笑了笑,转向秦谦,问道:“秦君,当真是恭喜啊。这等天下美眷,即在眼前,羡煞旁人。
今张姑娘身在此处,当佳人之面,轨且问你:你可愿携张姑娘远离江夏、浪迹天涯,从此相扶到老,共度余生,做一对神仙眷侣?”
“如何不愿意?!”
秦谦神色激动,斩钉截铁道:“张大哥好意,恕无以为报。黄小郎君厚爱,谦日后衔草结环。
芹儿,你可愿与我执手?一齐去天南地北,一同到海角天涯。此生相敬如宾,彼此天荒地老?”
张芹儿柔荑死死掐在长裳之上,整个身子不住抖动。
秦无益之心,在这一刻袒露无疑。正是在这般诡折之情境下,反而更显情意。
有这么一番话,也许便足够了。
张芹儿咬了咬下唇,心中做了决定。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来,露出天仙一般之笑靥。
然后,她轻轻摇头,笑道:“无益哥哥,怕是不能陪你了。
以无益哥哥之本事,日后必然是顶天立地之大英雄。芹儿是累赘,怎能拖累无益哥哥。今日听到你这番话,便知道你心中有我,便足矣。
这些日子,芹儿已然想的很是清楚了。我张家近年所行,真不足以配上无益哥哥。芹儿只愿与二哥一齐赴死。
请无益哥哥保重身体,日后不要以我为念。”
甚么?这是甚么胡话?
莫说秦谦懵了,便是黄轨等人亦是一头雾水。好端端的,闹得哪一出?
忽然,张武抬起右手,狠狠一个耳光,甩在张芹儿脸上。
他大声咆哮道:“混账东西。张芹儿,你可知我与大兄,为了成全你与秦无益,吃了多少苦头吗?你怎可胡说八道?”
是啊,为何事到紧要关头,非要胡言乱语?那小小年纪之郎君,明显已问话于张芹儿,便是要放她一条生路。
张芹儿捂住火辣之脸颊,这是她两位兄长此生第一次打她。但她却并不恼怒,只是笑道:“二兄几时也打起妇人来了?
芹儿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大兄二兄便是做了再多伤天害理之事,也是芹儿之兄长。芹儿不能救护兄长,却能与兄长魂归一处。”
“好,好。”
张武一阵抚掌,他瞧向秦谦,嘲笑道:“秦无益,你听到罢。此我张氏之好女子,汝今生福薄,无缘矣。”
黄轨叹了口气,心中无语。他有心放张武等人性命,便摇摇头,佯装叹道:“噫,何江汉女子之奇,甚于男子多也!如此伉俪,拆之不忍。
张氏虽有罪,但张姑娘实是无辜。傅郎君,汝是州府干员,今日张氏之性命,全在汝一念之间。”
此言,黄轨分明是想要将自己摘出。
他既想救下张家兄妹性命,又不想暴露行迹。因此脏活累活只能推给傅声,亦希冀傅声能够会意。
其实黄轨之意,已表露得十分明确。只是傅声突兀被推至台前,不由愕然。
这一路来,黄轨已然号令许久,傅声确实已忘却,他才是州府官员之事实。不过他亦知晓,黄轨虽让他出头,却早给他选好了路。
傅声左右为难:这张武当真是个烫手货,杀与不杀,都大为不妥。杀了罢,乃是与荆襄大族对立。不杀罢,又是违逆刘表之心意。
傅声家族,乃是北地迁来。
此事关乎家族危亡,是以傅声不敢轻易决断。